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芹说,你跟我吼啥?又不是我问你要钱!说完挂了电话,把尹老三的意思给园林局的人说了。等那人走了,见茶客们也都散尽了,就和毕慧一起动手收拾。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却又来了两个人,顾自在一张还没来得及收的茶桌边坐下来,要点两杯“特花”。毕慧说,我们下班了呢,你们到别处去喝吧。一人笑着说道,公园儿都没关门呢,我们只是说几句话,要不了多久。毕慧还要说,谢芹却悄声道,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说完就去沏茶。毕慧却轻声埋怨道,把自己当成老板儿娘子了?你要这样,老娘还偏偏不走了!于是走到茶水间,从谢芹手里拿过茶杯说,你走吧,我来照看就行了。
谢芹晓得她心里的意思,却懒得和她计较,拿上包走了。
到了琴台路,只见那碧瓦上的夕照一如抹上去的腊油,黄鲜鲜的,似乎有一层伤感要从那黄里溢出来。顶上的天色却格外蓝,像浸了水一样,使这两边的楼阁如同泡在水里的影子。从街巷里吹过来的风却带着明显的寒意,似乎有意要戳穿夕照里那一派虚假的温暖,努力要告诉你冬天真是要来了,定不可轻信任何假象。
那风又像一个色胆包天的男人,老是在背后掀谢芹的衣裳,使她很是觉得尴尬。就干脆跳下车,把内衣后摆扎进裤腰里。却发现有一个男人一直跟在后面,见她停下来收拾内衣,那人竟也停下来,假意去看旁边橱窗里陈列的玉器。谢芹不禁有点慌乱,赶忙骑上车走,却不时拿眼去瞥一下背后。那人果然又跟了上来。
往前骑了一段,看看要走出琴台路时,谢芹干脆一脚踩在街心的花坛上,停下不走了,心想,我看你还能怎样?没想到,那人却吱溜一下靠过来,把车龙头往她面前一拐,先挡住她去路,这才笑着问道,美女,去“耗子洞”咋走?谢芹心里慌得不行,只知道他在问路,根本没听清他问的啥,却随手一指说,往那边。那人嘻嘻一笑说,那边是百花潭,你当我不晓得呀!谢芹愈发惶然。又听那人说,我就像在哪里见过你样。谢芹早红了脸,不由往四处看了看,身边车水马龙,却没有人注意他们。那人胆子似乎更大了,竟大了些声道,哎呀,我记起了,是在梦里见过你的,我还抱过你呢!
谢芹心里虽怕,却突然有了主意,便不慌不忙拿出手机,拨通了曾宪的电话,响了好一阵却没人接。那人竟一直色眯眯地看着她。谢芹只好继续拨曾宪的电话,总算接通了。谢芹开口就说,我在琴台路碰到无赖了,你马上过来!曾宪听了这话,先高声骂了一句,然后说,我刚把宇儿和盈盈接回来,你等我,莫怕,我马上过来!
打完电话,谢芹见那人还把车龙头横在前面,就把自己的车往后退了两步,往一家酒楼下面的空地里推。那人却一把抓住她的车架,一路跟过来,嘴里说,我只是问问路嘛,又没对你耍流氓,你却说我是无赖,你这是侮辱我,我不干!你还喊人来,你以为我怕呀!你就是把恶鬼喊来我也不怕!谢芹本以为,那人见自己打电话叫人来,会识趣地走了,没想到他不仅不吃这一套,却似乎反而抓住了进一步纠缠的理由,看来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便后悔自己不该停下来,应该骑了车快走。心里又担心曾宪真要来了,会不会反而被这人镇住了。就对那人说,你真的不走?那人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是吓大的?我就要看看,你喊个啥人来,是要把我杀了,还是要把我连毛带肉生吃了?手却依旧抓住她的车架不放。
谢芹无奈,只心慌意乱朝路口那边看,心里盼着曾宪快点来。那人竟也拔通了一个电话,顾自对着手机大声说,我在琴台路呢,有人要来收拾我!你们过来凑个热闹,万一真要遇上个长绿毛、生硬壳的,也好让他多啃一口嘛,免得人家难得跑!这一来,谢芹更害怕了,不知这人到底水深水浅,便后悔一时冲动给曾宪打了那个电话。
她就和这个不知来路的男人,在渐深渐浓的暮色里对峙,心里一片慌乱。
过了好一阵,看见一辆黑色本田从对面风一般驶来,正是曾宪的车。定是看见谢芹了,竟不依任何规矩,一打方向就从那边横冲过来,差点撞上了花坛。等车停下,一个酒楼的保安立忙迎上去要给曾宪开车门,曾宪却早从车上跳下来,望着谢芹大声问,在哪里?
