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就在街角，八仙桌，长条凳，楼已坐厂不少茶客，楼上却空空如也。我们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泡上一壶好的龙井茶，要了一盒利群烟，并且给孩子们要了瓜子、花生、糖果。孩子们欢快地到另一桌吃她们的东西去了。我与新建难友重逢，起先很是好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细打量他乱莲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显然消瘦了不少，似乎比从前的牢狱生活中，精神更颓唐。他的又浓又黑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往昔的神采。但当他缓缓四顾，最后把目光对着我时，却忽然闪现出我曾在牢房里看见过的射人的光芒来。
我心里高兴着，但又颇不自然地说：“我们从牢房里逃出来的那一阵，生死都在路上。眨眼，就过去了近十三年。我早知道你去了省城，可是实在懒得动笔，以致没给你写一封信。”他说：“嗨，彼此都一样罢。可是现在我不在省城了。我和我八十岁的老母。在苏州生活两年多了。”
我说：“你在苏州做什么呢？”他说：“教书，在一所乡村小学。”我说：“这之前你在省城做什么呢？”他说：“这之前吗？”他从利群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着说：“我一个逃犯，能做什么事情呢？无非做了些能够填饱肚子的小工，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接着王新建也问我别后的情况。我一边告诉他一个大概情况，一边让我的三个小孙女别叽叽喳喳太吵闹。这时，窗外下起了毛毛细雨。
他望了望窗外说：“我此趟回老家，是来给我父亲迁坟。他在半山腰的坟地，要开垦成粮田了，那天我想这么多年，父亲躺在地上的房子也许已经烂掉了。我就从镇上买了一口棺材，雇了三个土工，与我一起到乡下迁葬去。然而我们到了坟地，坟地已经夷为平地了。看不见一座坟墓，父亲的尸骨也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忽然看见他眼睛湿润了，但很快泪珠儿又隐忍回去。这时我的小闯儿，跑过来“爷爷”地叫个不休。他撸指小闯儿的头发说：“小姑娘乖，爷爷刚才错骂你了，要向你道歉。”小闯儿就咯咯笑着说：“你是什么人啊，我从没见过你？”
小闯儿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他说：“对啊，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看他伤感了，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说完下楼去上一一趟茅楼，上来又继续听他说。他说：“没有了父亲的尸骨，我那口棺材本可以卖掉，换回几个铜钿。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在父亲原来葬他的那块地上，捡了一些泥土放进棺木，然后找了一块新坟地，把棺材埋下去了。
日后母亲要魂归故里，就把他们合葬在一起。”他抽完一支烟，喝一口茶，叉点燃一支衔在嘴里说：“那时光我们多么有革命理想啊，就是坐了牢也不怕掉头颅，可是我们如今得到了什么呢？”我说：“是啊，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得到的是苦难和揪心的疼痛。”他说：“我们能活着就很不错了。那些革命理想，现在想起来实在非常幼稚可笑。”
窗外的雨，沙沙下大了。雨留着我们，他又说：“我现在什么信仰也没有了，儆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我一直没结婚，一个历史有污点的人，又有谁肯嫁给我？现在人也老哕，母亲也不来骂我了。我只要教好我的书就是了。现在的课本经过改革，也不教‘子日诗云’了。汉字都成了简体，简直有点不伦不类呢！”我说：“没想到你去教书了？那薪水能维持生活吗？”他说：“二十元钱一个月，我与母亲可以敷衍度日。”我说：“哦，那就一直这么下去了吗？有没有打算干别的？”他说：“没想过，不知道。我是今天不想明天事的人了。从前想了那么多叉干了那么多，到头来哪有一件事如意？”我想想也是。
我沉默不语，朝窗外看看雨已经停了。走到楼角边，我冲楼下的堂倌喊：“算账啦！”堂倌上来时，他客气地说：“我来，我来。”我说：“别客气，留着下回你付吧！”他就不客气了。他抽着烟，坦然地看我付钱。
我们一同走出茶馆大门时，雨过天晴，彩虹正从天边飘坠下来，红、黄、蓝、紫、橙是那么美丽地照射在大地上，照射在我的三个小孙女身上。
