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鸡肉早煮开了,溢出满屋的香味和热气来,加上屋外无休无息的一天大雪,都觉得这牌打得很有味道。却没想到,守游船的小伙子是个打牌的高手,竟然连着和了几把大牌。尹老三忍不住说,看不出你还是个老手呢,莫不是个吃专业饭的?那小伙子说,哪里,今天手气好,昨晚做了个好梦。尹老三接道,梦见吃屎了吧?说着,打出一张八万。那小伙子把牌一推说,不好意思,夹八万呢。尹老三一看,又是一把清一色,忍不住气道,没见过哪个打牌像你这么饿虾!把自己的牌使劲推了。
毕慧说,尹老三,你娃要输得起嘛。谢芹却说,允许输家发脾气。说笑间,又一把牌打到了要紧处,尹老三好不容易做出了一把清带幺,正暗自祷告自摸一把,却见谢芹打出一张二条,那小伙子一下将牌倒下来,拈过那二条说,和了,二、五、八条!尹老三一看,大声骂道,你妈的,你作贱牌是咋的?这么好的牌都不放一手!一把推了牌说,算了,不打了,老子难得怄你的骚气!弄得那小伙子早红了一张脸,却不敢做声。毕慧却说,老娘还不爱跟你打呢!你妈的牌风这么孬!骂着,一转身去到锅边,使筷子拈了一块鸡肉,对着那鸡肉吹了几口,放嘴里嚼过一阵说,熟了熟了,快收拾了桌子吃饭!
尹老三说,先把那酒熬烫,多放几块冰糖。
毕慧就找来一个掺开水的壶,把那酒尽数倒进壶里。谢芹又将洗净的大枣和枸杞也放进去,将那壶搁到气灶上。尹老三忙说,快把那火关到最小,谨防一下燃起来了。谢芹就把那火关到最小。只片刻,便逸出一缕缕厚实的香来。尹老三耸了耸鼻子说,俗话说,白酒煮枸杞,冲脱一身皮呢!又转向那小伙子说,你给老子少喝点,喝多了你没地方消灾呢!那小伙子脸上又是一红,窘笑着低下头去。
这时,却听见外面响来一溜沓沓的脚步,就听一个人在外边说,是啥东西这么香?一个人影随即堵在了门口。那人穿了一身青布道袍,沾了满身白花花的雪。尹老三惊道,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你玉禅子!是不是嗅到鸡儿香了?
听尹老三叫出玉禅子的道号,谢芹不由一愣,不禁想起秋天去买瓷杯时,那个瓷器店老板伙同这玉禅子给人下套的事来。就把这玉禅子仔细看了一眼,见是个留了一蓬花白须髯的精瘦道人,两眉中间有一颗黑痣,似乎确有几分与众不同处。这时,听玉禅子说,我见这玉树琼林中有一层祥云缭绕,以为是哪路仙家云游来了,到这里一看,才是你这糊涂大仙领了两个仙姑在这里喝花酒呢!
尹老三笑道,就数你那牛鼻子尖,一条狗在十里外屙泡尿,你都能闻出那是公狗尿还是母狗尿!玉禅子却不说话,一步跨进屋来,揭了那锅盖,脱口叫道,会过日子呢,又是鸡肉又是烧酒,你安心叫神仙乱性呀?两人又是一阵玩笑。
尹老三跟那玉禅子早已熟识。十多年前,玉禅子还在红尘中勾留时,在送仙桥摆了个地摊儿,贩卖些半真半假的古董,尹老三也常弄来一两样或真或假的东西,放到玉禅子的地摊上卖,两人一唱一合,也曾勾引了好些人来上当,叫许多半通不通的行家心甘情愿掏了钱出来。不想,这玉禅子却莫名其妙一步跨进了道家的门槛,先是去了离成都很远的一座小道观,拜在一位得了大道的主持门下。那主持师父原本有一个弟子,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半夜,卷了所有的香火钱跑了,只剩下这主持独守一座空观,心里恼恨不已。偏是这玉禅子极有仙缘,好不好的却要一人出城来躲几天清净,竟就撞到这道观来了。抬眼一看,只见三清四御神像座下盛供奉之物的器皿,以及观内用茶的杯盏、吃饭的碗碟,竟大都是康、乾年间的青花!这玉禅子当下恨不得将这一应器物尽数搂抢而去,便在这里久久盘延,大半天挪不开脚。没想到,那主持一口咬定他有宿世的仙缘,极力要留他在观内出家,做个三不管的道人。玉禅子先是觉得好笑,却突然灵机一动,心里生出主意,便满口答应下来。用不了半年光景,玉禅子竟将那观内的青花器皿全来了个偷天换日,却不觉已深知了当个道人的好处,再也不愿还俗。