谢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巴不得那人趁机走了。没想到,那人见来的是个既不高大也不威猛,甚至还有点斯文的男人,以为吃定了他,便开口说,你想做啥?却见曾宪脸上一红,一步冲到那人跟前,扬手就给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骂了一声,一把抓住曾宪,两人就死死扭做了一团。
谢芹见状,脚手都软了,心里害怕曾宪吃亏。没想到曾宪像一头疯狗,嘴里胡乱骂着,双手紧紧抓住那人衣领,又推又搡,竟丝毫不落下风。
早有人围了过来,像裹糖麻丸儿一般把两人死死裹在中间,反把谢芹挤到了外面,还不断有人往这边涌。听得有人说,搞他妈的啥,是不是两个酒疯子?又有人说,这两个龟儿是不是争风吃醋哟!谢芹急得都快疯了,不断给来看热闹的人说,你们做个好事去拉一下嘛!却没有任何人答理她,都觉得看两个人打架是一件难得的开心事,比看人裸奔,看人跳楼都刺激,哪个愿去败了大家的兴?
这时,听得围观的人喊,使劲整嘛,用脚踢他龟儿那卵子!又有人跟着起哄,你妈的,像两个婆娘样!假打呀,安心耍我们呀!
谢芹想去拉,却再也挤不进去,害怕出大事了,又担心那人打电话喊的人真来了,曾宪就要吃亏,只好打电话报警。
片刻后,来了两个警察,一路吼开了众人,几把将曾宪和那人扯开,要带他们走。那人却先去找自行车,早没了踪影,急得团团转。谢芹再看自己的车,也不见了,却无心去管,只顾看曾宪伤到没有。却见他衣领被撕烂了,脸上隐约有几道血印,就急切地问,伤得重不重?曾宪一挥手说,跟马蚁儿夹了一样,他狗日身上一定有几块包!就这个样,还想当个流氓,简直是丢人家流氓的脸!说完,曾宪把一个警察拉到一边说了一阵,又打了个电话,给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又把电话递给那警察。警察接了电话,又过来跟另一个商量了一下,就把谢芹叫到一边问明了情况,然后只把那人带走了。
曾宪得意洋洋地冲那开走的警车说,狗日的,跟我狂,你是个啥?老子再孬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看哪个吃亏!
一番折腾下来,天早已黑透。围观的人都恋恋不舍地散了,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表示自己的遗憾。曾宪把谢芹叫上车,开车出了琴台路。谢芹心里却无端有些高兴,似乎不是经了一场争斗,反倒像遇上了一场意外的好事。借着街灯,看见曾宪脸上那几道印子愈发明显了,像爬在脸上的几条毛虫,就伸手去摸,柔声问,痛么?曾宪却轻轻捏了她的手说,没啥,只要你没吃亏就好。
谢芹听了这话,心里像流进来一团蜜液,甜得都有点承受不住了。车子开到了大街上,曾宪说,我们到西延线去吃饭好不好?谢芹说,那宇儿和盈盈咋办?曾宪说,你放心吧,我给了他们钱,叫他们去吃肯德鸡,吃完了就到我们家去做作业。
谢芹想了想,又说,要是有一天你老婆知道了咋办?曾宪在谢芹腿上拍了拍说,你当人家多在意呀,何况她也不是啥好鸟,早跟她一个同学勾搭上了。这回,她正好跟那人下派到一个地方,也算是人家的缘分,都半年了,人家都没舍得回来过呢。谢芹说,你不吃醋呀?曾宪笑道,我只为你吃醋呢!
谢芹忍不住将手伸进他脖子里,摸到了他颈子里的一个痦子,嘴里说,这是个啥?那手上传递出的温柔再明确不过。曾宪心里忍不住一阵兴奋,谢芹是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以前,她总是那么被动,总使他有强暴感,而她却似乎总有一种怨恨,或者无奈。那手早把曾宪摸得柔软了,就说,是个痦子呢,你要经常这么摸,它就会散了。谢芹却把那痦子轻轻掐了一下,曾宪装腔做势地叫了一声,你急了呀,你要急了,你干脆一下把它掐下来多省事!谢芹果就用了一点力气,曾宪就又假模假样叫了一声。
车子转了一个弯。曾宪说,我给你说一个段子,最近很流行,是说两口子的:
一间屋子一张大床
一个男人一个婆娘
前三年甜甜蜜蜜
又三年勉勉强强
再三年剩饭剩汤
各走各的路
各喊各的娘
你有你的小心肝
我有我的如意郎
哪管你像样不像样……
正说得兴起,却已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楼前,从门窗里吐出的灯光,跟四处飞溅的油彩一样。是一家粤菜酒楼。两人走进来,要了一处座。曾宪虽被抓破了面皮,又被撕破了衣领,却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是谢芹给他了某种奖赏,而那伤痕和破了的领口恰是最值得炫耀的奖品。曾宪点了一道咸鱼茄子煲,一道生煎黄花鱼,一道炒花螺,还要接着点。谢芹连忙制止。曾宪却又点了一道黄焖鲜虾,一瓶“五粮液”。
两人细品慢饮,竟有说不尽的温柔。
饭后,曾宪又带她去了一家宾馆,把精力都耗尽了,才出来。
回到玉石街时,早过了半夜。谢芹心里虚得不行,生怕被人瞅见,在玉石街口先下了车,坚持要曾宪先走。
谢芹在与玉石街紧邻的一条小巷里散漫地走着。巷子里空空的,竟不见一个人影。一抹寒月淹没着小巷,像有一汪碧水从小巷深处,从夜的尽头一路无声地流过来。她不由得停下来,抬头去看天上,那月亮却不像在笑,像是有许多忧伤,仿佛刚哭过一场的女人。但这水似的幽光却格外明亮,只是太过柔软,仿佛穿透了身体,抵达了某个最深的地方。
月下的这座城,似格外虚无,如泡幻一般,好像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过。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你是嫦娥呀?
