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明月:最近我正好回去了一次,我看到我们那里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刷白了,去到每一户人家的路都铺了水泥。那座横了几十年的木桥不见了,换了一座钢筋水泥桥。好些人家都盖起了小洋楼。据说,要不了多久,我们那里也会变得跟城里差不多!
流水天涯:你很兴奋是吗?
窗前明月:怎么不呢?
流水天涯:那你告诉我的乡村有多少是真实的?或者说,在你心里你是否觉得乡村真的很美?
窗前明月: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乡村的美,我们应该甘于贫困?
流水天涯:乡村的美丽与贫困有联系吗?这是什么逻辑?
窗前明月:你没有过乡村生活的经历,你不了解乡村。你们只知道乡村很美,却不知道乡下人有多苦。你们总是妄想保住乡村的原状,却无视于乡下人的辛苦和贫困,这公平吗?
流水天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是说,乡村的美丽和富足完全能够并存。
窗前明月:你说得太轻巧了!不修公路,不盖楼房,不建工厂,乡村的富足从哪里来?
苏明心里一惊。好一阵沉默。
窗前明月: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你猜是啥?
流水天涯:是啥?
窗前明月:让城里人去我们乡下打工!
苏明更为惊异,这简直是一个充满报复心的梦想!
流水天涯……!
窗前明月:你怎么了?
流水天涯……
窗前明月:是我说错了什么?
流水天涯:不是,我困了,想休息了。
其实苏明是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惊恐。
没想到,窗前明月讲给她的乡村就这样到了尽头,像醒于清晨的梦。她默然而有些凄惶地关了电脑,心里竟有一抹淡淡的惆怅,仿佛那即将消逝的乡村与自己有关。进而,她又开始怀疑,或许窗前明月讲给自己的那个乡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是他编造的一段谎言,或者是他心中对乡村的另一种梦想罢了。但不管怎样,曾经的乡村是走到尽头了。她心里禁不住有一点别样的失落。照进屋来的月光已经很淡,像铺在地上的一层水霜。她把自己深深地喂进沙发里,想去聆听月夜里城市的呼吸,却什么也没听见,竟是死一般的一派寂静。这座庞杂的都市,似乎在这个月夜里彻底休克了,只有那淡淡的寒月还在无声地流淌。这似乎有点可怕,有点不可思议。她渴望有什么声音能打碎这壁垒般的寂静,然而,却似乎走到了绝境一般,一切都已凝固下来。她心里一派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了一串手机铃声,像一把尖刀,直愣愣地刺穿了这壁垒,直入自己的身体。是谁会在这时打电话来?她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一个低沉而厚实的声音传来,像是从这夜的尽头突然扔过来的一团火。
是况二哥!
二哥!你在哪里?苏明迫不及待地喊出这句话,泪水早已泼洒洒下来。况二哥却冷声淡气地说,不要叫我二哥,我已经出家为僧,法名缘空,你就叫我缘空好了。苏明惊道,啥?你已经出家了?怎么可能呢?况二哥淡然一笑说,你是以为我罪孽深沉,或者凡心厚重走不出红尘么?苏明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事情终归要过去,你用得着这样吗?况二哥说,你那是满嘴的痴语。你以为,那古佛道场、山寺空门是避难躲灾的去处,或是退身避世的场所?没听说过,慈航万里皆是众生上岸的去路,法传万世乃是照亮凡尘的明灯?
苏明又说,你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更是个从不服输的男人,我从没见过你有消极避世的迹象啊!况二哥又说,你这更是一派痴语了。想世间万物尽乃幻象,一切都在万变之中。花开花落、一荣一枯,寒来暑往、岁尽年新,生生灭灭、全无常态,哪一样是你能握得住的?众生都在这幻化无穷之中苦苦消磨,到头来谁不是一场春梦!
苏明说,我不管你这些,我不要你出家。我一生以来只欠你最多,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怎能就这样撇下我?你这是自私,是不负责任!况二哥听罢,叹息道,凡心冗沉,不可救药啊!说完,先自挂了电话。苏明对着手机连声高喊,二哥!况二哥!况明言!不禁悠然醒转,原来只是一场梦!
此时,天已微白,一片隐约的市声悄然传来,这庞杂的都市再次醒来了。苏明却在刚刚那场梦里彳亍了许久。二哥,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你为啥从此没了音信?
等到天色渐明时,苏明却意外地看见窗外竟飘起一天雪来。昨夜还银月满地,今日就飘飘扬扬一场雪来了,这世间事也确乎难料。
这真是一场骤来的雪,所有人都毫无准备。好些年了,那雪是早已不往成都下了,都以为看雪是成都人的奢望,不敢相信雪会下到成都来,却在这么一个毫无征兆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乎所有的成都人都有点猝不及防的惊诧,进而是一阵不可遏制的兴奋。不单是人,就是那些高低林立的楼房,那些或深或浅的街市,都似乎被刺痛了一般,有一种颤栗似的快活,都要一齐做出呼喊来。
这确是一场意外的好雪,望空飘洒,无边无际。那雪下得分外幽柔,分外纯粹,竟然没有一丝风杂进来,一路直溜溜下来,悄无声息。
这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精灵吗?是神灵赐给这茫茫尘世的一次惊喜吗?
