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不愧是向西方寻求真理、推动历史前进的先进人物。他对文物古迹意义的认识以及大力保护的主张是一以贯之的。在著名的《大同书》中，他就把博物馆以及动物园、音乐院等公共设施规划进他的大同世界。1898年夏天，光绪皇帝批准康有为所上的《请励工艺奖创新折》，内有建立博物馆的建议。1913年他在《不忍》杂志发表《保存中国名迹古器说》，全面论述保存文物古迹的意义，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是可以教育人们向英雄贤哲学习，继承发扬其业绩，使国家进步富强；二是有利于维护国家的形象和国际地位；三是可以使人们开拓知识，提高审美水平、文化素养和文明程度；四是作为极好的旅游资源，可以开发利用，增加国民收入。民初有人拟将沈阳故宫所存古物售为国用，更引起他的愤恨，斥责此举“实与卖国无异，我国人当以公愤而公保之。有售卖者，当视为公敌可也”。他担心“碧眼高鼻者，富而好古，日以收买古物为事，恐不十数年而吾精华尽去也”。他针对这些问题，提出了一系列具体建议。特别是古都北京，他认为应加强维修保护，选择一两处开博物院，翰林院、国子监宜辟为图书馆，其次的可开辟为公众游览之地，再次的也应保存空屋败墙，不卖不拆，不改用，不租人，而雇人看守保护。他的这些独具只眼的主张，后来多被采用。
康有为虽然盛赞罗马人重视保护文物的精神，但不是盲目地认为罗马什么都好，他反对妄自菲薄，反对数典忘祖。例如他说以前听说古罗马建筑妙丽，倾仰甚至，待自己亲至罗马遍观之后，乃知古罗马之建筑实不如《三辅黄图》和《汉书》所述秦汉盛时，唯其“石渠、剧场之伟大，亦自惊人；然比之万里长城，则又不足道矣”。他颇有感慨地说：“故吾国人不可不读中国书，不可不游外国地，以互证而两较之，当不致为人所恐吓，而且退于野蛮也。”充分表现了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自信和尊严。
九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也像康有为当年一样流连在罗马城中。秋草夕照，陈迹历历，漫步遐思，苍茫千古。中国的文物保护意识虽较九十五年前有了很大进步，但与今天的罗马相比，我仍有康有为当时的那种感受。据说国内某些政府官员到罗马参观，得出的结论却令人瞠目，大意是我们的现代化意识比罗马强多了，他们都是破破烂烂的东西。许多人感到此说可笑，我却笑不出来，只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时光过去已近一个世纪，难道我们还像康有为批评过的那样“讲适用”、“趋时风”，还是那样地不长进吗？从这一点看，我们是愧对康南海的。
原载2001年4月22日《文汇报》
东瀛逐樱
有人说，到日本而看不到樱花盛开，感受不到日本人爱樱赏樱的那种痴迷，对日本的认识就如雾中看花，终觉浅了一层。话虽有点偏颇，但今年4月的日本访问，使我感到此说确有一定道理。
4月下旬，东京一带花事已过，上野公园的樱树绿叶婆娑，失去了“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鲁迅语）的景象，皇宫附近雍容华贵的八重樱，也在一天天减损着风采。我们正觉懊丧之际，主人则安慰说，此行一路都可看到樱花。原来，日本樱花自南向北陆续开放，如果一个人2月份从最南端的冲绳岛开始，5月赶到北海道，足有4个月饱赏各地樱花的眼福，日本人称其为“樱前线”。我们此次被安排到日本东北部访问，4月下旬正是这些地方樱花盛开的时节。
本州岛北部是日本的东北地方，古代称为“日高见国”，后分为陆奥国与出羽国，又称奥羽地方，意思是“内地”或“狭路”。东北地方，是曾经被称为虾夷人所居住的“化外”之地。它的大规模开发是在中世纪以后才开始的，直到现在仍是日本发展相对滞后的地区。该地区包括青森、岩手、宫城、秋田、山形和福岛六个县。除过山形和福岛，其余四个县我们都去了。作为中国文物代表团，我们主要考察古遗址、古建筑的保护情况。但所到之处，电视、报纸，都是樱花开放以及人们赏花的报道，介绍各地风光的宣传册，也特别标明了樱花盛开的时间，这种浓郁的气氛深深感染了我们，特别是“裂石樱”、“角馆垂樱”、“樱的弘前”，更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加深了对日本樱文化的认识。
