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兴盛了数百年,直到韩非子著《显学》篇时仍为“世之显学”。韩非子死于秦始皇十四年(前233),距司马迁著《史记》只有一百多年,极盛一时的墨家,为何就像面临冰河期的庞然大物恐龙,蓦然间就销声匿迹了?近代以来,墨学究竟为何衰亡?成为一个“斯芬克斯之谜”,一道“哥德巴赫猜想”。
在见仁见智殊异殊同的林林总总解答中,民国学者方授楚以其“四端”说独树一帜。方授楚在初版于一九三七年的《墨学源流》一书中,把墨家消亡的原因归结为四点:一、墨学的自身矛盾;二、理想过高;三、组织之破坏;四、拥秦之嫌疑。其中提出的“拥秦之嫌疑”一说,语出惊人。墨学在一般人眼中,是底层民众的代表学说;中国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王朝,大秦帝国始为发轫,暴政之烈之虐,于斯为甚;一向被视为草根立场代表的墨学,为何偏偏以拥秦而亡,岂不悖论?这中间,究竟隐藏着怎样一种让人匪夷所思、南辕北辙的历史逻辑?
颜炳罡在《悲天悯人的呼号:墨子哲学纵横谈》一书中,写有这样的话:“墨家是一个纪律严明的集团,这个集团的首领为钜子,墨子可能是墨家历史上的第一位钜子。墨子以后的钜子有三位最有名,一是孟胜,二是田襄子,三是腹。”
《吕氏春秋.上德》篇,记载了墨家钜子孟胜的故事:
墨家钜子孟胜为楚国阳城君守国,以符为凭,如战国时那个“窃符救赵”的故事,符合才可出城。时值吴起受楚荆王重用,实行变法。楚荆王死,吴起被复辟的贵族五马分尸处死。阳城君参与了这一事件,受牵涉被禠夺爵位收撤封地。楚国派兵围困,要收回阳城君的封城。孟胜说:“我受阳城君委托,替他守城,和他订有盟约,可现在没有见到符节凭证,怎么能够交出城池呢?”于是组织力量,拼死抵抗。孟胜的弟子徐弱眼见寡不敌众,城池守不住了,就劝孟胜:“我们的死如果有价值也就认了,可我们都战死,与阳城君没有什么帮助。而您身为墨家钜子,身负重任,你一死,反而使墨家的事业后继无人。”孟胜当即反驳说:“不可以!我与阳城君之间,不是老师也是朋友,不是朋友也算僚臣。今天我们若弃城而逃,便是失了信义。从此后,无论是求严师,求贤友,还是求良臣,再不会有人相信我们墨家了。”孟胜视死如归,还就后事做出交代:“我早已想好,我殉难之后,把我的钜子职位传给宋国的田襄子,田襄子可是一个天下闻名的贤良有为之士,何愁墨家的事业后继无人。徐弱听了孟胜的这番言语甚为感动,毅然决然地说:“我劝您并不是我怕死,就在您面前以身明志,让我第一个去死吧。”说罢,在孟胜前刎颈自尽。孟胜于是派两人去传话田襄子,把钜子之位传给了他。孟胜与手下门徒八十三人,全部集体殉职于阳城。那两人命令传达完,就要返回阳城。田襄子制止他俩,说:“现在我已是墨家钜子,你们应该听命于我,阳城已陷,再返回去何益?不如就留下来。”两人不听,返回阳城殉义。
墨家之精神于此事可见一斑。正鉴于此,《淮南子.泰族训》记载:“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化之所致也。”陆贾《新语.思务》记载:“墨子之门多勇士。”
据陈雪良的墨子年表记载:孟胜为阳城君守城之事发生在周安王二十一年(前381),这一年墨子八十八岁高龄。
《墨子.鲁问》篇记载的一个情节,也颇能凸显墨家精神:鲁国有一人因与墨子有关系,而使墨子教学他的儿子。他儿子战死了,父亲就责备墨子。墨子说:“你要让我教你的儿子,现在学成了,因战而死,你却怨恨我;这就像卖出买进粮食,粮食卖出去了却怨恨一样,难道不荒谬吗!”
求义得义求仁成仁,夫复何求?
