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乙觉得好生蹊跷,揉了揉蒙蒙咙咙的眼睛,定神看了个仔细,忍不住“哈哈”笑道:“哈哈,我说是谁呢?他妈的,是个醉鬼!醉醺醺的,肯定灌饱了黄酒,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特务甲听说个“酒”字,迷惑的眼睛倏然发亮,顿时来了精神,猛拍一下大腿,笑个不断声,啧啧叫好,“有……有酒就……就好!他……他妈的,他身上肯定有酒……有酒!”
“谢天谢地,”特务乙喜出望外,“走,快看看去!”
醉汉一路磕磕绊绊,渐行渐近,渐行渐近。
两个特务摆了摆手,虚张声势粗野地咋呼道:“他妈的,站住!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共党分子?”
醉汉大概毫无思想准备,听他们一吼,一个趔趄,身子站不稳,连晃几下,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上,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了起来,惹得两个特务捧腹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特务乙嗅觉特别灵光,老远老远就闻到浓烈的高梁酒香味,像发现珠宝一样,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跑前一看,这家伙手中竟然还死死抱住两瓶高粱酒。时来运转,太走运了!冰冻三尺,这两瓶高梁酒无疑是老天的恩赐,是天上掉下来的救命宝贝。他们顾不得多想,把枪往腰里一别,不容分说,一把夺过酒瓶,仰起脖子“咕噜噜”大喝起来。喝够了,身子暖和了,才抹抹嘴巴,大声呵斥道:“他妈的,你这个醉鬼,今天算你走运!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子看在你两瓶高梁酒的分上,不打算为难你,快滚吧!快滚吧!你老婆还在家里等你去热被窝呢。”说罢,嘻嘻哈哈,扭转屁股就走。
“慢!慢点!”那个该死的醉鬼神态迷糊地朝他们“嘿嘿,嘿嘿”傻笑几声,像变戏法似的,伸手往衣兜里摸摸,好不容易摸出一包油炸花生米,借着醉意,大发酒疯,硬往特务嘴巴里塞去:“吃,吃!饿死不如撑死,不吃白不吃,不花一文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吃吧!吃吧!”
两个特务毫无拒绝之意,一点不讲客气,乐得顺水推舟,抓过花生米,一掌推开醉汉,嬉皮笑脸骂道,“他妈的,不错,识相,知趣!没你的事了,滚!快滚吧!”
醉汉傻笑一阵,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跌跌撞撞地走了。
两个特务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去搭理他,心满意足地喝酒去了。
醉汉走到小巷尽头,拐了个弯,醉态顿消,悄悄躲在墙角,机智地回头望望,见两个特务蹲在阴暗的角落连吃带喝,高兴得忘乎所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兴得摘下头上的竹笠把它扔得老远老远。此时,借助雪地折射的微光,可以依稀看清此人的庐山真面目,原来他就是“关帝会”的罗老大。罗老大见大功告成,很快便可得手,不急不忙地静候在一旁,伺机采取行动。
两个特务挡不住酒精的诱惑,哪顾得许多,三下两下,不用多久便喝了个瓶底朝天。跟着,“咕噗,咕噗”一个个栽倒到地上,一动不动,醉得像两条死猪。
罗老大眼见时机成熟,蹑手蹑脚返身走来,先用脚狠踢他们几下,两个醉鬼死猪不怕烫,丝毫没有反应。罗老大得意地呵呵笑着,掏出两根粗麻绳,动作干净利索地将两个家伙像包粽子一般绑得死死,再也动弹不得,然后撕下他们的破棉袄,把两张酒气熏天的嘴巴塞得鼓鼓胀胀,说不出话。临了,仔细察看一番,没有任何破绽,方才哼着没腔没调的民间小曲,乐呵呵地大摇大摆走了。
风继续刮,雪继续下,看样子一天半天不会停息。
罗老大走到彩云巷口,朝等候在那里的刘阿林和肖素芳招了招手,豪爽地把大手一挥,呵呵笑着对刘阿林说:“小兄弟,快走,回家去吧!”
“得手了?”刘阿林惊喜地问。
“他妈的,两个大草包,顶个屁用!两壶酒加点蒙汗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放倒了!”罗老大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回去吧,下边的戏轮到你们自己唱了!”
“行!我们走了。”刘阿林拉着肖素芳抬腿就走。
“回来!”罗老大粗中有细,想起一事,叫住他们说:“记住,四更天你们必须离家,一刻不能耽误,谢大叔准时来接你们。回家看看老爸老妈,无非是给老人家磕两个响头,陪他们吃顿团圆饭,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千万不能婆婆妈妈,哭哭啼啼,没完没了,那样会耽误大事的。记住了吧?”
“记住了。”刘阿林和肖素芳异口同声感激地说。
“还有,一定要记住,四更天谢大叔来接你们,早晨七点半,刘老师准时在江边码头等着你们一块上船,迟了恐怕难以脱身。”罗老大人粗心细,再三提醒他们。
“知道啦!罗大叔,多亏你仗义,出手相助,谢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刘阿林动情地说,“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重逢在抗日最前线!”
“好,说得好,说得好,我就喜欢听你这句话!不错,总有一天,我们会相逢在杀敌最前线,战斗在同一个战壕里。”罗老大重重地拍了拍刘阿林厚实的肩膀,笑着说,“小兄弟,我们不是一家胜似一家,这就叫统一战线,你说是不是?”