我们在岩手县的行程中，有观看“裂石樱”的专门安排。岩手县政府所在地是盛冈市，裂石樱就矗立在盛冈地方法院的楼前。这里曾经是盛冈藩主南部老家家老们的住处。裂石樱，就是在一块巨石中间长成的樱树。据说是三百五十年前，一棵樱树种子飞落在庭园内花岗岩的石缝里，竟奇迹般地发芽长大。随着树木的生长，裂缝在不断扩大。现在这棵树直径4.6米，高10.6米，树围17米，黝黑苍老的枝干令人想起岁月的沧桑。它至今仍然充满活力，我们看时，满树花如绛雪，正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好时节。为了保护树体，减轻花朵的压力，在几个主要树枝下撑起了木棍。这棵树的根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这只能说是大自然的杰作。虽然遍布青苔的花岗岩紧箍着树干，但它的开花又是全市最早的，人们都说因为石头的温暖滋润着它。1932年，法院发生火灾，当时护理庭院的老人藤村治太郎，奋不顾身，利用被水渗透的外套短衫滑到石缝旁守护大树，自己跌破了嘴，大树则安然无恙。难怪日本樱花长得如此繁茂，原来有众多的藤村治太郎们用生命在呵护着它们。
秋田县角馆町的武士公馆是我们考察的一个重点。这批武士公馆有五十二户，其中三十八户受到保护，虽然历经四百年风雨，但面貌依旧，古朴严肃，迎接着来自国内外的游客。到角馆的游人，既看古建筑，又钟情于盛开的樱花。樱花的品种据说多达三百来种，大致有山樱、里樱、枝垂樱、染井吉野樱等。角馆丝柏内河堤绵延二公里的樱花通道，全是染井吉野樱。这个明治以后的新品种，以其绚烂的色彩而风靡全日本，几成樱中魁首，只要一说樱花，一般即指染井吉野。丝柏内河堤的染井吉野樱约有四百多株，其中一百五十三株为国家保护重点。清澈的河水缓缓流动，倒映在河中的树与花慢慢地改变着形象。但与武士公馆同样著名的，则是“角馆垂樱”，它以其绰约的风姿吸引着我们。
枝垂樱，又称系樱，是彼岸樱的变种，枝条细而下垂，淡红色的花朵婀娜多姿，在细雨的滋润下溢光流彩。角馆地处边鄙，枝垂樱亦从京都传来。据说在1664年，京都皇族三条西家的女儿远嫁此地佐竹北家第二代，作为嫁妆之一，带来三棵枝垂樱苗，这细长的枝条寄寓着远离父母对女儿的思念。1770年左右，著名的秋田藩士，也是优秀的学者益户沧洲，曾写下了一段形容枝垂樱的诗文，大意是：千条丝缕般的樱树高百尺，描雾裁云向下垂，恰似万片雪花在飞舞，远看千仞飞瀑挂半天。原文是汉诗，曾被写在梅津传右卫门武士院内的枝垂樱树旁。三百多个春秋，这三棵枝垂樱苗便繁衍成如今气象万千的樱林花海。
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七天，一棵樱树从花开到全谢大约半个月左右，形成樱花边开边落、一开就落的特点。在岩手县平泉市，我碰见一位从中国吉林来的年轻人，他认为，樱花之所以对日本人最有魅力，即在它那突开突落的气质，它所经历的短暂灿烂后随即凋谢的“壮烈”。日本人认为人生短暂，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只争朝夕，即使死，也毫不犹豫，果断离去。正如日本诗人本居宜长所吟咏的：“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在武士公馆赏樱花，对此当更有体会。武士是日本历史上以武艺为专业的社会阶层，武士团在日本封建社会平安时代中期以后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武家政权存在竟达七百年之久。以主从关系为纽带的武士团为加强战斗力，以忠节、武勇、孝行、廉耻、无欲等要求武士，使之养成绝对服从主君、重然诺、轻生命、勇于战斗的性格。武士的这些“弓马之道”，使他们对樱花有着特别的爱好。在古代，日本的武士们更是喜爱樱花的这种“壮烈”，并以此激励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对民族、对国家都要有所贡献；而当事业失败后，武士仍然会来到樱树下，面对樱花，剖腹结束自己的生命。由此我似乎悟到了樱花被誉为日本精神的原因，看到了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力量的源泉，也明白了被军国主义蛊惑利用下这种力量何以具有可怕的破坏性和扩张性，它曾给日本人民和世界人民尤其是亚洲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樱的弘前”使我领略了日本人赏樱的狂迷。弘前古城是我们在青森县考察的一个古遗迹。这是一座占地四十九公顷的比较平坦的山城，1611年建设，直到明治4年废藩置县，二百六十年间津轻地区的历代藩主都居住于此。保存完整的天守阁、角楼、城门等整个建筑仍能看出当时的雄姿。这些历经三百八十年的主要建筑物属国家重点文化财产，而三重护城河更成为国家指定史迹地。弘前古城现辟为公园。