她们欢快地跳呀跳，而我默送着我从前的难友王新建仿佛有太多的话，都已经无法叙述了。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却不知泪为准而流。
与难友王新建道别后的一些日子，我的情绪非常糟糕，精神也日益颓唐。我真的看不见自己的人生目标和希望，就像一个即将进入耄耋的老人；我的理想已经没有了，我个性中的棱角也已经被磨得平平了。
我何尝不是王新建那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呢？其实，我对国家大事还是很有自己的看法，只是我老早就没有话语权，只能像哑巴一样。
小宝儿转眼已经会咿咿呀呀叫人了。那天我抱着我的小孙子宝儿，走过秀水桥时遇到了桑果儿。桑果儿浑身汗淋淋的，脸上黏着泥巴，手上抓着一只陶罐。我知道陶罐里肯定是蟋蟀无疑。他看见我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许伯伯”，便把陶罐往背后藏。我说：“桑果儿，你不去学校读书，在于什么？”他说：“没干什么。”我说：“你不能逃学，你再逃学许伯伯就不喜欢你。”桑果儿没有回答我的话，他捧着陶罐趁我不注意，就溜跑了。这孩子有一股犟劲，小小年龄主意特别大，我正在对我的桑果儿叹氕，雪梅从河埠头洗衣回来，见了我说：“嗨，真是倒了世纪的灰霉，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媳妇。你看，还得让我来洗衣。”我说：“那你就洗洗吧！你都活了十八个世纪，她才活了二十多年，大人不记小人过嘛！”雪梅听着我帮水娟说话，就撅着嘴不理我了。我知道阿兴娶水娟后，雪梅一直耿耿于怀。她总是使出浑身劲儿排挤水娟，吩咐她做这做那。但无论水娟多么勤快，她还是嫌水娟懒，而自己做一点点事情，就大显其功。其实家里大部分女人干的活儿，雪梅都派给了水娟。水娟稍有不从，她就给她使颜色看。那一天她让水娟给她用刨花水梳头，水娟给她梳得光溜溜的，想着她这把年纪梳长辫子不好看，就给她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可雪梅一见把她的头发盘了起来，马上恼怒地说：“你怎么把我的头发梳成这样？你是成心想咒我老咒我死啊？”
水娟低头不语，雪梅得寸进尺。她大发雷霆地将梳子砸到水娟脸上，差一点就砸中了水娟的眼睛。这样她还不过瘾，非要水娟跪地求饶。高大年实在看不下去说：“你别欺人太甚了。她是你媳妇。”雪梅说：“媳妇又怎么样，我还不认她呢！”高大年觉得妻子太蛮横不讲道理，说：“有你这样的婆婆，真是苦了水娟。”雪梅说：“你也说我的不是？
你个老东西，别爬灰了，”雪梅口无遮拦，高大年火气倏地上来了，他随手给雪梅甩过去一个嘴巴子，然后气呼呼地走出家门。高大年一出门，雪梅就把在丈夫身上受的气挨的打，全部归罪于水娟。阿兴下工回来，雪梅对他说：“你给我打水娟十个嘴巴子，不然我这口恶气出不了。”阿兴听得奠名其妙，说：“姆妈你别发神经，好端端的又有什么事了？”雪梅说：“没有事，我会叫你打她嘴巴子吗？你到底打不打？你不打我就死给你看。”阿兴听母亲说这样的话，吓坏了。他冲自己的嘴巴子打起来，啪啪声一个比一个响。这让雪梅心疼不已，连连说：“住手，谁让你打自己？”
比起雪梅，我的章丹风对媳妇就好多了。她从不摆婆婆的架子，也不发号施令，有事共同商量解决。这也许是我扪没有女儿的缘故，所以就把媳妇当女儿了。五个孙子孙女，章丹凤一个也没少管。尤其是小宝儿，海云要上班做出纳去，白天和晚上全由她管。不过她总是把孩子放在摇车里，忙自己的事。而我一有空，就喜欢抱着孩子到田野去。对一个孩子，没什么比大自然更好了。
我们的生活依然相当贫困。由于大米不够吃，我们常吃青菜面疙瘩，吃得我厌烦极了。于是，我空下来就替别人干些木匠和画匠的活有时完全是义务劳动。不过给谁家干活，谁家就要请我吃饭，而且一定要有黄酒和米饭，这已是规矩了。这些年，公社里年轻社员娶媳妇的越来越多。他们为了不付工钱，就找上我这个摘帽“右派”替他们做家具。而我只要不遭受年轻人的白眼，赢得他们对我的一份尊重，便非常满足了。章丹风常取笑我说：“你吃着流浪饭，干一家吃一家，日子可比我们过得好呢！”
有一次，经人介绍我背起工具到绍兴去给他们打家具。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去干我的手艺活。我突然为自己而自豪起来。那户人家，是为他们的孙子结婚做家具。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孙子竟然就是王二婆子哥哥的孙子。乇二婆子与我久别重逢，惊讶极了。三十多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王二婆子已近花甲之年，她向我打听婉玉，打听独眼龙，打听大大和小小；我都说：“好，他们很好。”我已经不愿意如实叙述那段苦难的历史了。王二婆子回绍兴后，与哥哥一家住在一起。她已再不是从前在外港埭走廊卖白兰花的王二婆子，她是那么苍老、那么干瘪、那么满脸沧桑感，令我沮丧。她的出现，完全打消了我心里保留着的王二婆子形象。我无法面对一个佝偻着背的王二婆子，我尽量管自己干活，不与她搭话。有时她走到我面前，我不敢用目光注视她，仿佛她是一朵带着毒的枯萎了的白兰花。