那主持一心只在得道成仙上,加之和此处不远的一个女施主暗暗有了一段仙缘,那有心思管得了别的闲事。不想,半年前,道观突然寅夜失火,把一切烧了个精光。当时玉禅子从火光中跑脱出来,看见师父拉了那女施主赤条条从火海里往外乱撞,活像两只脱了毛浴火的凤凰,又像落进灯笼里一公一母两只飞蛾,甚是好笑。当下,玉禅子对了两人大声喊,师父,往这边来!两人就扑腾腾往这边来了。等跑出来时,两个人早弄得毛发焦枯,直吓得浑身打颤,哪还顾得为师的尊严。玉禅子却说,这是师娘吧,啥时来的?那女施主却只顾双手捂了下身往一边躲藏。师父望着那一堆旺火,只管朝天大呼小叫,终是不明白这火是咋烧起来的,却不知正是那女施主的男人愤恨不过,又没处发泄,悄悄放了这把火。于是,师徒二人只好一路流落,不一日到了成都,来到青羊宫,好一番苦苦哀求,总算落下脚来。那主持只得降格做了真人,玉禅子自然只是跟那刚出家的道童一个级别了。一天,尹老三去青羊宫烧香求财,竟又与玉禅子不期而遇,觉得这家伙除了一身青衣道袍,跟往年并无多大变化,有如烘干了的猪肉,虽是多了一层腊黄,却到底还是猪肉。于是,常去那里和他耍。
今日早间,玉禅子先是胡乱做了一番惯常的早课,又帮着师父为一个施主做了一场消灾祛邪的功德,不觉已是晌午时分,见那一天大雪虽是下得密实,却都落地而化。隐约见得文化公园这边,竟是一派玉树琼花,便动了赏雪的雅兴。信步过来,却嗅到一缕热辣辣的酒香,间杂着鸡肉炖芋头的味道,早惹下一泡馋涎来,就径直到了这里。
尹老三有心要戏耍一番玉禅子,便亲自动手去摆杯筷,只摆了原来几个人的,故意不摆玉禅子的。等菜上了桌,尹老三用茶杯倒好了四个人的酒,叫谢芹、毕慧和那小伙子各据一方,却对玉禅子说,你是个有道的神仙,不敢拿这些俗家的饮食来污你的道行,怕你老君爷爷饶不了你,还要扯上我的不是呢。你就喝杯清茶吧!
玉禅子咽下一口唾液,笑道,哪个像你这样处世待人的?俗话说,钱财虽分你我,酒肉不论亲疏,不管是凡间的俗酒,还是玉帝的仙宴,都讲个来者是客嘛!说着,竟顾自拿来杯筷,挨在尹老三身边坐下,先向碗里拈了一块肥嫩的鸡肉,却是块鸡屁股,一下喂到嘴里去。
谢芹忍不住说,你们道家就不兴守戒呀?
玉禅子把那鸡屁股草草嚼了一嚼,连肉带骨一口吞下肚去,这才接过谢芹的话说,是你有所不知,所谓戒,是叫那些心中无道的人守的;而得大道者却不拘小节。说着,又拿过尹老三面前那酒壶,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毕慧又说,你连酒都敢喝呀?没等玉禅子开口,尹老三又道,依我看,你把这身不长不短的道袍脱了算了,换一身利索衣裳,好大大方方往酒色场中混岂不安逸?
玉禅子却把那酒端起来,邀约几个人一起喝。等第一口热酒下肚,咂了咂嘴说,这枸杞和大枣还过得去,这酒就太日弄[58]了。又对尹老三说,你说那话,是你没进道家门,哪里晓得出家当道人的好处?尹老三说,反正今天都闲,你把你当道人的好处都说来听听?玉禅子说,先喝酒,你们真要想听,就陪我多喝点酒,俗话说,真话要拿酒来撵。来,甩了!说着,竟先把那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喝下这杯酒,玉禅子面皮早涨了红,眉间那颗黑痣也像浸了一点鲜猪血,似乎就成了颗朱砂痣,显出些灵性来。这时,玉禅子却望着对面坐着的谢芹说,刚才这位女施主问我们道家兴不兴守戒,那你晓得道家都有哪些戒?
谢芹说,我又不是你道家的人,我哪晓得你们有哪些戒?
玉禅子朗声笑道,施主说得有理。这道家的戒与那佛家其实也差不多,就是名目繁多,明明就是个戒,却要分个老君戒、九真戒、初真戒、中极戒、天仙戒等等,都是些叫人吃苦的框框,要没有这些吓人的东西摆在那里,天下人都以为做道人是件很舒服的事,那样一来,天下的道观还不都叫踏破门槛了?
毕慧惊道,你那意思是,那些戒条是拿来吓唬俗人的,你们其实不守戒的?