刘阿林和肖素芳和罗老大分手后,不敢懈怠,加快步子,一前一后走进彩云巷。
果然,一眼便看见两个五花大绑的便衣特务,烂醉如泥地躺在雪地上,看来一时半时他们醒不过来,两人蹑手蹑脚直奔肖家大院而去。
夜深了。死一般寂静的肖家大院二进大厅内,美孚油灯朦胧的灯光下,肖志明夫妻、刘满嫂和小妹围着中央的炭火盆枯坐着。他们愁眉不展,满腹心事,下落不明的刘阿林和肖素芳牵动着全家人的心。大家坐立不安,愁得不行,但始终没有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苦苦等待着,等待流落街头的亲人平安归来。炭盆里的火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肖志明、肖太太、刘满嫂还有小妹,百无聊赖,念经的念经,缝补的缝补、抽闷烟的抽闷烟,拨弄炭火的拨弄炭火,整个大厅笼罩在沉闷、压抑的氛围中。
“妈,哥怎么说话不算数,说回来又不回来,叫人好等!”小妹终于憋不住了,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
“会回来的。你哥写字条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他做人实在,说话算数的。”刘满嫂语气肯定地说。“说不准是路上遇到麻烦,再等等就回来了。”
“难说,早起更了,怕是不会回来了。”提起女儿,肖太太心情沉重,苦恼地说。
肖志明拿起桌上刘阿林写回的小字条,反复看了两遍,很有把握地断言道,“放心,他们会回来!外边危机四伏一点也不能大意,必须见机行事,急不得的!阿林信上说得很直白: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诗不就是落笔在夜半钟声到客船,意思还不明白?”
“是这个意思,等吧!耐着性子等吧!”肖太太微闭双眼,双手合十,轻轻念起经文来。
肖家大院门外的彩云巷,刘阿林拉着肖素芳的手,踮着脚尖,绕过醉倒在地上的两个特务,来到肖家大门前,举手连敲几下大门:“咯咯!咯咯!”
大院静悄悄,没有任何反应,肖素芳急了,耐不住性子,举手用力敲着门:“咯咯!咯咯!”
许是她急促的敲门声音惊动了特务,其中有个家伙笨重的身子动了几下,嘴里“叽叽咕咕”嘀咕几句,翻过身继续发出打雷般的鼾声,又睡得死沉死沉的了。
肖素芳的敲门声惊动了机灵、乖巧的小妹,她愣怔一下,觉出外边有些异样,屏息静气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果然,大门外边又响起敲门声。她双眼倏然放光,一蹦跳起,脱口叫道:“妈,是素芳姐敲门!没错,是素芳姐他们回来了!”
肖志明和刘满嫂一跃而起,异口同声惊叫道:“素芳?不错!是素芳他们回来了!”
肖太太如梦初醒,心头一热,“哇”地失声大哭。
小妹端着桌上的美孚煤油灯要去开门,被眼尖手快的刘满嫂一把抓住,夺过小妹手中的油灯,快步来到大门前,隔着大门,试探性地低声问道:“谁?是谁?”
“是我!刘姨,我是素芳呀!”回答她的是肖素芳激动的声音。
刘满嫂急忙打开大门,刘阿林和肖素芳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和雪花一拥而入。刘满嫂伸出头去四处张望一下,忙将大门关上。跟在刘满嫂身后的小妹扑上前来,紧紧抱着肖素芳,随着一声“素芳姐,你让我们想死了!”两汪泪水忍不住哗哗直流。
刘满嫂高擎油灯,浑身上下打量着他们,泪流满面,一叠声说,“好好的,好好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三步两脚来到二进大厅。肖素芳和快步迎上来的肖太太相拥而泣。劫难过去,母女重逢,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肖志明亲切地抚摸着女儿被风雪吹得凌乱的头发,不胜感慨地一字一顿说,“素芳,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素芳,你文生哥为了救国救民上前线去,妈想留他留不住,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怪他,”肖太太满面愁容,老泪纵横说,“没想到,如今,如今又轮到你了。为了抗日,你也落难到这地步,有家不能归……”
肖素芳把脸埋在肖太太怀中,抽抽搭搭地哭个不止。
冷场好久好久。大家各怀各的心事,没有人再说话。
停了一阵,肖志明拍拍肖素芳的肩膀,动情地说,“国无宁日,家又哪有宁日!我还是那句老话,自古忠孝难两全,国难当头,国事为重,国事为先!文生百忙中抽身回来看看,报个平安,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这些话仿佛是有意说给肖太太听的,“生不逢时,多灾多难,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能凡事想开些,眼光看远些!”
“我懂!我懂!道理归道理,事情落到谁头上都受不了!都承受不起啊!”肖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辩解道,“素芳,平心静气想一想,妈不能怪你文生哥,也不能怪你,你们的心愿妈知道。读书明理,妈是读过书的。问题是,老爸老妈都是白发人,老妈天天走下坡路,一身都是病,说是百病缠身一点不过分,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如今,身边就你这个孩子,你们兄妹不能走了一个又走一个啊……”肖太太言至伤心处,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肖素芳哭着,无言以对。
“素芳你说话呀。”肖太太流着泪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妈……”肖素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素芳,妈从来没有要求过你,这回,妈只要求你回答我一句话,哪怕点点头都行。”肖太太搂住女儿,哭着说。
“妈,你说吧。”肖素芳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等待肖太太说出下文。
“素芳,你答应妈一句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不能远走高飞,避过风头就要回来,一辈子不能离开肖家大院……”肖太太失神的双眼盈满泪水,“妈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妈,知道吗?”
肖素芳心一颤,不敢再看一眼满面沧桑、老泪纵横的老妈,沉默好久好久,慢慢垂下头去,痛苦地唤了声“妈”,呜呜咽咽,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