因为是王二婆子哥哥的孙子，我依然没有收工钱。回到家，章丹风向我要工钱，我说：“我没收钱，人家挺困难的，我就不收了。”我这么一说，章丹凤就怀疑我在外面找野女人，她疑神疑鬼的，这让我十分恼火。我已经很久没干那事丁，被她这么怀疑，倒是来了激情，身体顿时膨胀了起来。我把她按倒在床上，她就温柔了。
这晚，我睡得很踏实。但天亮时做的梦怪怪的。我一会儿梦见许家立，一会儿梦见我们眼泪汪汪地吃野菜，一会儿梦见了我的弟媳高美丽。高美丽已是年近五十的女人了。我们的恩怨，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化了。自从那年起，我们家有啥好吃的，都会让小风林给她送过去。小风林每次去探许家立回来，也一定向她一五一十汇报许家立的情况。前阵子小风林去探监，得知许家立从无期徒刑减到二十年有期徒刑了。这让我们都很高兴。高美丽得到这个消息，更是高兴得直淌眼泪。她对我说：“我一定要活着等家立回来。”
大概又过去了半年时间，整个公社平平安安。水娟怀孕后，雪梅一度很高兴。但当水娟把孩子生下来时，雪梅见生了一个像猿人一样的毛孩孙女，便觉得十分不吉利。她说：“这是妖怪投胎呀，是怪物，快把她扔了。”水娟舍不得扔，怎么说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但阿兴听母亲的话，觉得生了个毛孩儿一方面给自己蒙羞，另一方面也会给家里带来厄运。他也主张把孩子扔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对水娟说：“趁早扔了吧，我们可以再重新生一个或两个、三个”
子里的水娟整天以泪洗面，但她执意要把孩子奶到满月。为了不走漏风声，雪梅把家看得严严。但再严，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知道水娟生了个怪物，怪到什么程度，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想象而想象。满月那天，毛孩儿已长得胖嘟嘟的。水娟实在舍不得扔，她想这也是一条生命啊！但为了丈夫和婆婆，她就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做。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雪梅示意阿兴快一些把毛孩儿扔出去，以便早日解脱家里的妖孽和邪气。阿兴就拿来一只大竹篮，把毛孩儿躺到竹篮内，拎着出门去了。阿兴一出门，水娟心酸得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扔掉孩子，就像扔掉了水娟的半条生命。
阿兴提着篮子幽门后，毛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乖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阿兴想扔也要扔个好地方，他选择把她放在一棵玉兰树下。他想就让月亮公公守护着她吧！他轻轻地对女儿说：“阿爸对不起你了。”阿兴放下竹篮后，一步三回头，最后终于心一硬走了。回到家，正好父亲高大年从城里出差回来。父亲高大年说：“毛孩儿呢？我的小孙女今天满月呢？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雪梅、阿兴、水娟都默不作声，高大年说：“你们把她弄哪里去了？”阿兴说：“姆妈说她是妖孽，我把她拿出去扔了。”高大年说：“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快去把她抱回来。毛孩儿也是一条生命。怎么可以随便视生命如草芥？”公公这么一说，水娟顿时有了些希望，她希望把孩子顺利抱回来。雪梅却眨巴着眼睛，但也不敢在丈夫面前造次，只能认命了。雪梅想水娟是她的克星，毛孩儿更是她的克星，能不能把毛孩儿捡回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会儿，水娟与阿兴一起来到玉兰树下，可是那个竹篮儿已经不在了。阿兴心一紧，水娟说：“你是放在这里的吗？”阿兴说：“没错。”水娟说：“怎么会没有的呢？是不是被人捡走了，还是被狼叼走了？”水娟心一急，就忍不住掉下泪来。阿兴更是急出了一身冷汗。他们东找西找，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毛孩儿。几天后，有人说：“那一定是被狼叼走了。”
有人说：“那是妖怪，妖怪自有妖怪的魔法。撵她走的人，会有报应啊！”那些闲言碎语传到雪梅耳朵里，着实让她慌张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