谢芹竟这样想。一边推了新买的车出来。门口的郭大爷正仰头看天上的雪,嘴里说,越下越急呢,今晚怕是要停一层了!见谢芹走出院子来,又说,小心骑车哟,雪地里滑,刚才门口才摔了个人!谢芹笑说,谢谢,我骑得慢。到了玉石街,却见那雪越发下得密实,那街似乎一下深了许多,像一个空洞。那家肥肠粉店早已开门,从那店门里吐出的一团团热气愈发显得亲切。老板袁少辉却在那雪地里放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仿佛要让这雪把自己尽情洗过一回。杨玉琼却依在门口,直勾勾往外看,见了谢芹,极显亲热地喊道,谢姐,上班呀!那声音里,似有雪一样的滋润。谢芹答应一声,和她说了几句话,都是关于这场雪的。
今天,所有人的话语里都飘着雪。
谢芹骑车走在雪里,心里格外明亮。所有雪中的人,坐车的、走路的、骑车的,似乎都与平常不同,不同的是那雪花朦胧中的梦幻似的隐约。她觉得,那响成一片的自行车的铃声,那此起彼伏的汽车的喇叭声,那嘈杂不休的市声,似乎尽都变得湿润了。这雪,让这座驳杂而坚冷的都市突然间缠绵起来,这缠绵似乎足以使所有人为之感动。
一路到了文化公园,见那些树梢、房檐已有了一层蓬松的白;那片死了一般的人工湖,竟是黑黢黢一片,似乎无故深了许多,从那纹丝不动的水面升起一缕缕热气,慢慢飘到四遭的枯柳丛中,竟一直不肯消散。
尹老三和毕慧早来了。尹老三手里捏了那紫砂杯,站在檐下,望着飘飘洒洒的一天雪,咧开一张嘴,像傻了一般。毕慧围了一条真丝围巾,正一下跳进雪里,张开双臂,像要让那潇潇而下的雪花尽数落进心怀里,见谢芹来了,不禁笑说,你都不围个围巾呀,雪花儿落进脖子里,凉丝丝的,你受得了呀?却没等谢芹回话,又顾自跑到柳树丛中,竟把一根面盆大的老柳踹了一脚,那积在树梢间的雪扑簌簌掉下许多来,旋即腾起一蓬烟似的白雾。只听毕慧在那白雾中惊乍乍地发一声喊,像被人拿刀子捅到了隐处。
尹老三忍不住笑骂一句,狗日疯婆娘!
却见毕慧从那树丛里钻出来,满身满头都是雪,像是镀了一身银,突然多出几分清丽。尹老三笑道,狗日的,像你妈个从灰堆里爬出的母狗样!毕慧跑过来,把尹老三打了一下,却要他帮忙拂了这一身的雪。两个人显得很缠绵。
谢芹觉得有些看不过去,正要进屋去放了挎包,冷不防竟被毕慧从后颈窝里放进来一团雪,一股清冷顺脊梁而下,惊得她不由哎哟一声喊,脸早已红了。毕慧笑得弯下腰去,似乎站不稳了。谢芹笑骂道,好你个疯婆子!伸手在毕慧那丰硕的屁股上掐了一下。毕慧惊叫一声说,你掐我尻子呀,你是不是发骚了哟!谢芹那一掐,心里却暗自一惊,没想到,她那尻子竟是那般柔嫩,丰而不肥,软而不松,难怪尹老三喜欢。
几个人笑闹一阵,先后进到屋里。尹老三说,难得下这么一场雪呢,看样子也没人来喝茶了,不如去买他一只肥母鸡,炖一锅浓汤来喝。毕慧一瘪嘴说,你舍得呀,你去拣一只死鸡来哄我们还差不多!尹老三笑道,你莫老说些敲边打沿的话,你当我真是个铁公鸡呀!说着,掏出两百块钱来,叫毕慧去买。毕慧说,我不去,才遭狗咬了,我还敢往狗嘴边过呀!
尹老三又把那钱递给谢芹,谢芹本也不去,却耐不过他再三央求,就接了钱要去。尹老三又叫她连带买几样小菜回来,再买一瓶丰谷酒。毕慧却说,买啥丰谷酒,要买就买红酒,哪个喝你那白酒!尹老三说,你不晓得,我才知道一个新喝法,用白酒加了冰糖、枸杞、大枣熬了喝,咽起来像是吞一泡口水样,一点都不割喉。男人喝了壮阳,女人喝了滋阴,七十岁的老太婆喝了还来月经呢!