玉禅子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又说,那你又错了,戒是要守的,我也是守过戒的。毕慧又问,你守的哪样戒?玉禅子说,我守的是老君五戒呢,你莫看只有区区五样,却样样都是头上的紧箍,不好守的。毕慧再问道,都是哪五样戒,你说说看。玉禅子却先跟尹老三喝了一口酒,又才说,老君五戒就只有五条,一戒杀,二戒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酒。
听到这里,谢芹不禁说,那你还在这里喝酒?我听说道家的戒条跟俗家的法律是一样的,你敢犯戒呀?
玉禅子听了谢芹这番话,竟一拍桌面说,这位女施主说得真对,道家的戒条跟俗世的法律还真是一回事!
毕慧冷笑一声说,那你还又吃肉又喝酒,你不怕道德真君割下你的舌头,拔了你一口偷荤吃香的牙?
玉禅子却笑道,你这施主话就不对了,尤其那个偷字用得怪,贫道我出家十多年,一惯都是明来明去,哪里偷过?吃肉的事你就更不懂了,全真教是不吃肉,正一教就要吃肉。再说,你们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奥妙?那法律和戒条虽是一回事,但却都是因人而异的。比如,同样是开车的,你要敢反起开,那交警就要抓你;同样是反起开,到了市长、省长头上交警就不敢抓。这道家的事也是一个道理。要是一直都要守那戒,我还当那道人捞!我好端端的又不疯又不傻,咋要弄个紧箍咒戴在头上?
这一席话,早把谢芹、毕慧和那小伙子弄得目瞪口呆了。尹老三晓得他的底细,自然不惊不诧,见他已有了几分酒,想叫他再露些丑出来,就又劝了他好几杯。玉禅子一双眼里就有了些朦胧,却一直盯着对面的谢芹,打了个酒嗝说,今天这些话哪里说了哪里放,不准外传的,要是传出去了,没人再来施舍做法会,或者没人来上香做功德,那么多道人就断了活路了,我就只好天天到这里来混你们的饭。
尹老三说,你就把你那心放进肚皮里去吧,都不是外人,哪个会把酒桌上的话往外说?于是,又叫他喝酒。
毕慧又接住刚才那话头问他,难道你们那些道人一个个都不需守戒?
玉禅子道,是这样的,我本来也是要守的,都守了整整两个月了。没想到有天晚上,有人来请我们师徒去做个荐亡的道场,人家开口就给五千块利势!我生怕放脱了,就立忙去找师傅。走到师傅窗前,正要去敲门,听见里面有声音,却是一个女子的呻吟。心里觉得奇怪,这道观里哪来的女人?就偷偷到了窗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我看见师傅正在屋里,把一个女施主脱得光光的,掰开女施主的尻子,又是舔又是搞,整得风生水涌的。我这才晓得师傅是不守戒的,那我一个刚入门的小道,我还守个呀!
说到这里,玉禅子似乎很委屈,像是为自己白守了两个月戒感到有些愤怒,把剩在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再要酒时,那壶里却已干了。
尹老三见了,就掏出一张五十元票子,叫那小伙子再去买一瓶丰谷酒。玉禅子一挥手道,哪个喝你这丰谷,像喝猫尿样,要喝就喝五粮液!尹老三说,你个牛鼻子,五粮液也是你喝的?玉禅子笑骂道,你门缝里看人,你把老子看得又细又扁!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包,随手抽出一叠钱来说,算了,晓得你是你妈个啬皮,是天尊头上的蚊虫,到死都挤不出一点血来!把你那臭钱收好,给你婆娘买个火炮儿[59],酒钱算我的!就把那钱交给小伙子,叫他去买瓶资格的五粮液回来。
等那小伙子出去了,毕慧不禁说,噫,你一个出家人,哪来那么多钱?玉禅子笑说,你有所不知呢,不说我一到青羊宫,名下就有了多少俗家弟子,每月给我多少奉钱,单是给人家放一回焰口,最少也要收他三千、五千,做一回水陆道场,没得个三万、两万哪个给他劳神费事?更不说那大大小小的法会,那么多善男信女捐功德,捐得少了,哪个拿得出手?在三清、四御跟前,哪个会吝啬手头那几个钱?那么多神眼盯着你的。你们没见过那场面,那些施主,像是比赛一样,比哪个钱多,比哪个更舍得,那简直就是一场捐献的奥运会!功德薄上有你的名字呢,哪个愿意落在后面?
这一席话,早把几个人听得呆了,就连自以为很了解底细的尹老三都吃惊不小。毕慧却关心玉禅子能从那功德里拿走多少钱,于是问道,那你能分多少钱?
玉禅子突然显出一些不平来,不无郁闷地说,先要留足整修观宇、再塑金身、印发劝世经文的种种开销,还要留够观里的一般用度,拿出来分的钱本就不多,却先要让住持拿走许多,又是那法师、真人各各取走一份,到了我们手上还剩得了几个?!何况我是个新来的,能有多少好处?说到此,去那碗里拈了一块鸡肉放嘴里大嚼。毕慧却失口赞道,当个道人硬是好呢,还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我们不如也去当道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