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非儒下》篇记载:儒者说:“君子打了胜仗不追赶逃兵,对手落入陷阱,拉开弓不对他们射箭,敌车走入了岔路则帮助他推车。”墨子回答说:“如果双方都是仁人,那么就不会相敌,仁人以他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没道理的跟有道理的走,不知道的跟知道的走。说不出理由的必定折服,看到善的必定依从。这怎么会相争呢?如果两方暴人相争,战胜的不追赶逃敌,落入陷阱拉弓不射,敌人陷了车还帮助推车,即使这些都做了,也不能算君子,也许还是残暴的国人。圣王将为世上除害,兴师诛伐之,战胜了就将用儒家的方法下令士卒说:‘不要追赶逃敌,落入陷阱拉弓不射,敌车陷了帮助推车。’于是暴乱之人得到活命,天下的害不除,这是作为君主父母的还在深重地残害这个社会。不义没有比这更大的了!”
墨子的“非攻”学说,落入了自己也难以自圆其说的芝诺悖论。
《墨子.鲁问》篇,还记载了一段墨子回答鲁国国君如何能消弭战祸的献策:鲁国国君对墨子说:“我害怕齐国攻打我国,可以解救吗?”墨子说:“可以。从前三代的圣王禹、汤、文、武,只不过是百里见方土地的首领,喜欢忠诚,实行仁义,终于取得了天下;三代的暴王桀、纣、幽、厉,把怨者当作仇人,实行暴政,最终失去了天下。我希望君主您对上尊重上天、敬事鬼神,对下爱护、有利于百姓,准备丰厚的皮毛、钱币,辞令要谦恭,赶快礼交遍四邻的诸侯,驱使一国的人民,抵御齐国的侵略,这样,祸患就可以解救。不这样,看来就毫无其他办法了。”
《墨子.非攻中》篇,更进而指出了莒、陈、蔡等国灭亡的原因:“古时在天下封国,年代久远的可由耳目所闻,年代近的可由亲眼所见,由于攻战而亡国的,多得数都数不清。”因何知道如此呢?东方有个莒国,这国家很小,而处于(齐、越)两个大国之间,不敬事大国,也不听从大国而唯利是好,结果东面的越国来侵削他的疆土,西面的齐国兼并、占有了它。考虑莒国被齐、越两国所灭亡的原因,乃是由于攻战。即使是南方的陈国、蔡国,它们被吴、越两国灭亡的原因,也是攻战的缘故。即使北方的柤国、不屠何国,它们被燕代、胡貊灭亡的原因,也是攻战的缘故。所以墨子说道:“现在的王公大人如果确实想获得利益而憎恶损失,想安定而憎恶危险,所以对于攻战,是不可不责难的。”
两篇文章中,墨子的“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和“不敬事于大,大国亦弗之从而爱利”之言,颇受到当代及后世的攻击和指责。
墨子“非攻”的政治主张,并不切合战国时期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历史潮流。在那个生产力急速发展生产关系发生急遽变化的大动荡之际,诸种经济政治原因导致的现实矛盾日趋激烈,兼并战争在所难免。众多史家为后人描绘了这幅“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画面: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国语.晋语八》:“八郤、五大夫、三卿”“一朝而灭”。八郤指郤氏一家五人为大夫,三人为卿,因势力大,被晋厉公诛杀。一颗颗旧贵族人头落地。
《左传.昭公三年》:“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晋国旧时分封贵族,豪门凋敝,十一家仅存其一。
《国语.晋语九》:“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难,欲擅晋国,今其子孙将耕于齐,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宗庙作祭祀的牛变为耕地的工具,沧海桑田天翻地覆。
《左传.襄公十年》:“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
