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玉写完信，问我孩子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说我怕你的病传染给他们，将他们住到别的地方隔离了起来。婉玉狐疑地望着我，不再吭声，而我的心在哭泣流泪，巨大的悲伤只能强忍着。我的脸色变得苍白，仿佛血液凝固了那样。走出家门，白天的村子也是那么人影稀疏，从屋里传出来的一声声哭泣，如同鬼魂的呼叫，让人毛骨悚然。我死去了的儿子们啊！我的父老乡亲们，我爱你们。我在给婉玉寄信的路上痛哭起来。我的哭声就像大雁的哀鸣。悲怆中，身为男子汉的我感到一种特别的孤单和无助。
那几日，我一直在等老爷的信，婉玉也在等老爷的信，但老爷的信就是迟迟不回。我很想赶去盐官镇一趟，只是婉玉已病人膏肓，我一天也不能离开。我着三哥和太太来看看病重的婉玉，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来。后来，我知道了老爷当时收到婉玉信后的心境，也读到婉玉写给老爷的信。婉玉的信是这样写的：阿爸你好！我出嫁已经七年了，这七年你从没来过女儿家，也不让姆妈来。你不想见我，也不想见我生的六个外孙。现在你们想见也见不到他们了。大大和阿六头已经失踪了，另外四个都在这场霍乱中死去了。长根怕我难过，瞒着我不告诉我孩子们的去世。这都是我传染给孩子们的病，罪该万死的是我。我也快不行了。在我死前，我想得到你给我的亲笔信，原谅我的选择。长根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我在乡下从没有种过地，家里的事长根先后请过两个佣人帮忙呢！这在小镇也不太可能，何况长根家也不是地主富农。长根确实很疼爱我，我来信与你说了很多次，你不相信我。你这么固拽，又这么狠心。你这七年一次也没有给我写过信，现在你再不写，我就要看不见你的信了。
三哥已经有两年没来乡下了，他一定在忙武馆吧！问候姆妈和哥嫂侄子们好！
很多年后，婉玉的三哥告诉我：“父亲第一次收到婉玉的信，内心很激动。但读完信后，他脸色苍白，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半晌说不出话来。看得出他那一份悲伤和心疼，让他内心的痛苦莫可名状。
母亲进屋问他是谁的来信？他很快把信藏了起来。母亲说：‘婉玉他们那里闹霍乱，等些日子，我一定要让老三带我去一趟荻港村。我要去看看婉玉和我的外孙们。这些年你为了家族的规矩和名声，让我们骨肉分离。婉玉是我们的女儿，我想她都快想疯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流泪。母亲只要一想念婉玉，就会在父亲面前哭哭啼啼地唠叨。但父亲是铁石心肠。他认为儿女私事若不从严，子孙后代就教育不好了。
母亲虽然想念婉玉，但没有父亲的同意，她断断不敢擅自去看婉玉。旧家族的观念，在母亲身上根深蒂固。那天黄昏，父亲泪眼婆娑地提笔给婉玉回信道：‘婉玉我儿，来信收到了。知道你的情况，我很悲伤。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却全然不知。我不知道如何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一切都为时已晚，只盼你能好起来。
谅。我不能原谅的是你未婚先孕。
你的选择是你的权利，用不着我原谅。
我当时没原谅，现在也不会原谅。
我这样也许太无情，但无情就是有情，人到最后终归要明白些什么，懂得些什么。我足你父亲，除了原则，我对你有深深的爱和想念。我也是肉体凡胎，但灵魂在被俗世千刀万剐后，依然固守真理。’父亲的信不长，他写完后装进了倍封，本想让管家去寄，但拿经手上又犹豫了起来。
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婉玉的来信和他刚写的回信，一起塞进了抽屉里。他不想把婉玉和婉玉六个儿子的遭遇，告诉母亲和我们。他不相信那是现实。他要让自己在幻想中，想象他的女儿，坚守他的原则。“婉玉最终没有等到她阿爸的信去世了。我满是遗憾和抱怨。那些年，老爷不让婉玉回家，更不让我和孩子们回家。他让我们断绝来往，没有血肉亲情。我心里骂他死老头子，刻薄鬼；可骂也无济于事，反倒更增添了我的气愤。婉玉去世时，口眼未闭。我知道那是她走得不放心。我泪流满面地轻轻地将她睁开的双眼揉了几下，她才安心地闭上了。但张开的嘴巴，我没办法让她合拢。张开就张开吧！我给她张开的嘴巴里塞了一颗珍珠。我想她本来就是珍珠，只是嫁给我受苦了。
我对不起她，我很对不起她啊！
我想把婉玉的丧事办得热闹些。于是给三哥发了信，给小娟发了信，还通知了村里的精武会成员。可是几天过去了，没有几个人前来参加。我知道那是害怕染病，大家躲得远远的，连三哥和小娟电没来，这让我伤心透了。我心里想世态炎凉啊，人一旦到了有病有灾有难时，连血肉亲情也是可以不要的。
