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犹太人广受迫害的欧洲,许多地方都建有纪念场所,多是某个地区或某一时期犹太人悲惨遭遇的遗迹,例如当时的集中营、犹太人社区等。这座位于耶路撒冷赫佐尔山绿荫丛中的犹太大屠杀纪念馆,则是全面展现二战期间犹太人浩劫的历史纪录。这组朴素的建筑物,有资料丰富的历史馆,有令人心碎的儿童馆,有庄严肃穆的悼念厅,还有二战期间无畏地救助犹太人的“义人园”。集中表达纪念馆主旨的是那座高达三十米的纪念碑,上面镌刻的“纪念”一词告诫人们永远不能忘记那不堪回首的可怖的一页历史,那座身披大衣、头蜷缩在披肩里的塑像,特别是代替她的五官的小立方体,使人不由得想起六百万无辜而痛苦的灵魂。
因为是同行,纪念馆的负责人从建馆的缘起、过程到展示情况,一一向我们做了详细介绍。我们发现,纪念馆的工作人员几乎都与20世纪犹太人的这场劫难有关:年轻的多是受害者的后代,上了年纪的,不少就是死里逃生,可谓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有一张介绍二战前夕欧洲犹太人处境的照片,三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花季少女并排站在一起,虽然种族歧视的窒息环境使她们顶受着巨大的压力,但她们忧郁的目光中仍然透露着对人生、对未来的憧憬。谁知好景不长,其中两位同学在集中营受折磨而死,只有一个侥幸活了下来。活下来的就是今天接待我们的一位工作人员。她向我们介绍时,语调如此平和,似乎在讲与己无关的事,但我知道,她和她的同事,內心里郁结的悲愤是难以化解的,这是仇恨的种子,是拂之不去的梦魇。
在人类历史上,像犹太人那样灾难深重的民族是绝无仅有的。且不说传说中“出埃及”的迷离惝恍的四十年大漠辗转,也无论数个世纪刻骨铭心的“巴比伦之囚”,更不提亚述人、希腊人等的先后野蛮占领,而使犹太人厄运绵延十数世纪的,却与罗马人有关。犹太人数并不算多,但不怕压,敢于以寡敌众,对于强大的罗马侵略者,他们不屈不挠,屡仆屡起,特别是对于亵渎犹太教的行为,犹太人更是以死拼争。他们的勇气与坚定,更招致了罗马人的残忍报复。自公元l35年愤怒的罗马大军“犁庭扫穴”把耶路撒冷夷为平地后,这个弱小的民族便开始了遥遥无期的大流散。他们像无根的飘蓬,星散异国他乡。罗马采取了歧视、限制犹太人的一系列措施。尔后,反犹的传统在欧洲影响深远,不绝如缕。特别是罗马颁布米兰敕令,承认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后,随着基督教的传遍欧洲,犹太人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据说,耶稣是由他的门徒之一犹大出卖而死的,基督徒便把恶魔、犹大和犹太人三者联系起来,把杀害耶稣的责任推给了犹太人。
在基督教极端分子看来,犹太人个个都永远背着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罪名,是千古不赦的罪人。公元1179年,基督教会召开的第三次拉特兰会议,第一次用法律条文规定犹太人必须与基督徒分开居住。到了14、15世纪,对犹太人的强迫隔离已遍及欧洲。犹太人被迫集中居住在“隔都”,他们在法律上没有地位,被完全排斥于主流社会之外。作为外族人,他们容貌奇特,独来独往,与世隔绝,从事商人、小贩或掮客等类当时被认为声名不佳的职业,又固执于自己的信仰,为公众所憎恶。设立隔离区的强制措施往往与屠杀、驱逐犹太人的狂热同时或交替出现。从反伊斯兰的十字军东征时代开始,屠杀犹太人就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件。人们不仅谣传犹太人杀害基督徒婴儿,或者玷污圣饼,而且把诸如瘟疫、地震等天灾人祸,也统统归咎于犹太人的存在。进入12世纪后,在伊斯兰地区的犹太人处境也开始恶化,歧视和污辱犹太人的情况相当普遍。在这漫漫岁月,犹太人之所以受到攻击,不再是因为他们桀骜不驯,而仅仅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为什么一个并不招惹他人的民族命运如此悲惨?这不由得令人想起《圣经·旧约》里约伯的遭遇。约伯敬畏上帝,十分富有且为人正直。据传说,魔鬼撒旦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约伯敬拜上帝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在征得上帝的同意后,撒旦对约伯进行了几次严峻的考验。家财损失一空,十个子女全部死亡,约伯仍不抱怨上帝。