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年久失修、有些寒碜、落败的老式民居。从几近坍塌的围墙、旧报纸糊着的窗子以及屋内简陋破旧的陈设上,不难看出,这是贫苦的人家。四方桌上摆着一盏火苗摇摇晃晃的桐油灯。光线很暗。中间架着一只破铁锅,锅中燃着一堆炭火,时不时“噼噼啪啪”爆出几许火星,炭火上面悬挂着的铜壶“吱吱”作响,壶嘴冒出一缕乳白色的蒸汽。
刘阿林四下扫视一眼,觉得这地方很是眼生,一头雾水地望着谢木春,困惑地问,“谢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呀?”
“坐坐坐,不该问的不要问,反正没人把你卖掉。”谢木春指挥大家围着炭火盆坐定,解下挂在腰间的竹酒筒,仰头“咕噜噜”喝了两口廉价老白干,舐舐干燥的嘴唇,指着刘阿林,笑着说,“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没有白跑,把你们找回来了!不容易啊!”
“真险!”刘阿林心情回归平静,感激地说,“要不是碰上你们,这出戏不知怎么唱了。”
同行的黄包车夫笑道,“尽快找到你们,是刘老师交代的任务。为了找你们,我们工会全体出动,跑遍大半个新州城,草鞋也不知道磨破多少双。”
不远的小巷里传来“咯,咣!咯,咣”的打更声。
谢木春望望窗外,已是起更天,笑着说,“好了,好了,起更了!你们折腾了一天,也该放松放松,在这里好好睡个安稳觉,天塌不下来,别的事不用管,明天再说吧。”
“刘老师呢?他们没事吧?”刘阿林不安地问。
“平安无事,你放一百个心!”谢木春凑过身去,敛起笑意,脸色严肃地对刘阿林说,“刘老师叫我转告你们,你们都上了军统的黑名单,是头一批的抓捕对象。”
“我们?我们也上了军统的黑名单?”刘阿林激动地站起,连连敲着桌子,“岂有此理!凭什么抓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拥护抗战?如果是这样,他们和汉奸、卖国贼有什么两样?全中国千千万万的抗战派,他们能赶尽杀绝?”
“没想到我也成了他们眼中的共党分子,荣幸得很!”肖素芳激动地说。
“坐下来,不要激动!”谢木春摆摆手说,“刘老师叮嘱你们,注意隐蔽,不可暴露。他要我负责你们的安全。从现在起,我说话算数,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行,谢大叔,一切听你的。”刘阿林接着问,“下一步,怎么办?”
“很简单,吃饭,睡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照旧。”谢木春口气轻松,“下一步棋怎么走,要看时局变化,摸着石头过河,等刘老师通知吧。”
“谢大叔,你还听到什么消息?”刘阿林关切地问。
谢木春点头说,“有,皖南事变后,国民党下令撤销新四军番号,延安方面态度非常鲜明,果断地采取有力措施,下令组成新的新四军军部,给老蒋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这记耳光打得好!他不抗日我们抗日,看他奈我何!”刘阿林声音高八度地说。
说话间,有人用规定的暗号敲着院子的大门:“咯咯咯,咯!”
谢木春闻声一跃而起,三步两脚赶过去,轻手轻脚拉开门,探头望了望,外边黑咕隆咚,哪有半个人影,低头看时,地上有张字条,俯身拾起,反手关上大门,三步两脚回到炭盆边,就着摇曳不定的桐油灯光,匆匆看了两遍,顺手将字条交给一脸迷惘的刘阿林。刘阿林看后,又交给肖素芳。一时间,刘阿林心潮澎湃,不能自己,控制不住激动的感情,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缝隙,凝视着窗外重新飘舞的漫天雪花。
肖素芳手捧短信,同样激动不已。字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为保存力量,二人尽快做好准备,等待通知,撤离新州。”她看着看着,心头一热,黑亮的大眼睛泪光闪闪,似信非信地问,“谢大叔,这是真的,不是做梦吧?”
“真的!当然是真的!”谢木春百感交集,毫不含糊地说。“好事!好事呀!”
“对,对,迟来的好消息!迟来的好消息!我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刘阿林一个急转身,兴奋不已地说,“我日也盼,夜也盼,盼了好几年啦!”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孩子们,我谢大叔祝贺你们呀!如今,你们已经长大成人,新州就这么一块小地盘,不是你们施展手脚的地方。飞吧,快飞吧!飞到战火纷飞的前线去!飞到抚育你们成长的妈妈身边去吧!”谢木春拿回字条,将它点火烧掉。随后,抓起酒壶猛喝两口,抹抹嘴巴,语重心长声音颤抖地说。“阿林,看着你有一餐没一顿地长大成人,看着你充满朝气地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我谢木春打心眼里高兴啊!真的,高兴啊!这些年,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了!有了你们,抗战有希望!革命有希望!新中国有希望啊!”他随手将壶里的白干斟满三个小杯,分别递给刘阿林、肖素芳和同来的黄包车夫,豪情万丈地高高擎起酒壶,慷慨激昂地说,“来来来,今天,我们为你们饯行!将来,为你们痛饮庆功酒!”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刘阿林、肖素芳和同来的黄包车夫会心一笑,举起酒杯,“吱”地喝了个杯底朝天。
“谢大叔,这事,你心里肯定有数,能不能给我们透露点风声,刘老师让我们撤离新州,到哪里去呢?”刘阿林放下酒杯,抹抹嘴巴,神采奕奕地探问。
“去远方,”谢木春神秘地一笑。“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远方?远方在哪里?”肖素芳心情复杂地问。
“远方就是远方,这个远方在哪里,暂时还是秘密,我也说不准。不过,照我看,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们要上前线去!要到中华民族最需要的地方去!”谢木春故弄玄虚地说。
“到中华民族最需要的地方去?”肖素芳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你是说,会跟我哥一样,到抗日前线去?”
