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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忆探亲(2)

在苦难的妻子儿女面前,我是他们苦难的要源。我在他们中间能有什么欢乐?况且,据了解,我那专案组里一位同志亲笔给陈虹复过一封信,曾经明确告诉她:“《红旗》上的文章,就是你父亲历史的结论!”这专案组是隶属中央的,这一说大概是“铁案如山”了。自然,家人们并不愿相信这个论断,而以林彪一死,形势总会好转相慰藉:而我也不敢说出对江青之流的看法,只用我的乐观估计来影响他们。互相安慰,都是言不由衷的。

人是有惰性的。俗语云:“讨饭三年不做官”,便是惰性作用。我这个鸭倌,在此时此地,却颇有宁愿与我的群鸭为伍以终天年的想头。因为我那鸭群实在比这儿的那些“人”更富有人性,但这句话不能说出口,那是要伤亲人们之心,还得强打精神,欢乐一番。当此时也,上海的大侄女、北京的金玲老同学,都闻风赶到南京,一以探望,二以祝寿一我六四初度正巧是在这假期里。于是和客人及全家都去中山陵会餐了一顿,菜肴自然丰富,我和大家也都很欢乐,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次祝寿却远不如四年前在牛棚里私自祝寿那么高兴。

何以故呢?大概是苦中作乐另有趣味吧?

1968年春,中央专案组设立了我的专案,我升级了。前此作家协会所搞的专案组则不算数,一切从头来起。首先,自然是自我交代。这个专案组颇像样得多,有专门一间房间,三位组员各据一案而坐,让我坐在中央一张折椅上。

四边不靠,这自然是审讯的样子了。这我并不在乎,有些外调的人就有这种瘾,名之为“提审”,而且连座位也不给哩!于是我就从出生之年起,像编年史般地一年一年“如数家珍”讲下去,既无底稿,也无提纲,倒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审讯者并不满意我这态度,不时来个打断、插问,或者加以评论,诸如“老奸巨猾”、“你不要欺负我们年轻!我们有的是显微镜和望远镜”之类。但有些极简单的道理,并不需要什么“镜”的,比如1927年“四·一二”以前的国民党员有左派右派之分、国民党区分部并没有什么“书记”之类名称等等这类常识性问题,也用“镜”来照了一小时以上,可很费时间。因此,我这整一花甲的编年史,足足讲了三个整天。

这次“三堂会审”是有分工的:一位是武生,动不动要作挥拳动武状,并说:“你经得住我三拳头么?”老实说,他孔武有力,我连一拳也吃不消。另一位是军师型的小花脸角色,面无血色,经常阴阳怪气、冷言冷语对我来点“讽刺文学”。最后一位唱的是须生,扭转僵局,从正面教育我的,每每是他。但他们忘了我是20年代就当过演员的,他们的表演并不出色,是用非所学了。不知他们后来改行了没有?

三天交代以后,由须生出面问我:“你所交代的都敢负责是真实无误的?你敢依照所讲的写出书面材料而无出入?你敢在所写材料上打手印?”

我回答了三个“敢”字。

“那你二十四小时以后,即明天此时此刻,写出交来!”

这一着可厉害,二十四小时以内要写出两三万字材料,能行么?但我忽然想到明天正是我六十大庆的日子,人生不能有两个花甲,能不自我庆祝一番?一看表,正好六点,下班了,便说:“好吧,明天此时此刻我交卷!”

既夸下海口,便打算当晚不睡,来个夜战。但是眼睛不争气,12点以后撑不住了。于是心一横,睡觉!第二天一清早,神清气爽,提笔直书,一直写到五点三刻,完稿了!我可洋洋得意,先对三十多年的老友张天翼打了招呼,叫他下班时等我一路走。然后找到那位须生,递上书面材料。他似乎出于意料,连连“哦”了几声,接过我写的材料发楞。

我便以胜利者的口吻挑战说:“让我打手模脚印吧!”

他迟疑一下,说:“让我们看了再说。”

这时下班铃响了,我扭头就走,拖了天翼直奔东华门大街春华楼菜馆。他连问我什么事,我只笑而不答,叫了三菜一汤,六两水饺和两瓶啤酒,大吃大喝起来。吃到杯盘狼藉了,我才告诉他原委,是请他来为我祝寿的。然后抚掌大笑,感到无比痛快。一一自然,我这样飘飘然,颇有阿Q气。但当时想,“精神胜利法”也可以一分为二吧?