那天，我与弟弟，还有师傅独眼龙、傻傻等精武会成员，一起给婉玉办丧事。但他们害怕染病，害怕我家里的死亡气息，不要在我家吃豆腐饭。不吃也罢，我把婉玉与四个儿子葬在一起。婉玉下葬后，他们就各自散了。我回到家里，屋子阴森森，冷冷清清。全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风呼呼地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家里糊在墙上的报纸簌簌响，就像鬼魂的声音，吓得我毛骨悚然，全身打颤。我屈指算起来，在这座房子里最早死了祖母、祖父；后来是一对双胞胎姐姐、父亲、母亲；现在是我的四个儿子和婉玉，总共十一人。这屋子，简直就是死亡之屋了。
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随处都可看见孩子们的遗物和婉玉的遗物。这让我的心，久久地沉浸在悲伤中。我总是忍不住眼泪汩汩地落下来，整个人提不起精神，就像患了大病一样。那天，我坐在客堂的楠木椅子上，小老鼠们在我的脚背来回蹿动，我突然发现那只我给婉玉的银色蝴蝶型发夹，在窗台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它的翅翼凄美地在风中轻轻摆动。它太美丽了，仿佛超越了生死界限。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到一只纸盒里，收藏了起来。
我继续一个人坐在客堂猩红色的楠木椅子上发呆，弟弟推门进来说：“这屋子鬼气憧憧，邪气很重，你把它翻造一下，也许就好了。“我想想也是。为什么家里接连死人，是不是与这房屋有关呢？然而，祖宗的房屋不能随便更改。我还是决定不翻造这房屋。我想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怕什么呢？
我在极度悲伤中，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为了让自己从悲伤中走出来，在与上级党组织断联系的日子里，我组织村里全体共产党员和精武会成员；整治和清理河道与池塘，以控制霍乱病菌在水中继续污染水体。独眼龙、李阿二、庞九斤、丁一松、高大年、严家辉、杨鸿庆等都干得特别起劲。两个月后，村里的河道与池塘都被我们治理得千干净净；到年底，我们村庄的霍乱瘟疫已被彻底平息了。
弟弟见我一个人生活无秩序，让我去他家搭伙，但我不愿意。一个人虽然孤单，毕竟自由自在。只是家里没有了女人，家义脏得像鸡窝。薛大娘有了孙子后，不再出门帮佣，这让我想起了王二婆子。这苦命的王二婆子回老家后，连个音信也没有。那天，我从地里劳动回来，听见背后有人喊：“长根长根。“我转过头见是三哥，想着他没来参加婉玉的葬礼，我阴下脸来说：“你来迟了。“三哥说：“你听我解释，那些日子我也病了，病得很重。“我狐疑地望着他，但还是原谅了他。
我陪着三哥上了婉玉的坟，三哥在坟前流着眼泪说：“这真是意外的灾难啊！“我说：“生命无常。“他拍拍我的肩膀叉说：“这该死的霍乱，太残酷了。你要挺住，要坚强。“我说：“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三哥说：“不能这样说，这是命。“！奇也许说得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可我的命，难道只能是一次叉一次面对死去的亲人潸然泪下吗？！
三哥第二天一早，将回盐官镇去了。他临走前对我说：“老爷自从知道婉玉死后，得了一种怪病，常常半夜里大喊大叫。有时白天也会惊恐地说：‘不是我害死婉玉的，不是我害死婉玉的。’我想他对婉玉太决绝。婉玉的死对他刺激很大，所以才神经出了问题罢？我明天要陪老爷去省城医院看病。“三哥这么告诉我，但我心里明白，老爷一定是受到良心谴责所遭到的报应吧！
在与三哥的聊天中，我知道我们村正在流行霍乱瘟疫的时候，中国红一方面军作战部队八万六千多人踏上厂长征之路，开始了二万五千里的红军长征。这对我是多么有诱惑啊！我从小就梦想上战场。只是在我们这个地方，到哪里去报名参加工农红军呢？弟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只要平平安安做他的村长，就感到满足了。而我却不行，我总觉得一个没有精神的人，是心灵荒凉的人。一个没有精神的民族，是前程黯淡的民族。精神的质量可以改变个人与世界的命运。有时我与弟弟探讨这些问题时，他便认为我这是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喝了点墨水后，变得迂腐的缘故。其实，我知道当了村长的弟弟，已不再是与我一起办蚕桑报时的弟弟了。在我们之间，无形中仿佛竖起了一堵高墙。