谢芹吓得差点叫起来。却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惊恐地随那声音看过去,只见,前面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堆东西在动。谢芹不由得寒毛倒竖,心里一阵狂跳,正要离开,却又听那人说,我当是嫦娥呢,原来也是个晒月亮的瓜!
谢芹这才看清,躺在月亮地里的是一个人。心里惊疑不已。一定是个露宿街头的乞丐吧?谢芹心神甫定,正要转身,见那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了那堵墙,日日地射出一条亮晃晃的弧线。
谢芹赶忙逃也似的走了。
那人却在后面喊,那婆娘,你跑啥?过来跟哥一起晒月亮!哥还是个没开过荤的童子鸡呢!
到了院门口,谢芹心里还在狂跳。守院门的郭大爷竟还没睡,那小房子里闪着一团冷光,是在看电视,但院门却已锁了。谢芹先备好了两块零钱。这院儿里的规矩,超过夜里十一点半就要锁院门,超时回来的人要给郭大爷两块钱。郭大爷开了门,见是谢芹,现出满脸的惊异和狐疑。谢芹慌慌地将钱给了他,说自己在爸妈那里耽误久了。
郭大爷怪怪地笑了一笑,竟说了句,没啥的。
谢芹从那门里溜进来,觉得自己像是个贼。刚走到院子里,却看见那冻青树下有一个影子,正阴阴地看自己。便低了头往楼道里走,又不禁偷偷拿眼去回看隐在树下的人,依稀认得是张大爷,缩紧了身子坐在树阴里,像一只埋伏在老鼠窝边的老猫。谢芹心里不由一惊,我是他等候的老鼠吗?先回来的曾宪也被他看见了吧?幸好曾宪弄死了他那只无话不说的八哥,不然,自己定会被那鸟嘴撕成碎片的!
刚进了楼道,曾宪就打来电话,铃声格外刺耳,仿佛全世界都暴露在这片铃声里。谢芹赶忙接了,曾宪说,就让宇儿在我这边睡,明天我就给他说,你在外面有事回不来。谢芹说了声好嘛,赶忙将电话挂了。生怕又有人打来,就要关机,却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打开一看,却没有任何内容,而那发信人,竟是从自己这里搬走了许久的李南!
谢芹一下呆了,李南像一团隐在心里的火,以为他早已熄了,却只需一阵微风,便又不依不饶地燃起来。她从手机里提取了发信时间,竟是在十分钟前,一点三十八分,在这个最为敏感的时刻,李南给自己发来一条无字的短信。他是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了我,这时刻,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只属于最爱最想的那个人。
他把这样的时刻给了我?
她忽然觉得有点惊慌失措,像是在黑暗里突然遭遇了一道强光。这时,听见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谢芹赶忙走上来,慌慌地开了门。那脚步也正好响到了身后,竟是租住在自己屋里的王芳。
王芳见谢芹半夜才回,先是有些惊诧,进而有些惊喜地说,是谢姐呀,你咋也这么晚才回来?
谢芹脸一红,掩不住一脸的尴尬说,我到爸妈那里去了,有点事,回来晚了。王芳似乎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虚弱,进到屋来,故意看了一眼谢芹的睡房,似乎出于关心地问,宇儿呢?谢芹说,在外婆家呢。
王芳却偏不放过她,朝谢芹轻轻一笑说,我天黑出门时,还看见宇儿和一个小女娃子在院子里耍呢。他们说那女娃子的爸是教育局的一个贪官,有的是钱,是不是真的?
谢芹觉得,是被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一下脱光了衣裳,身上所有的隐秘和瑕疵都暴露在她面前了。王芳已去了自己屋里,嘴里竟哼起了一首怪声怪气的歌,像是一个用心不良的人专为此时的谢芹写的。谢芹觉得这个王芳太反常了,平素很少见她有过笑脸,似乎跟自己有仇。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跟她一样的货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