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根在厕所里见女人担粪来回两趟了,还未见两个男人回头一转,问翠儿,翠儿照直说了。他就和翠儿换个工,担一担粪去粪池。
何乐宁看见伟根挑粪过来,欲站起来往回走,何伟才扯住他:“你这样做分明是偷懒了。”
伟根掀倒粪后,就说何伟才俩人,语气稍含不满:“你两个男人坐在这里休息,女人却不停地忙,很难看哪!”
何伟才递烟给他:“太臭了,抽口烟驱驱臭味。”
伟根没接烟包,不高兴地说:“尽量少歇点。”
伟才答:“又不是赶着用肥,早上挑不完,下午继续挑嘛。”
“能快点挑完当然快点挑完好,下午可以过去帮他们摘花生。”
“哇,还要我们帮他们摘花生,应该叫他们来换一换我们。”何伟才不服气:“我们干重活工分跟他们一样多已经不合理了,还要赶时间去帮助他们!”
伟根一时无话可说,派工有时颇令他头疼,社员们思想不一,有人拈轻怕重,有人斤斤计较,有人自私心重专想占人便宜,故意出工不出力,没多少个社员“把集体当作自己的家”的。
花生拔了挑回来,沿大巷边的一排老树下一溜堆放前去。有社员欲坐下来摘花生,车水三提醒:“别忙摘,趁天还早,太阳不猛,先将整片地的花生拔光挑回来,等会太阳曝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荫处干活,避暑哩。”
拔完花生,接下来的工作就轻悠得多了,社员依据自己的感情,平时要好的,谈得来的,几人一组地自由扎堆成伙,边闲聊边摘花生。
何祖明老婆近日明显地跟着四方锅盖这个堂嫂大安人的屁股后转,除了因为是房亲之外,何岗村的人都心知肚明,主要是何祖康关照了何祖明去大队当治保主任的缘故。这下四方锅盖刚坐下,她就第一个凑过来坐在旁边,何伟才老婆和三个女社员也拢过来,边干活边聊天。
四方锅盖遥望公厕那头,翠儿她们担着一担人粪,捂着鼻子从厕所的地下门口走出来,又顶着热热的阳光挑去地塘晒场。旁的粪池,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很享受,走动着晒着太阳干活,与静坐在树荫下享受清风聊天做手工,简直是天壤之别。她偷着笑说:“叫我去挑粪,哼,我才不那么笨。你瞧他们一身湿溻溻,我们多舒服,反正工分是一样的。”
几个女人点头称是。
“我的老公蠢,我刚才示意他跟我离开,他不理我,现在要担臭屎了。”何伟才老婆说完,往外瞄了瞄后,悄声说:“来,告诉大家一个新时闻。”
以后消遣嘴皮有谈资了,女人们都竖起耳朵拢近点,期待着新鲜的消息。
“美姑在半个月前,使人向我嫁到上塘村的二姐家求婚,想将惠莲嫁给她的大儿子。我二姐一家子喜不自胜,上星期她的大儿子还屁颠屁颠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准备了解一下情况就上美姑家。我说,我该一巴掌扇醒你了,你耳聩的吗?那个女的是全芦苞都闻名的淫贱货,你竟然还懵然不知?你不照照镜子,好花轮得上你采吗,你凭什么被一个漂亮的有南风窗的女孩看得上?他想了想,问清楚后就不再上她家,马上推了这门亲事。”
何祖明老婆说:“我也听说,美姑这个月急着托人做媒,攀过几家亲,最后都砸了。人家一听说惠莲破了身,都避开了。”
四方锅盖越听越兴奋,何岗村的女人除了鸦老太之外,说话能有吸引力的女人就数她和何美仪。她估摸向着何美仪的人比向她的多,她明白人们敬重美仪,而畏惧她。有时看见女人和美仪说笑,心里莫名其妙地妒恨。眼下她幸灾乐祸了,对大家说:“姑娘漂亮有什么用呢?红颜多薄命,你瞧那个狗婆惠莲,谁要呀?若我是男人,我宁肯做寡佬也不娶狗婆,一生背着破鞋的臭名声,怎抬头做人?平时看那个狗婆惠莲矜矜持持,以为她很娴静守身,想不到她内心发姣发到不得了,忍不住未敲钟就入饭堂偷食。如今她是鸡肋了,吃之无肉,弃之有味。往后没有人叫她白妹了,只有叫狗婆莲的,不信你们等着瞧。”
何祖明老婆说:“整个芦苞街都知道我们何岗村出了个狗婆,狗婆惠莲污臭了我们何岗村的名声了。”
“对呀。”“对呀。”
“呸,狗婆莲做狗,关我们何岗村啥事呢?她又不姓何,是外嫁女不出门罢了。”四方锅盖纠正。
“这也是,也是。”
何伟才老婆感叹一句:“人就是这样的,运去金成铁啊!”
