自知道李仁不在府中后,季淑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的梦里总是杀戮,总是暗红的血,总是远远长长的一条路上,两边奇峰峻岭。只有那么一条羊肠小道,崎岖难行。她的脚在痛,她已经没有力气,可是她的前后一个人也没有,她只能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知何时,前面出现了一股烟,似是炊烟,有些香气。她已经很饿了,她想急着去那里找点吃的。可那股炊烟待她到时,却已经只剩下灰烬。还有些火星没有完全灭,能支持着她取一会儿暖。却已经引不着湿重的柴……
“王妃,王妃,醒醒。”
来年三月的一个夜里,季淑又梦到了那条路,那片灰烬。而屋外的雨也已经下起,那破败的屋舍,只有角落有她的一息之地。她正在好冷,正在好饿时,有人摇她。睁眼,却是安娘。她们三个一直和小李禧住在屋里,怎么大半夜安娘来摇自己?甚至连个灯也不点?
安娘见王妃醒了,便又复在耳边讲了一句:“王爷回来了,您若在见他,就得趁现在。”
大半夜?季淑有点不适,可安娘却已经拉她起来,蹑手蹑脚的行至了屋角的一只箱柜前。打开箱盖,箱底竟然已经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什么也看不见。“您自己去吧,我还得看顾小世子。记得,天亮前一定要回来。”
曾经有一条暗道,藏在她的床下。有一天坏人来了,他的夫君带着他的弟弟们跑了,连回头也没有一个。
而很多年后,她则被安排进一条夜道,拿着一颗安娘塞过来的夜明珠,小心的走向未知的前方。
地道很冷,也很矮很长。季淑一直猫着腰走了有两刻钟,终于前头有亮光了。也是一个向上的地口,旁边砌着土阶。季淑才想顺阶而上,便听得上头一声闷闷的痛哼。然后便是何郎中咬着牙根的急急吩咐:“再不拔这只膀子就废了,点墨,压住他。”
“是。”点墨的声里带了哭意。然后何郎中手起刀落,劈断箭头。旁边乔翌已经等了许久,一只竹筒套进,唰唰唰唰唰五只丝针撞进了筒中。李仁身后一名暗羽更是瞬间拔出了射在王爷锁骨下的这只‘五钩弦羽箭’!
“王爷,这东西是仿的。虽机关瞧着很象,可不是咱们的人做的。”
“那就好。想必又是离间之计。只是到底还是要小心些,让该撤的人皆埋好头,没有传令前再不要出来了。”
“是。”乔翌的声里这次也有了哭意。
一阵脚步后,门开门闭。
再然后,季淑便闻到了浓烈的止血散的味道。然后点墨去熬药了,而何郎中则走到了地口,看着阶下黑黑丑丑的容淑娘:“你到底上来不?也不说过来搭把手。”
“师傅。”季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后,上来了。她的脸上应该已经很干净,可何郎中看后,却挑了挑眉。依然嘴角好象弯了,可人却是走向了外室。非常尴尬的境遇,绝对有着异样的搓合味道。可……现在已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季淑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屋子正央的那只长榻边。榻上李仁似乎已经睡着,又象是昏了过去。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右肩上绑了厚厚的绑布,榻衣锦被上都还溅着血渍。可似乎他身上不只这一处伤。****的上身,露在外边的健臂上,有七八处大大小小的伤结。还有许多已经淡化的痕迹,看不出年头,却扎扎实实的存在。
它们的年龄绝对不只三四年,而四年前,他还曾经与她同榻而眠。可她,却未曾看见。
“安娘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榻上的人突然说话,吓了季淑一跳,赶紧松开提起的被角。脸颊忽的涨红,赶紧扭开。可所幸的是,榻上的人并未睁眼。
很累?还是不想看见?季淑不确定。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虽屋中无人,可为了谨慎起见,她还是蹲下了身子。靠在了李仁的耳边轻讲:“武后应有夺位称帝之心。你若要除她,我或许可帮得上些忙。”
“不必!那种法子如今不能用。”李仁拒绝得很快,让真如海很讶异。想了想后,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李显是个废物,扶不起来的。李旦如今还小……”“太子贤还在!”
太子贤?
李贤还活着?而李仁说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们打算里外夹击,搞掉武后,废李显,迎太子贤归朝?”
榻上人弯了弯嘴角,不能点头,便嗯了一声。季淑额头开始冒冷汗。卖糕的,历史这是要大改?而他们会成功吗?“你们有几成把握?”
“鱼死网破,不得不争。”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空空呆在那被隔离出来的一方净土中……不知情无所谓,知道了却是如坐针毡。为今日不知明日事的隐忧,也为了……难以偿还的人情。
“我家珍藏里有一件金丝软甲,不如我取来给你,可好?”
榻上人没有回答。
季淑又想了想后,讲:“我曾在阿爷箱子里看到一种极小的针筒,可里带淬毒针具,武后必死无疑。”
榻上人还是无语。
季淑烦躁了:“难道所谓声名比性命更加要紧?不过一个王爵罢了,你怎的便那样舍不下?”