撒旦又让约伯浑身长疮,体无完肤,约伯只好用瓦片来刮身体,痛苦万状。约伯因问心无愧,开始怀疑起上帝的公正,抗议对他无端的惩罚:“告诉我,我的罪在哪里?”最终上帝从旋风中回答约伯:任何寻找受难原则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因为上帝的意志人类永远无法把握。约伯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妄言,于是再蒙神恩,更加富有。这个结局就像大流散以后犹太人中一切解救的预言和设想一样苍白无力。但他们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当约伯,在信仰中徒劳地寻找有关信仰的证据。时光毕竟到了20世纪,民主、自由和民族解放的思潮已深入人心,“罪孽深重”的犹太人也看到了希望,曙光就在前边。但是犹太人绝没有想到,撒旦对他们的考验还没有结束,他们将遭受更为严厉的“惩罚”,种族灭绝的厄运已悄悄地降落在他们头上。
与希特勒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的罪恶比起来,犹太人历史上的遭遇其实算不了什么。屠杀犹太人的暴行来自超越信仰问题及理论化的种族主义。正如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提出的,纳粹主义的世界观是从种族的原始因素来认识人类的意义。人种问题不仅是世界历史的关键问题,也是整个人类文化的关键问题。希特勒虚构了“雅利安人”这一主宰民族的神话,而指控犹太人是邪恶人种的代表。犹太人的卑鄙存在于其人种的血液中,也明显表现在其生理上、精神上和文化上。他把犹太人喻为污秽和疾病的带菌者,是腐烂的酵素。“不解决犹太人问题就不能拯救人类”的蛊惑人心的口号被纳粹不断重复。信仰是可以改变的,人种却是不能改变的。从肉体上彻底消灭犹太人就是如此荒谬、如此缺乏理性的胡言乱语的逻辑结论。当这个既平庸又邪恶残暴的人物夺取了德国领导权并统治欧洲时,这种憎恨犹太人的抽象思想便变为血淋淋的具体行动。希特勒临死前写的遗嘱中,还对犹太人做了最后一次攻击,说他所发动的战争是犹太人引起的,现在又是犹太人断送了他和第三帝国。
当一个人失去人性之后,就会干出常人难以想象、不可理喻的疯狂举动。希特勒及其纳粹一伙就是丧失人性的人。他们的暴行骇人听闻。在参观纳粹罪行展览时,陪同人员怕我们受不了刺激,便提出也可以不具体看,由他们讲讲就行了。我说,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也在中国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留下了一个个白骨森森的“万人坑”,南京大屠杀,三十万同胞成为冤魂。日本鬼子同纳粹一样,都是人性泯灭的家伙。早就领教过日寇兽行的中国人,是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的。这部分不仅要看,而且要认真、仔细地看。大量的图片与实物,展现了纳粹的一桩桩罪行:“水晶之夜”法兰克福犹太人会堂被焚烧的情景,这标志着德国反犹太人运动进入高潮;犹太人被押送到集中营的镜头,给人强烈印象的是他们呆滞、疑惑或惶恐的神情;德国兵把犹太妇女儿童塞进火车货厢里的场景,他们恐怕想不到这将是一次死亡之旅;纳粹强迫犹太人挖一个埋葬自己的大坟墓的纪录,使人感到的不仅是心酸;特别是强迫犹太妇女脱光衣服、等待处决以及处决以后尸体横陈的画面,惨不忍睹……
最惨绝人寰的是纳粹对犹太人实施“最后解决”的展览。1941年6月纳粹侵入苏联。当时苏联境内有三百多万犹太人,如何处置这些犹太人成了纳粹头目们急需解决的问题。正是在这前后,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欧洲犹太人的“最后解决”方案,经过一段时间酝酿,于l942年1月20日的“万湖会议”上出笼了。根据德国国家安全局长海德里希的报告,计划灭绝的欧洲犹太人共一千一百万,海德里希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容许有一个犹太人的存在,而成为犹太人再起的繁殖细胞。”执行屠杀任务的是“血统纯洁”的党卫队员。为了提高杀人效率,纳粹让化学家研制出一种叫齐克隆B的毒气,能迅速致人以死命,并大量生产有关技术设备。对犹太人的灭绝行动首先是在波兰展开的。在若干集中营里,设置了伪装成淋浴室的毒气间和大型焚尸炉。这些集中营成了“死亡工厂”。在比较保密的情况下,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操纵机器,不与被屠杀的对象及屠杀过程有直接接触。屠杀工作按照现代工厂的生产方式进行,铁路运输等部门密切配合。执行屠杀工作成了正常的例行公事,这也是纳粹的创造。犹太人被杀前后,一切财物,不仅那些可以拿走的东西,还有头发、金牙和人造假肢等统统被抢光,甚至他们的骨头也被用来制造磷肥,油用来做肥皂。仅奥斯威辛集中营就处死了二百五十万人,还有五十万人死于饥饿或疾病,其中除过二万名苏联战俘外,其余都是犹太人。二战期间整个欧洲有六百万犹太人被杀害,占到全世界犹太人的三分之一。