谢木春笑着点点头,“年轻人,走吧!祖国需要你们,历史需要你们!你们的功绩将会永远写在光辉的中华民族史上!”
刘阿林一把抓住肖素芳的手,表情庄重而且充满激情地说,“素芳,不管远方在哪里,一句话,革命!我们参加革命了!同志,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同学,是革命同志,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啊!”
“对,革命,参加革命,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向往这一天了!现在,我可以挺起胸膛和文生哥并肩战斗,昂首阔步走在革命的大道上!”肖素芳控制不住胸中涌动的激情,一下猛扑过去,紧紧搂住刘阿林,狠狠亲他几下,忍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阿林,现在,现在,我们是同志啊,是同志啊!请你叫我一声‘同志’吧!”
刘阿林先是一怔,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接着紧紧拥抱着她,泪流满面,凑近她耳边深情地叫了一声:“同志!亲爱的肖素芳同志!”
“谢谢!谢谢!亲爱的刘阿林同志!”肖素芳热乎乎地贴近他耳边,动情地说,“记住,永远记住这个闪光的日子!永远珍惜这个崇高的称呼,这个比金子珍贵的称呼!记住它!一辈子!一辈子!”
此时此刻,两个胸中燃烧着革命激情的年轻人,耳边仿佛回荡着一支熟悉的战歌,那是一支充满战斗豪情的抗战之歌。
“年轻人,去吧,去吧!谢大叔眼红啊!我羡慕你们,为你们高兴啊!”谢木春望着两个年轻人朝气蓬勃、豪情万丈,不禁喜极而泣。少顷,两个年轻人轻轻抹掉腮边的泪水,动情地握住刘阿林的手,提醒他们说,“年轻人,不,同志们,你们临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回去看看自己的亲人,看看为你们熬白了头发、操碎了心的刘嫂,还有肖校长和多病的肖太太,向他们多磕两个响头吧。饮水思源,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同时,告诉他们,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只好等到打败日本鬼子,建立了新中国,你们凯旋的时候,再回家看望老爸和老妈吧。”
“还要看望你谢大叔,”刘阿林动情地说,“一定!一定的!”
“对,一定!一定的!”谢木春声音哽咽地说。
刘阿林和肖素芳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另外,你们还要向聪明伶俐的小妹告个别,对她轻轻说几句贴心话:小妹,等着吧,过几年,让我们在民族解放的前线再相见吧……”谢木春热泪盈眶,心绪无法平静。
刘阿林和肖素芳流着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们回家的事,听我安排。”停了停,谢木春许诺说。“一定要万无一失。”
“肖府门口有两条狗,我们能回去?”刘阿林蹙着眉头,犯难地问。
“放心,我会让你们平平安安回去,平平安安出来。”谢木春把握十足。
刘阿林寻思道,“好,这样吧,我先给家里写张字条,一是向他们报个平安,二是给他们通个气,知道我们很快要回去的。”
“字条?”谢木春迟疑地反问,“能送到吗?”
“能!”肖素芳抢着说。“我们已经跟小妹约定好,把信放在关帝庙门前铜香炉下,她会去拿的。”
“好!你们快写吧。”谢木春催促道。
被浓重夜色裹得严严实实、毫无生气的小城,如今,重新淹没在无休止的、纷纷扬扬的暴风雪中。地上的雪越积越厚,足足有尺把深,夜行人踩着积雪,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彩云巷肖家大院二进大厅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隔着高墙,老更夫冒着凛冽寒风,巡夜打更的吆喝声:“各家各户,关门闭户,火烛小心……”
凄凉、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惶惶不安、笼罩着白色恐怖的小城上空。
肖家大院对门那户人家屋檐底下,黑洞洞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身着黑衣黑裤的便衣特务。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裹得紧紧的破棉衣,挡不住刀一般刺骨的寒风,冻得他们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上牙打下牙。他们拼命跺着双脚,牢骚怪话一箩筐,唠唠叨叨骂个不休:
“他妈的,起更了,这个鬼天气,活受罪,冻死人!”
“抓什么异党,老子蹲了一天,鬼也没见,这不是糟蹋人吗?”
“他妈的,姓饶的搂着女人睡热被窝,打发老子来这里受洋罪!”
骂着,骂着,巷子那头突然冒出一条黑影,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脚步飘忽地朝着这边走来。
两个特务不看犹可,一看,着实吓掉半条命,慌慌张张拔出别在腰带上的手枪。
特务乙壮起胆子,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大吼道:“谁?他妈的,干……干什……什么的?”
说不清是何缘由,对方没有搭理,东倒西歪,口中念念有词,深一脚浅一脚,“吱呀,吱呀”地踏雪而来。
特务甲愈发紧张,连连晃动着手枪,结结巴巴喝道:“他……他妈的,你……你是……是……干什么的……”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断断续续哼着粗俗下流、不堪入耳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