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喇叭唱完了一曲东方红,何伟根起床洗漱后,没有去吹开工哨子,而是背个行军书包步行去芦苞汽车站,他要搭早班客车去县城西南镇购优良的瓜种菜种。
今天是何岗村的特殊日子——鸦老太100岁寿辰,即使吹哨子,来开工的社员也不过寥寥几人,好多年前,伟根还没当队长就是这个样子的了。这一天的开工哨子注定是聋子烧鞭炮——不响。
不过今年伟根为这一天犯难了,端午节前后,公社的三级干部会议传达了上级指示精神,大吃大喝属于奢侈腐化铺张浪费,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所以要取缔喜筵。自己不算什么官,在公社没有明确责任,但好歹是个生产队长,社员不开工却集体去搞奢侈浪费的活动,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十天前,伟根就私下和翠儿商量过,想制止鸦老太今年做生日宴。翠儿说,鸦老太做生日筵不是鸦老太自己决定的,它早已成村例了,你横梗梗地阻止,会犯众憎的。生活在一方水土的人最深刻体会“宁犯天条莫犯众憎”的训诫,犯众憎意味着不受大众欢迎,社员对自己有芥蒂,这个队长就不好当了。再细想一下,也觉得不好说大家,自己是鸦老太的干曾孙,自己冒着招人非议的口舌不参加贺寿就算了,连大家的热心都出面阻止,似乎过分绝情了。然而放任不管,若事后传出去,可不知道公社革委会如何处理自己这个生产队长!
伟根觉得有必要找车水三哥商议一下。车水三是队委,若他同意了,以队委的名义说服社员就最妥当。车水三一直是伟根的军师,伟根过往遇到难题,他帮忙出过不少好主意。当下他去找车水三求计策。
车水三却不同意制止鸦老太摆生日宴,他说:“你虽然不是鸦老太的嫡曾孙,可是你爸的命是她老人家扯回来的,间接地说,你的命是她带来的,你该支持她做生日宴庆贺,尽点孝心才对。”
“现在提倡‘破四旧树新风’,孝义是封建意识,该刹绝的呀。公社广播也报道了虎眠岗村有社员结婚要摆酒宴,给大队干部禁止了,只准他搞茶话会,结果主家备了的宴料只好分给各户。私下传言是马书记下令禁止的。”
“公社的领导事先不知道不就不来禁止了。”
“这事要是事后给公社知道了,我肯定挨批的了。可惜我没有祖康叔那样避开的借口,说公社革委会工作忙或要开会没时间回村吃饭。”
“没人说出去,谁知道呢?伟根呀,你当生产队长才第二年,要顾念全村人的思想情感。而且,鸦老太今年刚好整整一百岁,大家怀着祝贺她这个大好人更长寿的衷心愿望,比往年更热切,你逆大家心意,人们背后会说你忘恩负义,影响你的形象和威信。”
伟根无言以对,权衡之下放弃了阻止的念头,然而他困惑地问车水三:“就算我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但都不能参与呀,既然我不参与,总不能人人去吃寿宴,而我自己一个人另类地待在村里吧?”
“这样吧。”车水三略作思考,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在几天前将农活抓紧,提前安排好工作,在鸦老太生日那天,一大早出差去县城采购优良的瓜菜种子,反正生产队的空地该种瓜菜了。这样,村里当天发生的一切就与他无关了。
今天伟根是真出差还是像何祖康一样借故回避,因为他是生产队长,多少都要讳忌一点,故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只管高高兴兴地给鸦老太贺寿。尽管今年上头有规定,为反铺张浪费,结婚不准摆酒宴,新人要唱革命歌接新娘,开茶话会代替喜筵,贺礼送红文四卷《毛泽东选集》。但何岗村人的盛宴气氛仍依然故我。
本来,以往鸦老太的生日只是由伟根一家和鸦老太孙媳妇月芳一家,两家人共同吃顿稍丰盛的晚饭就算为她庆祝的了。记不清从哪年开始,牛牯全和村里几个人在鸦老太生日的前几天,偶然闲聊起鸦老太的生日,及鸦老太善气迎人的为人,萌生了要为她祝寿的建议。于是在鸦老太生日那天,他们曾经闲聊的那几家人走在一起,硬是登门道贺,吃酒,并且每家用红纸包三元钱作贺礼,这分明是出于对鸦老太感激谢恩了,因为当时的喜庆贺金,习惯是每户才两角钱。这事后来一说开,大家幡然醒悟,都觉得应该给鸦老太这位善长仁妪贺寿啊!到下一年鸦老太的生日,差不多全村人竟然雀跃仿效牛牯全他们,不请自去贺寿了,贺金一元至三元不等,扯个‘贺高德高寿的人,图自己长命好运气’的名堂,其实是众乡亲借题发挥,表达对鸦老太的感激和敬佩。