毕慧和尹老三还在斗嘴,谢芹已经出来了。只见那雪,一发下得收不住的阵势,偌大一个公园里,竟没一个人影。这露天茶铺的生意是靠天吃饭的买卖,到了冬天,一般只有天晴出太阳才有客,遇了雨雪天,就没有人上门来。尹老三也不焦心,一来,这本是淡季,开茶楼的行当里,有一句俗话,神仙难过三九天,冬月、腊月,园林局连承包费都没算在内;二来,他早在秋季和初冬的那些日子里,挣够了该挣的钱。
见谢芹走出去了,尹老三就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那紫砂杯递给毕慧,叫她添点开水。毕慧接过那杯子,却说,老娘给你屙泡尿在里面,你喝不?尹老三见女人今天似乎格外有了一种滋味,又恰有一抹雪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像给她浑身匀了一层脂油,湿软得不行,就说,老子先让你喝了我的尿!忍不住一把将女人扯进怀来,把一只手伸进女人胸前,隔了一层内衣,一把抓住女人的奶子。女人惊叫一声,骂道,你妈的,你这爪子像个镔铁片片[57]样,你想冰死老娘呀!就发狠把尹老三那手扯出来。尹老三见女人脸上早生出一抹潮红,就不愿放过她,把一张嘴对上了女人的嘴。两个人就啧啧有声地亲起嘴来。
正在有滋有味时,毕慧却推开他说,你不要只晓得疯,你要想好了咋对付赵旭,我总觉得他不会放过你。
尹老三一下就没了心情,狠狠说道,老子啥风啥浪没见过,还怕他个烂人?有种的叫他放马过来!毕慧哼了一声说,你好像啥人都吃得定样,没听说过老虎都有睡着的时候!我这是为你好呢,好心当成驴子!尹老三换了笑脸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
正说着,谢芹已经回来了,沾了一身的雪,像添了一件银绸披风。尹老三心里忍不住一动,赶紧去接了她手里几只袋子,叫她快去喝一口热茶,免得冻凉了。毕慧暗暗一瘪嘴,便一把拿过尹老三手里的袋子,见是一只肥母鸡,砍成了一袋肉块,外加几样小菜,三斤芋头,是用来和鸡一起炖的,还有一瓶丰谷酒。嘴里却说,你这是个肉鸡呢,是吃饲料长大的,哪有土鸡好?
尹老三说,哪还有个土鸡等你买?肉鸡也是鸡嘛。毕慧还想说啥,却见尹老三和谢芹已在收拾东西准备炖鸡了,就也去帮忙。几个人忙乱作一团,收拾了半天,把那鸡和芋头一锅焖了。
尹老三点了支烟说,说起这炖鸡,我想起个笑话来,你们想听不?毕慧说,你想说就说,又没人把你那嘴用针缝了。尹老三说,那我就说,我说完了,你们也一人说一个。
尹老三吸了一口烟说,有个做女婿的,请丈母娘来吃饭,他心里对丈母娘不满,怪她养了个妖里妖精,又爱偷人的女儿,平素里还把男人管得死紧。有心要骂一骂那丈母娘,又不敢明里骂,就想出个主意来。有天早上醒来,就跟自家女人商量,说要请丈母娘来吃顿饭,叫女人去接她妈。那女人高高兴兴去了。那人就去买了一只鸡,半只狗腿,半斤木耳,顾自在家一锅炖了。等女人接了老丈母娘来家时,早炖得好了。那人把丈母娘请到上席坐定,先满满给她舀好一碗,嘴里客气到,您老人家快趁热吃吧,都是几样补身子的。老婆子笑眯眯地先要喝一口汤。她女婿又说,您老人家要先吃这狗肉,再吃鸡肉,然后吃木耳,最后才喝汤。老丈母娘笑道,你这是个啥讲究,吃这东西还要分个先后?心想,难得女婿一片孝心,就依言先吃了一块狗肉。正要吃鸡肉时,女人却一把抢了老娘的碗,指着男人鼻子破口大骂。弄得老婆子先是一脸惊诧,随后就伙着女儿把女婿狠骂了一通。你们猜这是为啥?
毕慧和谢芹都一脸茫然。
尹老三笑道,这都不晓得呀,你们要是做了丈母娘,你们的女婿要给你吃这三样,你们还不晓得是骂你呢!你听我把那三样东西连起来念一念,那不是狗鸡耳[儿]么?他那意思是叫丈母娘吃狗鸡儿呢!三个人笑做一团。笑过了,毕慧说,怕是你请你丈母娘吧?尹老三却说,哪个是我丈母娘?我丈母娘多呢,你说我该请哪个?
毕慧脸上一红,伸手要打他,尹老三却一步跳到屋外。毕慧到底碍于谢芹在这里,不好太过,只在里面笑骂了几句,就去看锅里炖的鸡。
尹老三径直去把守游船那小伙子也叫过来,一进门就说,来来,打麻将。他妈的天天伺候人家,难得老天下这一场雪,我们也自己伺候自己一回!两男两女,恰好一桌,不少不多,天作之合呢!说着,就把那麻将桌扯开来,拿出一副牌,哗地扣在桌上。
几个人也不推辞,就围了一桌打开了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