大屠杀纪念馆里还设有一个儿童馆。这是一位犹太人捐资修建的,他的孩子被纳粹夺去了年幼的生命。在屠杀犹太人时,纳粹也没有放过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大批的儿童被运往集中营,这时十四岁以上的儿童已按照成年人对待。在集体屠杀犹太妇女儿童的过程中,善良的母亲出于天性,将孩子紧贴身边,以留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但被刽子手发现后,便把活着的孩子扔进专门为烧死犹太人制造的加热炉。从儿童馆窄矮的石门进去,几十幅遇难儿童的大型照片十分醒目,在灯光下遇难儿童是那么天真、可爱,可是他们小小的年纪已走完了人生的历程,成为纳粹焚尸炉里的灰烬。再往前走几步是个巨大的空间,像天文馆似的穹顶,在漆黑的空中用玻璃反照出一百五十万支烛光,以纪念被纳粹杀害的一百五十万名犹太儿童。我们在沉重低哀的音乐中缓缓走过,我们谛听着轻轻念着的死难儿童的名字,人们不明白,这一百五十万儿童何罪之有?
我们最后来到朴素得近乎简陋的悼念厅。沉重的大铁门,低矮的毛石墙,深深的黑色更加重了悼念的气氛。室内标高下二米的地面上镌刻着当年二十一个主要集中营的名字,一簇长明火炬慰藉着死难者的亡灵。在主人的安排下,我戴上犹太人的传统小帽,下到了悼念地,点燃了火炬,在如泣如诉的低沉的音乐声中向六百万冤魂志哀。历史不能忘记。20世纪的这场浩劫,不只犹太人不能忘记,全人类也应不断反思。
我忽然想起,波兰南部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这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奥斯威辛是屠杀犹太人的主要地点,虽然德国人在就要战败时试图摧毀一切,但仍有毒气室遗迹和一些木制军营保留下来。能否悉心保护这些东西,是对人类能否下决心铭记自身令人发指的邪恶品性的考验。德国政府已将1月27日定为“纳粹统治受害者纪念日”,正是1945年1月27日,苏联红军解放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现在每年的4月9日,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遇害者纪念日,这一天都要举行“幸存者大游行”活动,人们希望奥斯威辛悲惨历史能真正成为人类和平的醒世恒言。但是正视历史并不容易。我们的近邻,不是一再修改教科书,歪曲当年侵略中国、横行东南亚的事实,否认南京大屠杀,为这些丑行百般辩解吗?不是那些政要还在不顾东南亚人民的感情,一再参拜供奉有战争罪犯的靖国神社吗?而这对中国人来说,也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因此,要防止历史悲剧的重演,首要的是承认历史,牢记历史的鉴戒。
四 中国的“辛德勒”
陪同我们参观的以色列博物馆东方部主任瑞贝卡女士,也向我们谈了她的不幸和侥幸。二战前,她和父母一家住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荷兰也是犹太人较多的一个国家,德军入侵前有十四万犹太人。德军1940年占领荷兰后,也开始了对犹太人的迫害,先是将犹太人财产“雅利安化”,接着又让犹太人佩戴“星徽”,以便于识别,后来又放逐犹太人。德军专门修了两座转送集中营,把犹太人先关在这里,然后秘密运往奥斯威辛等地,先后有十一万人被逐放。瑞贝卡与母亲通过救助犹太人的地下组织,在即将被送往集中营时逃离了阿姆斯特丹,躲藏在郊区的一户非犹太人家里。她与母亲被说成是这家的亲戚,但她们是黑头发,与这家人的金黄色显然不同,但这家人还是下决心让她们住了下来。不久,她们母女辗转逃到巴勒斯坦,父亲则死在集中营。她的母亲后来再婚,继父也很爱她,视她同己出,和她母亲未再要孩子。瑞贝卡的丈夫也是从阿姆斯特丹逃来的。虎口余生,她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