这次,榻上人依然无语。
季淑气完了,想起一事,过到鼻息下一试,还好。只是,人似乎已经睡了。仔细闻闻伤口,有麻药的味道。他怕是已经睡了!站起立在榻边一会后,季淑俯身捏好了被角。又立了一会儿后,外头的更鼓响过了四声。该是她回去的时候了!而她能做的,其实也只有带来的两只瓶子。慕容阴明的得力之作!她决定最后时候再用的,可现在……还是给他吧。
这一别时日更长,足以一年半,季淑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于外头的风声。院中十名暗羽象是被着令封口,凭旋丽怎样也打探不出一句消息来。
可郁林王府的中庭失火了,浓郁的桐油味弥漫了整片火海,串起的火苗子腾腾的足有几丈高,映红了整个安州的夜空。然后无数的噪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不知什么底细的仆役闯进了世子院。可这里只有孩子婢女和几名护卫,并没有他们想找的人。季淑压得暗羽没有动手,而那些人似乎惧着什么终是离开了。
“姐姐,难道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才惧着不敢进来?
季淑点头:“大概是武后的人。”知道她有那等技艺的人并不多。而她与李仁的关系并不算极好,又再有圣赐的新人在,还是呆在过继来的嗣子院中。武后暂时不想动她,是明智之举。
可这天过后又是几天呢?
那场失火后,王府里便来了许多木匠瓦工,因后院东殿正殿也被烧了不少,所以处处皆是眼生之人。而暗羽更是来报,院外日夜均有有人监视。
李禧已经近五岁,懂了些事。知道家里不再似以前安全,可由他张扬,便格外的乖觉听话。而季淑则给他准备了纸笔,开始让他描红。让人奇怪的是,这院子里似乎无所不有,笔墨纸张够十来年用的,各类书籍更是应有尽有,便连药库也是齐全,更不用说十几只大缸的米面粮油。好象备战备慌似的,便是外面不再给供给他们吃食,亦能坚持几年之久。当然,最妙的是这院中居然还有一口井,连饮水都无虞的了。
“容郎中,这个南宋王伯厚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是胡人吗?”
小家伙自去岁开始读书后,问题便渐是刁钻古怪。安娘每每让问得哑口无言,便撺掇了小世子来问王妃。可小安子倒也古怪,明明暗中教过多少次叫母妃了,却还是容郎中容郎中的叫个没完。
南宋王伯厚?
这在季淑眼里是最好懂不过的。才想解释是朝代加人名,却话到嘴边自己卡住了。现在还是大唐,哪里来的南宋?拿过书来一看,却是她也看了很多遍的《三字经》!
呵呵,原来这东西也是个穿越货。看那落款字上南宋和王伯厚之间并无隔离……大概是哪个穿越人的大作!可是既然偷了,属自己的名不好?还弄个南宋出来,难道算是盗亦有盗?还是这人恰好也叫王伯厚,且住在了一个叫南宋的地方?
“大概是地名吧,胡姓中并无此姓。”
如此便算是敷衍过去。却让季淑突然来了兴趣,去翻架上书籍。全部眼熟的种种,她曾经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中仔细看,竟有好些都是‘穿越货’。这其中甚至包括快被她翻烂了的《本草纲目》。明李时珍!依旧没有中间一点,而解释的版本为明李处一个叫时珍的人……
“怎么?这哪里不对吗?”
旋丽不明白姐姐干什么好好的与这些书过不去了?还不看内容,只瞧封录?“难道姐姐觉得王爷在这里留了什么话?”旋丽想得很有创意了,却被姐姐一书扣在脸上。
她是个马大哈吗?
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天天看着都无所觉。即使偶尔瞟见,也似乎在潜意识中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一直未能察觉吗?
可她知道这大唐的盖碗茶具是不对的;
火炕这种大唐长安都不曾出现的东西出现在岭南也绝对没有道理;
还有流行长安的明玉冷淘水晶蒸饼……淀粉是民国时候的事吧?
而除了这些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本来不对可她却不知道的?若只是物倒也罢了,可若是她这马大哈的毛病放在处事之上……又该当如何?
亦或者……季淑很不想这样定义自己,却似乎没有了更好的解释方法。
她、如同她曾厌恶鄙视愤慨指责过的那些人,其实一样。事情关已时才格外上心仔细。比方说她关心本草纲目的内容,关心饮茶的茶具,关心取暖的火炕……她用得着的她才关心。而用不着的东西……便映在眼里也是视若无睹。
是人性自私?亦或者谁也不比谁更加完美高贵?
又或者……也许只是每个人关心在意的范畴不一……
而她、她也许在不经意间也伤害了别人。只是她不知道!而既如此,她又有何脸面立场去指责别人?
她也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她的优点或许和她的缺点同样的多!亦或者其实每个人都是这般。甚至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令人厌恶的时候,或许还有狠狠的伤了别人,却不自知的时候。亦或者……还有象她这样,顺水推舟害了别人,却事到如今,谁也不知道的时候。
她不过是个最普通正常不过的凡人。而既是如此,也许别人对你的包容和支持,便是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事。或许他也是个破碗,如你一样优点与缺点并存。
可既然你可以以自己的优等利益得失为第一行动准则,那么、别人为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