四方锅盖又再幸灾乐祸低唱:“荷叶擎珠怎抵得住东风一掠。”
邓月至负责将每堆人摘满一箩的花生担去水井边,用水冲净沾着的泥沙,然后再担去地塘晒场。晒。她在旁边收拾时,听到四方锅盖她们的小声议论,心里生气,想劝她们几句,但念在何祖康曾两次帮助过何乐义,不便说四方锅盖,只佯装没在意她们说话,等到挑花生去地塘晒时,走到沤肥池边告诉何美仪。这时柳玉娇和翠儿挑粪过来,看见美仪吧嗒吧嗒落泪,翠儿听了邓月至的诉说便恨恨地说:“说她四方锅盖就是没起错花名绰号。心地黑过锅底,别人做错了,又不是犯着她,刁她老母,她偏要开心地落井下石。”
柳玉娇和邓月至好言安慰何美仪。
伟根带领人把沤肥池搞妥,看看日头,还没到中午收工的时候,就带大家回村,到树头下摘花生。
何美仪走到四方锅盖面前,凄伤地哭着哀求:“康嫂大舅娘,求你们了,往后别笑我惠莲做狗婆莲了好吗?她如今够凄凉可怜的了。”
四方锅盖奚落道:“不是我最先叫惠莲狗婆莲的,是别人这样叫,我跟着叫的。要想别人不说闲话,当初做人就循规蹈矩嘛。”
美仪受不了,号啕大哭跑回家。
在柳玉娇心中,美仪是她的家人了,她嚯地站起来,一摔拿着的花生藤:“康嫂大安人,惠莲怎么不好,也不关你的事,你不该寒碜人家,多管闲事。”
“我说狗婆莲不也是不关你的事嘛,你为何也说我?还说我管闲事,你不也是多管闲事嘛!”四方锅盖也站起来,何岗村没有人敢如此顶撞她的。
“你心肠黑,对人家的不幸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小心没好报。”柳玉娇愤愤骂她。
车水三过来扯开柳玉娇:“吵什么架呢,都不关你俩的事。”他心里恨不得用握着的花生藤抽打四方锅盖,只是顾忌何祖康,会影响他家的困难补助。
面对四方锅盖不可一世地瞪着金鱼眼,鼓起蛤蟆腮,翠儿一直刻意忍耐着,但她还是忍不住,本来一直都鄙视她趾高气扬的为人,又怨她那次不愿出面一起去董寨为何松讨赔偿,更怨她老公何祖康在公社党委里咬口舌,把本该属于伟根的大队治保主任职务弄给了何祖明。她说:“康嫂大安人,恶语伤人利过刀,积点阴德吧,俗语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一个人心肠不好,总有她欲哭无泪的报应。”
伟根本想开口劝老婆住口,想想四方锅盖平时太恃势凌人了,该责骂,便不吭声地挑起担花生去水井边淘干净,挑去地塘晒了。
“叮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将争执止住了。大家循声望去,年轻的乡邮员蹬着崭新的红棉牌自行车来到大家面前。分明是为了炫耀他的崭新自行车了,大巷路阔空旷,没有必要打车铃。
乡邮员不是像过往那样,从车两侧的大邮袋搜索信件,而是解下车尾载物架上的大纸箱,捧着问:“哪位是何祖康呢?”
四方锅盖高兴地走过去,“他在公社革委会上班,我是她老婆,有什么事吗?”
“这箱是从广州寄来给他的东西,你代他收了吧。”
有物品寄到,乡下人自然好奇和羡慕。不少社员丢下手中的活,围拢过来看,只见纸箱上写着:“邮三水县芦苞公社何岗村何祖康同志收。”
四方锅盖望望众人羡慕的眼光虚荣顿生,她得意异常,故意拿腔捏调地说:“真不知谁对我们家那么好呀,好开心,有人对我们家那么好。先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吧。”
为了更加炫耀自己,四方锅盖矫揉造作地拆开纸箱——塞满箱的全是香烛、冥纸。她愣了愣不解地说:“莫非那个有心人想我多拜神,求得祖仙保佑我家平安?唉,但太不懂时势了,现在我们禁止烧香拜神呢。”
四方锅盖在纸箱上寻觅寄件人的名字,寄件人没有署名,只有寄出的邮戳显示来自广州。何志操老婆想了想,就瓮声瓮气地说:“送香烛冥品给活人,是诅咒收物的人去死呀,只有死人才享用冥品的呀。”
四方锅盖如梦初醒,她无异于捧了烫手芋头一般,摔了纸箱恶狠狠咒骂:“谁这样黑心?不得好死。”
柳玉娇冷阴阴地讥讽:“到底哪一个黑心呢?无端端被人寄东西来咒死?”
四方锅盖气得狠狠地剜了柳玉娇一眼,却一时找不着话回敬,宛若一只斗得性起的癞蛤蟆,鼓起腮帮怒瞪着金鱼眼喘气。正好又一辆自行车来到她面前停下,她认识骑车人是公社革委会的秘书。过往,公社秘书不时来传递好消息,她顿时消了气。公社秘书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回家替何祖康收拾几件衣服来,我送去给他。”
不祥的兆感漫上四方锅盖心头。秘书不像以往那样客气地称呼何主任和康嫂了。她担忧地问:“祖康很忙吗?怎不自己回来拿,他要去哪办事?”
秘书迟疑一下才答:“他给县里来的人抓了,因为有广州知青寄举报信到县革委会,告他强奸女知青。他下午就要被带去县里接受审查。”
四方锅盖怔住,她感到脊骨发麻,脸色沉下来仿如一堆干牛屎。良久,她耷拉着脑袋回家,人们从后背看到她在抹泪。柳玉娇冲着她的背后幸灾乐祸高声说:“报应到了,报应到了。”又高兴地对一直处身事外,埋头割花生嫩叶作牛饲料的兵哥勇说:“勇叔公,何祖康那会儿对你无情无义,今天有报应了。”
兵哥勇站起来,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蹲下继续割花生叶。
车水三煞有介事地宣称:“妇恶令夫败。现在有目共睹了,所以各位大嫂大婶须好好善待老公啊,贤女敬夫嘛。你们说对不对?”男人开心地起哄。邓月至嗔道:“三弟,你又在扮鬼扮马了。”翠儿见大家都停了手听车水三调侃,忍不住说:“我们女人是不是都要像玉娇姐一样,让老公白天作牛用晚上当马骑?”说完,她双手捂着脸躲到邓月至身后。人们大笑起来,柳玉娇羞赧地追打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