几天来阴雨不断，4月29日天霁云开，春光明媚，又值日本“黄金周”，弘前公园游人如织，肩摩踵接，他们不是考察古迹，而是来观赏樱花。到处是烂漫的樱花，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或如白云，或似锦缎，铺天盖地，蔚为壮观。古老的护城河、角楼都掩映在万花中，几株阅尽岁月的樱树，覆荫亩许，枝头满绽樱花，像一座座小花山，引得人争相拍照。樱树下，草地上，许多人席地而坐，或谈笑风生，或静观默思，或载歌载舞，远处是蓝天、白云、雪山、碧草，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忽然看见一群中国年轻人在拍合影，有人向他们做了介绍，我遂应邀加入，一问，知是在弘前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今天集体来赏樱。这是一个欢庆的节日。黄遵宪清末曾在日本当过公使，写有一首《樱花歌》，淋漓尽致地书写了当时东京人赏樱的情景：
鸧金宝鞍金盘陀，螺钿漆盒携叵罗。
伞张胡蝶衣哆啰，此呼奥姑彼檀那，
一花一树来婆娑。坐者行者口吟哦，
攀者折者手挼莎，来者去者肩相摩。
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
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
时代不同了，区区弘前也难以与东京比拟，但爱花之笃，赏花之痴，则是一脉相承，至今不衰。
日本人赏樱的习惯，可追溯到很古的奈良时代。那时每当樱花盛开，人们就举行花祭、花会、花舞、花宴，甚至已有夜晚赏樱的习惯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次赏花大会，于9世纪初由嵯峨天皇主持举行。早先的赏花，只在权贵中进行，直至三百年前的德川幕府时代，随着商人阶级的兴起，赏花才逐渐普及于庶众，形成传统的民间风俗。但赏花之地仍有区别，上野公园只准上流人物去，只有向岛、飞岛山等地一般人方可涉足。现在一年一度的赏樱活动已成为日本人民的盛事。除过对于樱花象征意义的重视外，窃以为，日本人偏爱樱花，还有审美上的原因。
对于日本人审美程度的推崇，我国早先一些留日的人有较深体会。虽然日本是个海国，但风光明媚，山水秀丽，对于其国民当然成为一种美育，而自然的赏鉴成为普遍的习性。樱花是柔美的，但茁壮茂盛的樱树往往成片生长，人们看到的常常是花的海洋，气势十分磅礴，是刚与柔的结合；许多树龄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虬枝铁干，给人力的震撼。因此樱花的美是壮美，不像盆栽花草那样雅致；是伟大，不像庭院园林那样小巧；充满阳刚之气，是一种男子汉气概。作为对美有着认真追求的民族，日本人必然重视樱花的壮美、伟大，从中感受它的美，以涵养自己的灵性。或者说，对樱花的这种理解与领悟超越了一般陶冶情性，而与更深远的审美人生意义相联系。这几天，在迷蒙细雨中的裂石樱前，在千百条瀑布似的角馆枝垂樱旁，在如霞如锦的弘前公园，我在人们的眼神中、嘴角上，分明捕捉到了这种感受。
快要离开日本东北时，发现所带礼品不多，怕不够用。代表团商量了一阵，决定采取一种“惠而不费”的办法，由同行的山东省书画家王承典先生写些字送日本友人。但写什么呢？后来大家让我凑几句，难以推辞，寻思这些天所见所闻，都与樱花有关，似乎千里东北之行，实是追逐樱花而来，遂口占二绝，请王君书成斗方。诗曰：
其一
扶桑四月看花来，南北繁樱次第开。
更喜连朝淅沥雨，湿红滴翠醉心怀。
其二
红霞粉雪自怜人，今到弘前且逐春。
莫待枝头俱烂漫，味长恰是二三分。
原载2000年12月24日《中国文物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