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禅子噗地一口吐了嘴里的一块鸡骨,朝毕慧亮出右手一根拇指说,女施主真是慧根非浅!啥叫慧根?慧根就是能看清里面的门道!你要真是入了这一行,凭你这俏模样,不要说那道观里的住持、真人,就是三清、四御都要格外照看你!说着,又把一双醉眼看定谢芹说,要是这位施主也肯去做个道姑,我保准你一进门就得大道,哪需你守戒修身?说得谢芹面上一红,却不知如何应答。
尹老三怕弄出窘迫来,就接过玉禅子的话,你个日不弄耸的家伙,我说你咋好端端的要去出家做道士,原来是老婆子嫁到面店里,不是图下边那口,是希图上边那口呢!既有那么多好处,你咋还不丢下当年那老路子,还要伙同那些做瓷器、买卖古董的给人下套?难怪我听人说,你还往外面放水钱,一天就收人家二分利,看来这都是真的了。
毕慧却不董尹老三最后那话的意思,就问,啥叫放水钱?
尹老三道,就是放高利贷。
毕慧惊道,这个你都敢做呀!
正说得兴起,那小伙子已买回酒来。玉禅子拿过那酒看了一遍说,这还差不多!两下把那酒开了封,就要往每人杯子里倒。尹老三一把拿了过来说,这大雪的天,哪个喝你这冷酒?冷酒伤身,你不怕我们怕,你有道法护身,我们没有,只有身上这件衣裳。便叫小伙子依先前的样子,把酒熬热了喝。
玉禅子圆睁了眼说,你也要在五粮液里放冰糖、枸杞和大枣呀?你拣了个商鼎当尿壶,不是你自己的家当你不心痛是不是?尹老三却哼了一声说,你当那是个宝?哪个没喝过那醪糟儿汤?见那小伙子站在那里没动,就说,快去熬,多放几块冰糖。那小伙子就拿过酒壶去熬了。玉禅子还不甘心,对尹老三说,我算服你了,你竟说五粮液是醪糟儿汤!你狗日开奔驰拉大粪,你洋到家了!尹老三笑说,亏你还是个道人呢,连这点儿名堂都没搞懂,你把那五粮液和丰谷换个瓶子装,你再叫人来喝,看哪个喝得出中间的鬼来?
说话间,酒已熬得好了。玉禅子把壶,给每人斟了半杯。又是酒过三巡,玉禅子忽想起一件事来,就说,今年是个丁亥年,命相属猪,是我的本命年,诸事不利。本来有件天大的好事找上门来,也怕要晃脱了,只有等到过了这个年再说了。
尹老三问,有啥好事?说来听听。
玉禅子说,前些日子,从川北那边来了一对母女,那女儿已结过两次婚,害了一场怪病,先在本地换了好几家医院,都找不出原因,只好到成都来求医。到了医院,当妈的先把女儿安顿下来,就慕名来青羊宫烧香许愿。我恰好在三清大殿当值,见那老婆子跪在地上念念有词,面上显露一团黑气,久久不肯起来。我便说了几句没边没沿的话,几下就套出她的实情。那老婆子就依我的言语做够了功德,还许愿说,等女儿的病好了要来烧高香。
说到这里,尹老三插话说,你那好事不说我也晓得了,一准是那女人病真的好了,来上香时把你看上了,要和你做个神仙夫妻。几个人都笑了。玉禅子却说,你以为都像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心里只有女人!
待又喝过一遭,尹老三忍不住催他快说出那好事来。玉禅子又才说,不知是不是神仙显灵,那女人真就不明不白好了。老婆子把这天大的功德一发记在了三清天尊和我的份上,烧了高香不说,还要请我吃顿饭。我就只好让她在青羊宫里请了一顿素席。吃饭时,那老婆子却突然说出一番话来,要我去她那里救苦救难。弄得我都脸红了,她才说,她那老家不知咋的,突然就出了大个善人,花钱修了好大一座庙,却一直空着,一直找不到个有道行的高人主持打理。那善人就托人四处帮忙找一个得道高僧,听说她要带离了婚的女儿来成都看病,就托她,要遇上了那号高人,一定把他介绍过去。她说她第一眼就认准了我。
尹老三却指了玉禅子笑说,你妈的,一派胡作非为,庙是庙观是观,庙里走出来的是光头儿和尚,观里走出来的是长毛道人,眉毛胡子咋能扯到一起?
玉禅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你晓得啥,那僧、道虽不是一家,却无不处处相通,都不过是积德行善的路数,有啥不同的?尹老三不禁哈哈大笑,那是那是,摸人家小道姑的屁股,搞人家女施主的尻子,钻小道姑的窗子,翻尼姑庵的院墙,都是相同的!