鸦老太是何岗村人的楷模,可以说是芦苞人的楷模,给鸦老太贺寿是一种向善的荣耀。鸦老太一下子成了全村人的祖宗,全村人都给她拜贺,何松与月芳两家人的主人家地位也给挤到一般人家的位置,由在村中有头有脸有主见的人主理。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的这一天成了何岗村神圣的喜庆日。
太阳爬上三竿高,车水三和何松就上门协助大江、大庆兄弟俩张罗今日的宴席。与其说车水三协助大江、大庆,倒不如说是大江、大庆协助车水三,每一步的工作都是车水三提示他们去做,比如,车水三点算来喝酒的人数算出席数,就吩咐何松去各家各户借饭枱板凳回来摆好,然后计算需要的蔬菜量,安排大江找村中种有的人家采购,大庆则负责上街买米酒、盐油酱醋,以及高价的烧肉和猪肉等肉类。
翠儿,邓月至,何美仪也很快就前后脚来到了。
翠儿将大幅红纸剪成一小块一小块,鸦老太拙手拙脚用那些小块红纸包上一角钱,作为谢礼红包回赠客人,以及作为彩头(利是)赠给未结婚的年轻人和小孩,表示老少都吉利。
邓月至和美仪去水井挑水回来,和大江、大庆的老婆蹲在院中择洗大江陆续买回来的青菜。
何松通知有空闲的人家,把台凳送来鸦老太处,他则不停地拾掇着院里院外的杂物,搞干净摆筵席附近的环境。
月芳忙碌地进出屋里和院中,跟着鬼婆莲身后,协助她焚香烛烧纸钱拜神。鬼婆莲喃喃呢呢祈祷,从天官,神位,土地,到灶君都拜了一遍。虽然解放后,她不敢再做神事,但村中有喜丧之事,还是邀她循旧例作法事。这些神品是知青祥偷偷地从广州带回来的。
车水三稍有空暇了,他坐在凳上卷根烟抽抽歇一歇,望见几个女人都在忙碌,心里生柳玉娇的气了:真不识时务,明知今天这里一定忙,还不早点过来帮忙,等人家几个女人都干完活才到,不难堪吗?
正生气地思忖着,柳玉娇母鸡携小鸡一般引着五个儿子来了。
鸦老太见了,开心得咧开没牙的嘴,忙不迭给每个小孩各一个红包。
柳玉娇对孩子们说:“快谢观音太,今天是观音太生日,好日子,快说恭贺观音太的祝福话。”
儿子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大儿子日明转动眼珠,想到过年的祝福语,就说:“恭祝观音太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柳玉娇赶忙拍了他一把:“呸,不吉利,吐了口水改口再说,今天就是观音太一百岁生日哪,应该说‘恭祝观音太长命两百岁’。”
大的三个孩子口齿很清楚地说了,小四小五不识字,只含含糊糊地随声附和。鸦老太不管听没听清,很慈祥地点头并疼惜地抚摸他们的头:“谢了谢了。”
对呀,今年是鸦老太百岁大寿,该搞得庄重些好,车水三顿生灵感。他马上想到兵哥勇,勇叔现在脱掉黑帽了,叫他来主持最好,他最有文化最有见识,能说事,肯定搞得雅致有体面,而且他是村中长老了。想到这里,车水三就兴奋地去找兵哥勇。小聪明和大江大庆的孩子趴在地上玩玻璃珠,差点儿把他绊个狗吃屎,他嗔责一句便离去。
鸦老太觉得自己没事忙了,就来到院中加入女人堆帮忙择菜,翠儿赶忙挪过小板凳给她坐。女人们围着鸦老太开心地问这问那,要掏出她小时候的经历或年代久远的传闻。
柳玉娇望见院中插着的一炷高香,香烟袅袅娜娜似乎很神异,她问:
“鸦老太,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的呢?”
其他女人一听,都期待地望着鸦老太。
“有呀,我们做什么都被神无形地看着的,所以做人要做好心人,千万不要对别人做亏心事,遇上别人有难处就要帮助人家,就算自己有困难也要帮,这样上天才会给你好报应的。”鸦老太停住择菜的手,舒一舒口气继续说:“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去探亲,她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背在背上,一个手牵着同行,被牵着跟随步行的小孩哭哭啼啼。走到一个僻静处,有一个白髯老者走过来,他问那个女人,‘你怎么背大的,让小的步行受累呢?’女人答:‘大的是邻居的小孩,小的是我自己的,不能薄待人家的。’那老人家钦佩地赞叹:‘你真厚道真仁心。’然后快步向前走,边走边说,一毫之善与人方便,难得难得,今夜你村子有灾难,不过你放心,你会安然无恙的。”
“当晚,雷公在她的村子上空发威,霹雳撼山动地,电光怒窜,撒下电火,烧光全村所有房屋,就仅她的屋完好无损。原来,那个白髯老人是火神,他被那个好心善良的女人感动了,为她消了灾解了祸。所以说做好心肯定有好报,古话说,人有善愿天必佑之。”
邓月至笑了:“怪不得鸦老太你那么长寿,原来你和那个女人一样心地善良,待人厚待己薄,不存半点亏欠别人之念,积下厚德上天给你回报。”
“对对对。”几个女人由衷地交口称赞鸦老太。
何美仪觉得口渴,想去厨房斟碗水喝,便问:“鸦老太你口渴吗?”