春秋时的政治是“争霸”,战国时的政治是“兼并”。先有“春秋五霸”存在,后有“战国七雄”出现。而“春秋五霸”或“战国七雄”之所以形成,很大程度上缘于这些国家兼并了众多小国。在当时的历史情况下,通过兼并战争占有更广的土地,统治更多的民众,进而发展生产,不仅可以保障国家安全,而且还进一步增强了国家的实力,这是符合本国的根本利益的。面对“弱肉强食”的现状,如何“做强做大”“富国强兵”和“吃掉对方”。各种政治力量分化组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社会面临重新洗牌。“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春秋战国争霸兼并的现状,需要的是商鞅法家富国强兵的具体措施。墨子的“非攻”,既不能说动强国的“弱肉强食”,也无法挽救小国的“为人刀俎”。《管子.立政九败解》中批评墨子的“兼爱”“非战”:“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险阻不守,士卒不战,亡国指日可待了。”墨子所提倡的“兼爱”“非攻”,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无情的史实已然证明,墨子的政治实践是失败的,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说,墨子的政治理想是一种“乌托邦”,“在当时是不可能实现的”。
从墨子劝解止战成功的几例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辩锋雄健的言辞下,却处处显露出“麒麟皮下的马脚”。
墨子向齐太公的劝说,对凭借实力而取齐代之的齐太公田和而言,纯属与虎谋皮对牛弹琴。虽然墨子的劝诫当时看来起了延缓的作用,但终究有效也有限,齐国最终还是以战争灭亡了鲁国。
墨子对鲁阳文君的劝解,更是经不起斟酌:在“春秋无义战”的大格局下,墨子的“非攻”“止战”,等于是指责君王的征伐不是正义之“诛战”而是非正义之“伐战”。这对于任何一个自视是“替天行道”的君王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讲了一段故事:楚王对田鸠说:“墨子是声名显赫的学者。他亲身实践还可以,他讲的话很多,但不动听,这是为什么呢?”田鸠回答说:“从前秦伯把他的女儿嫁给晋国的公子,叫晋国给她准备好首饰服装,跟着陪嫁去的穿着华丽衣服的婢女有七八十人。来到晋国,晋国人喜欢陪嫁的婢女,而看不起秦伯的女儿。这可以叫作善于嫁婢女,而不能说善于嫁女儿。楚国人中有一个在郑国卖珍珠的,做了一个木兰的匣子,这匣子用肉桂花椒熏过,用珠子和宝玉点缀着,用红色的美玉装饰着,用绿色的翡翠环绕着。郑国人买了他的匣子而还给他珍珠。这可以说是善于卖匣子,不能说是善于卖珍珠啊。现在社会上的言论,都说一些巧辩华丽的话,君主只看重那些华美的言辞,却忘了它们是否有用。墨子的学说,传扬先王的道理,论述圣人的话,来宣传众人;如果修饰他的言辞,就怕人们流连于它的文采,忘了它的价值,为了言辞而损害了实用。这和那个楚国人卖珍珠、秦伯嫁女儿完全一样,所以墨子的言论大多不好听。”尽管田鸠以秦伯嫁女和买椟还珠的故事为墨子的言论作了辩饰,但显然理想主义遭遇残酷的现实。墨子的话在君王耳朵里“并不中听”。
现在可以回到鲁迅《故事新编.非攻》的结尾部分了: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个成功“止楚攻宋”的“和平使者”,一个为拯救宋国百姓立下了不世之功的“救世主”,在被施恩施惠的国度,却是遭遇到如此悕悕惶惶的冷落。
鲁迅的《故事新编.非攻》从开篇入笔,写墨子提出“君子无斗”,而被儒家质疑“猪狗还要为争食争斗呢”,到结尾止战后遭遇的“恩将仇报”,首尾呼应画龙点睛,彰显了这个故事隐喻的创作意图。
对于讲究“斗争哲学”,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痛打落水狗”的现实主义鲁迅而言,从墨子的“兼爱”“非攻”理论中,看出了“理论的匮乏”。“武器的批判”成为“批判的武器”。墨子这种消弭战祸天下太平的天真想法,只能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幻景。所以,鲁迅对于墨子人生中的辉煌一笔,在颂扬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精神的同时,也发出了无情的嘲讽。
每每当我读到墨子“止楚攻宋”后回到宋国的情景,心中总会情不自禁地揣度:此刻墨子心情如何?他会不会心中涌起“刑天舞干戚”无力回天的感叹?他会不会油然而生“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枕黄粱再现”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