在悲伤苦闷中，我度过了漫长的半年光棍时光。说书先生吴雪雷的夫人，见我衣食无序硬是给我介绍村里章家的小女儿章丹凤。我知道荻港章氏后裔很多，章丹凤虽没有读过书，但章氏家族在村里设立积川书塾的读书风气，以及登科成名、光宗耀祖的理念，影响着众多的章氏后裔。章丹风贤惠朴实，邻里亲朋间口碑很好。她的父母不嫌弃我是个鳏夫，也不怕把小女儿嫁到被村里人提起来就害怕的死亡之屋。
这让本不想再婚的我，有了结婚的念头。章丹凤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嫁到了菱湖镇。她父母把我当儿子待，我忽然又有了父爱和母爱，心里无比温暖。
结婚那天，我粉刷一新的房屋一派喜气洋洋。新娘章丹凤从村西坐着轿子，披着红盖央，敲锣扣鼓地嫁到我家来。我掀开她的红盖头时，把婉玉留下的那只银色蝴蝶型发央，夹到了章丹凤头上。她莞尔一笑，羞红了脸，恬静地坐着。我喜欢她羞羞答答的样子。她比我小九岁，二十岁的新娘长得非常丰满。两只乳房像山峰一样，又宛如海绵般富有弹性。为了避邪，我不再把新房做在我父母从前的卧室，而是做到了东厢房。那是从前我与弟弟的房间，虽然小点，但每天早上迎着初升的太阳，便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又是春天了，我与章丹凤的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使我格外兴奋。我高兴得大喊起来：“我又有儿子了，我又有儿子了啊！“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煮了红鸡蛋，分送给村里的乡亲们。我的岳父和岳母得了第一个外孙，笑得合不拢嘴。那天，他们来看小外孙，并让我给孩子取名字，我想了想说：“就叫许山吧！字风林。“他们都说这名字好，字也好。
小风林长得肥头大耳，看上去很福相。章丹凤的乳汁丰沛，除了供孩子吃，每天还能挤一碗给我喝。我喝着章丹风的乳汁，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喜洋洋，仿佛有什么好事召唤着我。盛夏之后，我果然接到了上级党组织命令，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我没想到那个与我单线联系的领导人，竟是从前与叶天瑞在民国日报一起工作的女编辑尹玲娜。那天，尹玲娜秘密来荻港村找我，给我带来了一大批进步社会科学和文学书刊。她的脸还是像苹果那样圆，齐耳的短发更显干练和精神。我们秘密谈了两天。她离开后，弟弟问：“她是谁？从哪里来？“我说：“是我读书时，在学校里恋爱过的同学。“弟弟狐疑地说：“没听你说过。“我嘿嘿一笑道：“这也要向你汇报吗？“由于弟弟没有了从前的革命热情，有许多事情我都好瞒则瞒了。
我的一些在上海、杭州等城市的同学，也来信告诉我他们那里的抗日救亡运动是如何轰轰烈烈地开展。而我与弟弟说起抗日救亡，他却胆小怕事道：“我们湖州她区，尤其是我们获港村的‘赤脚财神’朱五楼的女婿陈果夫是国民党的核心人物；还有戴季陶、陈立夫、朱家骅等国民党核心人物的家乡都在湖州地区。因此国民党控制很严，不允许有公开抗日救亡团体出现。你先别添乱，小心一些为好。“我不能公开组织抗日救亡团体，只能以地下的方式搞串联。做了几年小学校长的吴雪雷，让我去做副校长兼教员。我觉得只要能赚一些钱来做活动经费，便欣然答应了，可是两个月不到，吴雪雷辞职不干了；我就正式做了荻港村小学的校长。本来我一大清早总是练武，现在只能割舍练武到田头干活；干完活再到学校处理日常事务和教课。晚上除了本村，我还要到菱湖镇、袁家汇、重兆村等地去联络进步青年，并且在获港村办起了图书室，组织读书会。图书室就在荻港村小学内，我把尹玲娜带来的那批书刊，全部放进了图书室。我以读书会的形式动员和组织地方上的进步青年，以自学互助的方式传播科学文化知识。
当然读书会不同于我从前组织的农民赤卫军和精武会。它需要参加者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最起码有小学文化程度，能看书报。在村民中，我很快发展了章子男和章子荣兄弟俩等骨干。，由章子男和章子荣兄弟俩，担任读书会组。，我则亲自担任每周的国际国内形势讲解作，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革命工作一忙，我就感到充实有力量了。
后来我把读书会，正名为”苕流文艺社“，并出版油印《苕流文艺》周刊。
目的是向民众寅传抗日，鼓舞人民的抗日斗志，就像我从前编辑的蚕桑报，看似是谈蚕桑的事，实则是宣传革命。而《苕流文艺》，看似是文艺刊物，实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救亡团体。有一天，弟弟对我说：“你要小心，不要再被人抓去蹲监狱。“我知道弟弟是好心，但他却不知道我的革命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