但是当我把这故事讲给家人听的时候,他们并不大笑,而只现出一丝苦笑来。我知道自己又错了,正如我津津乐道我所爱的鸭群时那样,这不会引起他们的共鸣,却使他们产生反感。我应该快快活活地和他们畅度这个假期。于是游湖呀,拍照呀,讲笑话、做游戏呀,但是每人心上都罩着一片阴云:假期马上要过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回来时是否真个平安无事了呢?……

这种离愁别绪,终当我假满离家,全家在车站月台上送别时总爆发了。妻子儿女个个都热泪盈眶,对车上的我一再叮咛珍重。我确实后悔了:我这十天没能给予他们足够的安慰!特别是金玲,一位医生曾背后告诫我:“她这神经质的人,已有神经官能症的征兆了,不能再受刺激。但我此时如何安慰她呢?我只能忍住泪水,强颜欢笑说些闲话。但四双泪眼正对着我,而火车迟迟尚未开动。

我受不了,只好将视线避开。此时发现一只小手提包不知放在哪儿子,便借机找寻。等寻找到了,车厢已缓缓移动。我再看看金玲和儿女,她们仍然含着泪水,伸长颈项在张望着我哩!一阵愧怼的心情袭击着我,要说什么,但已无济于事,车轮滚动,人影渐远渐远了!

当我木呆地回到铺位上,对面一位中年解放军同志惊奇地问我:“去很远的地方吗?”我摇摇头。他不解地又问:“那你家里人为什么那样哭哭啼啼呀?”

我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我如果说出真情,他可能挪开位置,对我表示“割席”的。我只好长叹一声,倒身假寐。幸好他在半夜里便下车了。

回到干校,形势有了变化,斗争的弦松下了,“敌我”界限也不再如前森严了。特别是掌管我专案组的两位领导同志从北京来找我谈话,又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材料以后,连里的同志们有的向我暗示:我不是敌我矛盾了;有的竟向我表示祝贺:归期有望了。但就在这年冬天,我的鸭群被宰掉了,我在干校的精神支柱垮了!以后又干了许多杂活,也都提不起精神来。一次挑粪,往返四趟,也不过十几里路,但到挑第五趟时,离目的地只有二三十步了,却再也挪不动脚步,还是腿脚有病的胡海珠同志替我挑过去的。

1973年春节,竟然又获得一次探亲假,而且是全数一一十四天的。这又燃起我和家人们的希望:形势真个好转了吧?有着笑嘻嘻的面孔的那位不再来找我了,省干校已濒临解散,自然也不用我去作汇报,因此这次假期过得较愉快了。

但人的希望总是会“得陇望蜀”的,亲人们提出一个问题:我是否就此留在家里,不回干校去呢?我认为专案组还没有结论下来,如此做会造成不良影响的。

在这一点上,有些争论。但最后我终于按期返校了。不过我感到金玲的神经官能症的征兆愈加明显了,颇为担心。

再回到我们干校,也许出于领导的好意,让我不干重活,只管值班守夜了。

两天轮一班,并不算累,但苦在值班以后无法睡眠,便成了两天睡一次长觉了。

约莫半个月以后,金玲突然来了封电报,说我的名字已列在江苏省干校所改组的“落实政策工作组”的某一组的名单之内,要我马上返回南京。这自然是个喜讯,立刻向干校领导反映,但回答说“不知道”;再请示北京的专案组,专案组没有答复;再问金玲,是否由南京方面来个公函调我回去。而金玲在南京碰了许多钉子,没有结果,只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第二次探亲假中曾去拜见过杨桂芳同志的老伴儿陈玉生同志,这是一位忠厚长者,刚刚被解放出来还没有安排工作。工作组要成立是他讲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是他亲眼所见,而且他正是我这一组的组长。我也认为陈玉生不是说谎的人。但我这人是三管三不管的,即编制在江苏,由省干校管;改造由文化部干校管;专案由中央管。

但遇到现在这样问题时,三方面又都不管。我们连部倒是想管的,但这时连领导三日一换,五天一走,虽有的答应负责查问,但再去找他时,已上调北京了。

在这样状态中,我和南京家里电信不断,单是电报我就打了近十封。而发电报要进城的,往返二十来里,我只能在值夜下班之后,乘无法入睡之时,溜去溜回,紧张万分!因为请假太麻烦,而且可能不准,只好来个“非法”活动了!这样做的结果,使我累病了。感谢我们的医生小孟同志,她诊断后,主动给我病假条:“休息一星期。”理由是我已有严重的心脏病。期满复查,病未好转一一我还在不断进城,如何好转?一一又给假一周。这一来,倒是不自觉地行了“苦肉计”。连部看我如此,也不愿担风险,便给我一个回南京养病三个月的假期。

这种假是心照不宣的,回不回干校由你了。于是三个月续假一次,从此再也未回云梦泽。而到南京以后,才知道所谓“落实政策工作组”尚未宣布成立。

回南京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只听楼梯响”,后来又是“奇谈怪论”满天飞的时代,直到1978年秋,我才见到真正的希望!这难熬的五年,和云梦泽中生活相比,可另是一番滋味。如有可能,我将写一本“听梯楼随笔”或“奇谈怪论集”来。但“断忆”就“断”于此吧!

1982年11月10日于美国爱荷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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