鸦老太摇摇头:“不渴。”
何美仪端着碗凉开水,边喝边走回院子里,她发现什么似的擎起碗左右端详,问:“鸦老太,这只旧碗不像我们这里的碗,哪里得来的?”
鸦老太费神地辨认后说:这只碗是日本鬼子的。那一年,一大队日本鬼子兵来到芦苞,进驻了我们村,要求我们一帮女人替他们造饭,煮饭的地方就是祠堂侧的大伙房,他们将抢来的鸡给我们宰。他们不吃鸡皮鸡内脏,让我们带回家吃。大概是我们为他们煮饭的缘故,他们不抢我们村的东西,当时我们还以为日本仔是好人,煮了几天饭,便有人对他们的碗具起了贪念,不时偷一只回家。后来见没事,人人都揣只碗碟入怀带回家。日本鬼子似乎察觉了,一天,大娘和五嫂洗完碗正揣上碗要离开时,说中国话的翻译带了三个日本人进来,说要搜身。
大娘反应快,假装清理灶膛炉灰,蹲下扒灰时,将碗塞入炉膛中用火灰掩盖了。五嫂也很聪明,假装尿急,走入旁边的厕所,将碗由厕坑扔入旁边的水塘里。
“怪不得前年抽干祠堂侧的水塘挖塘泥时,我也捡了只旧碗,觉得它怪类便用来喂狗。原来是日本仔的东西。”邓月至插嘴说。
“是了,是了。好险哪,那次幸好只有她两人偷碗,才不会让日本鬼子发觉我们偷碗,不然肯定杀光我们。”鸦老太脸泛红潮,“那三个搜身的日本鬼子很不规矩,坏得很,他们故意在女人身上乱捏乱摸。”
柳玉娇又从厨房捧出一大把未择的青菜过来,放在大家中间,问:“鸦老太,日本鬼子在村里住了多久?”
“没多久,大概十来天,他们就去霸占了芦清乡小学及祖庙后的龙坡山,学校给停了课。那个翻译又来我们村找几个女人去替他们煮饭,有工钱的,不过他们很坏,听说每天放工离开时,命令女人脱去长衣裤,让他们看看有没有偷东西,遇上些更坏的鬼子,就叫她们全剥光,动作稍慢的就过来动手动脚。”
说到这,鸦老太拿着菜的手抬起来,遮挡着露出呼窿的嘴羞涩地笑了。
何美仪问:“鸦老太,你没去煮过饭吧?”
“没有,起初想去赚多两个钱,听说日本鬼子太坏,就没去了,外村有几个孩子多家穷的女人去了。”
“这批鬼子还算有点人性了,听乐义说,前些天来下乡的向书记那个村庄,日本鬼子围了她们的村子,强迫女人去陪他们的队长睡觉,看中了不答应的,就当场杀死。连续杀死了几个女人,向书记只得决定去陪鬼子队长,后来觑机杀了鬼子队长,逃跑了。”邓月至说。
鸦老太满脸羞赧摇头笑了:“向书记是个男人婆,有胆量。要我陪那些死萝卜头鬼子睡觉,羞死人了,我宁愿死了算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书记真是女中豪杰,不怕天不怕地。”
“鸦老太,你识字吗?”邓月至问,她觉得鸦老太肚里故事多应该识字。鸦老太摇摇头:“不识字,我爷爷是私塾先生,教村里的人识字,但他不教我,他说‘养女不教如养猪’。意思是女儿要嫁人,出钱供女儿读书就亏了,让女孩子为家多干活才像养猪一样赚呀。”
“你不识字却知道那么多故事?”邓月至问。
“是他给小孩们讲故事,我在旁边听了,往心里记下来。”
走上何岗,乐义很自然来到岗顶的那棵相思树下。相思果子挂枝头,如带瑕的翡翠粒,又似嫩绿的小珍珠,一阵风掠过,亲切地向他点头。有一年它整棵叶子枯黄并掉光,乐义担心它会死掉,后来它却再发绿芽。原来树出黄叶掉落不用怕,就怕生了黄叶却不落。
相思树伴着他长大,小时候他爬上去玩,长大了挂个沙包练拳头。滑溜溜的树干,是他在少年时代经常爬上去溜下来的历史印记——相思树的果子是噼啪筒的子弹呢。噼啪筒是用细竹竿造的玩物,把果子塞入竹筒里,用竹棍子一压,竹筒就会发出烧鞭炮一样的脆响,果子粒像子弹一样飞出竹筒,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