玉禅子把那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骂道,你给老子积点儿口德好不好?尹老三指着玉禅子的鼻子说,你们看,搔到牛鼻子的痛处了!笑了一阵,又把话引了回去,问玉禅子,你还真要去做个和尚?玉禅子先喝下一口酒说,等过了年再说,我是想去呢,虽然只是座小庙,去做个主持,到底比在这里做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真人还强。再说了,我要去做个和尚,把这头一剃就行了,要想做回道人来,再花个几个月功夫,蓄一头须发,换一身行头了事,好不简单的事!
这番话,更加使听的人心惊不已。
几个人只顾得说话饮酒,却不料那屋外的雪下出了别样的滋味,乱纷纷飘散下来,像绞碎了满天的棉花。几双眼睛把屋外那场雪看了一阵,无不现出一脸的惊异。那酒却一时又喝得没了言语。尹老三说,都闷起做啥,不如一人说个笑话下酒。
玉禅子于是先说:
一个人走在月亮坝里,看见前面隐约有个女人,觉得那背影很窈窕,跟风摆柳一样。就一路跟上来,想占人家便宜。那女人也并不走得急,像是故意等他上来。看看到了一棵大树下,那女人一头钻进黑黢黢的树影里不走了。这人不管不顾,也一步撵到跟前,伸手就去抱了她,觉得是一身的嫩肉,比自己屋里那个黄脸婆强多了。那女人也是一阵惊喜,觉得这个人一身的横劲,比自己那个蔫头蔫脑的男人生猛了不知多少倍!两个人像是芋头落进了烂泥田,都找到了合适的。就在那大树下尽心尽力地干了一场。男人觉得,有这么一回畅快,不枉活了一辈子;女人也觉得,遇上这么个男人,就是死也不冤。等两人从那树下出来,到月亮底下一看,都惊呆了。那女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百般嫌弃的女人!男人气不过,一把扭了女人的手,扬手就打,狠狠骂道,你个狗日的,竟背了老子偷人!女人也觉得委屈,边哭边骂,你妈个骗子,你装模作样来哄我!你们说好不好笑?
尹老三说,不好笑不好笑!就自己说了一段。玉禅子也说不好笑。轮到那小伙子了,就听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街上有个女人,生就一张刻薄嘴。有一天她骂自己儿子,你自己看看,这一街的舅子哪个像你?看见人家嘴一动,你就想吃!你自己的财门不守,你去守人家的龟门!那么多人的钱你不借,你去借人家女娃子的钱,人家要了,你拿锤子去还!
早惹出一片大笑。尹老三指了小伙子说,看不出平常你蔫头耷脑的样子,肚子里还有这么些烂货,你狗日是乌龟有肉藏在肚子里的!
这一番笑闹下来,不觉已天色渐晚。玉禅子带了七分酒意,踏一路乱纷纷的瑞雪回了青羊宫。刚进了门,恰遇上主持从对面走来,那酒,先已醒了大半,想溜到一旁的偏殿里躲一躲,却被叫住了。主持走到他面前,冷声冷气地说,你咋又犯戒了?你一总才来了几天,你算算你都犯过几次戒了?你连个酒戒都守不住,你何不脱了这身道袍还俗算了!
玉禅子心里又羞又忿。却突然打定主意,要到川北那座新修的庙里去做个主持,岂不跟你这老不死的牛鼻子一般大小了?到那时,天不管地不管,老子想咋的就咋的!不管那个路上来的好处,都囫囵是爷我一人的,没有人来和爷争抢,岂不痛快!省得在这里受你那鸟气!于是,竟一梗脖子说,你不用撵我,我自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几句混账话,竟把一贯德高望重的主持哽得瞠目结舌。恰巧,从那一丛枯木背后,转出个有道的真人来,听了玉禅子的胡言乱语,大声喝道,你这孽障,满嘴屁话!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正是玉禅子入道时的师傅。不想,玉禅子冷笑一声说,你敢!你以为你是个啥?你就是个挂羊头买狗肉的主儿,除了搞人家女施主的尻子,你还会啥?你以为你干的好事我不晓得?凭啥做人家的师傅?臊你祖宗奶奶的皮!