重义轻生,大义凛然,慷慨赴死,是墨家以其艰苦卓绝的努力实践着的理想主义信念。这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侠士精神紧密相连,所以墨家也被称之为“墨侠”。
孔子对君子作出的定义是“谦谦君子”,墨子对君子作出的定义是“勇武”。墨子说:“君子作战虽有阵势,但以勇敢为本。”墨子眼中的君子,首先就是要勇敢,这是英雄主义和侠士精神的结合。在墨家的学说里,处处渗透着“侠”的观念。《墨子.经上》篇有言:“勇,志之所以敢也。”还说:“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注曰:“谓任侠。”这里墨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任侠”观念。“损己而益所为”,也就是损己利人。接着,在《墨子.经说上》篇,墨子进一步对任侠精神作出规范:“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就是说哪怕干对自己来说有损害的事,也要解救他人的急难,也要不顾一切地去扶危救困,这正是侠的行为准则。陈山的《中国武侠史》一书,对墨家精神作出如此评价:“墨家在其经典著作中研究并阐述了任侠精神,其首领和弟子们常仿照侠的方式行事。”司马迁作《史记》时,墨子的事迹大概已濒于灭绝,所以未能给墨子作传。但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归纳侠士的特征时说:“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这些精彩描述无异于是对墨者“任侠”行为的高度概括。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把墨子的讲座定名为《墨子,挑战帝国的剑侠》,由此也可见历史对墨家的定位。
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一文中也说:“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惟侠老实,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为终极的目的。”侯外庐在《我对中国社会史的研究》中,干脆把游侠称为墨侠,认为它是后期墨家中很重要的一支。白寿彝的《中国通史》亦认为:“侠义之士实为墨家后学。”由此可见,墨子门徒并不是一群像儒家那样的书呆子,而是一群随时准备着为“大义”而献身的侠士。墨子曾放言:“士虽有学,行为本焉。”墨家学问的宗旨在于践行,他们秉承先秦时代“慷慨悲歌”的“士”的精神,并将此精神发扬到极致。
墨家团体还收留了一些迹近侠客之人。例如被称为“东方之钜狡”的索卢参,由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收为及门弟子。又如好勇的武士屈将子“带剑危冠”去见墨子的另一名弟子胡非子,胡非子向屈将子阐述了勇武的真正含义,屈将子为之心折,“乃解长剑,释危冠,而请为弟子学”。这些记载的字里行间,保存了墨家对受迫害的侠士加以保护的记录,而部分侠的弃武就学,也给墨家输入了新鲜血液。
大概正是墨家的这种精神,吸引了当时为了逐鹿中原称霸战国而求贤若渴的秦国。
秦国原是个边鄙小国,在西周末年,犬戎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秦襄公率兵救周有功,又助周迁都洛邑,因此周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之地。大约过了一百年,秦穆公时,秦国的奴隶制经济才有了比较充分的发展,国力也逐渐地强盛起来。秦国多次东进,企图争霸中原,但晋国实力强盛,阻挡了秦国东进的势力。于是秦穆公向西发展,据《史记.秦本纪》记载:到公元前六一三年,“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此后约二百余年间,秦国政治局势并不算好,尤其从厉公(前467年起在位)到出子(前386年—前385年在位)的九十余年间,发生多次争夺君位的内乱,秦国局势动荡不安,而魏国乘机夺取秦国河西之地,秦国处于不利的形势之下。如此,秦不改道易辙是难以在战国诸雄的争战中生存下去的。早在公元前四〇八年,秦简公实行了“初租禾”,也就是将征收劳役地租改为实物地租,承认了土地私有制,这是封建改革的一项重要措施。到秦献公时,又作了几项重要改革……献公死,孝公初立,他有感于秦国国力不盛,“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史记.秦本纪》),于是下令在国内求贤。在求贤令中,他说凡是“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史记.秦本纪》),不但可以加官,甚至可以与他分土为治。
二〇一〇年五月十四日,九十四岁高龄的著名史学家何炳棣先生,在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作了一场题为《国史上的“大事因缘”解谜——从重建秦墨史实入手》的演讲。讲座由著名科学家杨振宁主持,在这次演讲中,何炳棣先生根据自己的大量考证,揭示了墨家与秦崛起的关系。下面是部分摘录:
两千年来,人们将秦国转弱为强都归功于商鞅变法,连荀子也持这样的看法——《荀子.议兵》四世之说。四世指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四君在位公元前361—251,共百十年。
事实上,秦国图强运动必须上溯到孝公之父献公。笔者通过史料解读和论证认为,从献公起秦国开始转弱为强,主要应该归功于墨者的帮助。
他(秦献公)一生最大的外来冲击,莫过于即位后四年(前381)所发生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连锁事件:阳城君因参加攻杀藏身于楚悼王尸体之下的吴起犯罪失国;阳城君的失国,导致墨者钜子孟胜及其弟子百八十五人的集体身殉以践墨子之义。
经过近数十年来中西学者的研究,墨者与统一之前的秦国有密切关系已成定局。墨子壮年就以城防及军械发明制造闻于列国。远早于古代西方,墨子及其精于工艺的信徒即懂得杠杆和滑车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