玉禅子朝师傅扔过去一通乱骂,狠狠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早把那真人臊得满面通红,要去拽他回来,却被主持拉住了。
主持阴着脸向后殿走,真人跟在主持身后,到了一个硕大的铜香炉前。主持说,你咋教出这么个孽徒来!真人垂首说道,都是贫道的罪过,贫道这就去教训那畜牲!主持摆摆手说,由他去吧,我看他早不可在这里呆了,他自己走了最好。少了这个孽障是我全真门里的万幸!思忖片刻,又对真人说,你也去吧,我们这小观里供不起你这尊神。
把那真人愣在当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玉禅子迎着纷纷雪花,醉熏熏在观里乱走一气,不觉酒全都涌了上来。想回去睡他一觉,竟找不到归处。又觉得尿急得慌,看不清茅房在哪里。不觉,来到一个拐角处,是一段碧瓦红墙,就对着那红墙屙起一泡热尿。正屙得痛快,冷不防从墙洞里钻进一条野狗来,扑上来对着那白生生的屁股狠狠咬了一口。玉禅子大叫一声,一跤跌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嘴里却大骂是那主持和师傅合谋暗算他,共同啃了他屁股。
谢芹骑车一路回到家里,不觉也有了些酒意。没想到那酒喝起来容易,后劲却大,就想睡上一觉,便给曾宪打了电话,叫他帮忙照看宇儿,说自己想睡一觉。曾宪以为她病了,急火火地先要来看她。她就说是喝了点酒,有些醉了,不碍事的,睡一觉自然就好了。
一觉醒来,天色早已浓黑,觉得肚里空得慌,就深一脚浅一脚下得楼来,要去玉石街上那肥肠粉店里吃一碗肥肠粉。走出楼道,见那灯影里一派亮晃晃的雪花筛糠似的洒下来,地上早积了一层。眼见从对面那肥肠粉店里,透出一片黄霜霜水似的灯光,把地上的雪如同抹了一层亮油。走进店来,杨玉琼正在收拾桌面,店里却空无一个客人。见了谢芹,杨玉琼亲热地打了招呼,就去给袁少辉说,下一碗酸辣肥肠粉。听得里面一阵响动,不一时端出满满一碗来,面上堆了好几截鼓胀的肥肠。正要吃时,听得手机响了,是尹老三。尹老三急火火地说,我儿子到你那里来没有?天都黑了这么久了,超儿都还没回家呢!谢芹觉得很是奇怪,尹老三的儿子她只见过几回,咋会到这里来?觉得那尹老三怕也是喝醉了酒。尹老三却没等谢芹明确回答,又先挂了电话。
原来,尹老三和毕慧等几个人都走了,就一起要去找一家宾馆,乘着酒兴,趁着这漫天大雪,要好好亲热一番。本是要到一家常去的宾馆,毕慧却突然想起,某一天在街上闲逛时,看见一处古色古香的客栈,门前挑出一对灯笼,内里竟坐了一个穿得古旧的小二,与那豪华气派的宾馆全然不同,雅致得都无法形容。当时就想,啥时要到这里住一住,也不算白活了一世人。毕慧就坚持要到那家客栈去。尹老三心里高兴,就依了她。
两人一路来到客栈,果然如同倒回去五百年,别有许多情趣。小二早捧来一盆红花一般旺盛的木炭火,放在屋子里。喜得毕慧一惊一乍,忍不住说,早晓得这里这么好,就不该在茶铺里喝酒,弄一壶酒煨在这火盆里,你我两个慢慢喝,多有情趣呀!
尹老三笑道,哪个说的在茶铺里喝了,到这里就不能喝了?就叫了小二来,问有啥好酒弄一壶来。小二说,我们这里只卖米酒。尹老三说,米酒正好是醒酒的,快去弄一大壶来。又问小二有啥下酒菜。小二说,我们这里的下酒菜都是明朝的。
尹老三哈哈笑道,明朝的?我不信,我们日妈往这里一来就到了明朝了!小二也笑了笑说,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们老板花了十年功夫挖掘出来的。尹老三说,莫跟我吹,我不信你们老板是从明朝一路活过来的,他晓得明朝人吃鸡是剐了皮吃,还是烫了毛吃?小二笑道,你真幽默。尹老三挥挥手说,快去,把你那明朝的下酒菜也拿两样上来。
等端上来一看,却是一盘酱火腿、一盘莲花豆。尹老三又取笑道,日妈这就是明朝的下酒菜?
小二也笑,却不出声,轻脚轻手出去了。尹老三就把那米酒往火盆里煨了一阵,等到热了,一股甜香旋即弥漫开来,弄得满屋子潮乎乎的。
尹老三抽了几下鼻子说,这米酒倒真算是好。就倒了一杯,把毕慧搂到怀里,你一口我一口,都只喝同一杯酒。又拈了一片火腿喂进女人嘴里。女人嚼了一嚼,却要回给尹老三。尹老三笑骂一句,就伸出嘴去接。
尹老三一边嚼一边说,今晚上老子要给你来个安逸的,不把你搞烂,老子不放过你!毕慧一把抓了他那顶住自己的硬梆梆的东西,捏了捏说,你当老娘怕你?
尹老三不禁兴致勃然,正要动手,忽听手机响了。恨声骂了一句,拿出手机一看,见是自己老婆,赶紧叫毕慧不要吱声。接通电话,老婆开口就骂,你妈的,你死到哪去了?尹老三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今晚要陪园林局的领导嘛!老婆骂道,你陪你妈的野老公!儿子不见了!尹老三心里一惊,却说,你慌啥,他那么大个活人,难道还丢了?老婆说,我问了老师,老师说五点就放学了,我又挨个打电话问了他同学,都说没看见,都急死人了!
尹老三说,你没去网吧看看?老婆说,我都把这一片的网吧挨家看遍了,哪里有他影子?
尹老三这下着实慌了,推开女人就往外跑,也不管停在客栈后面的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