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易[1]
东山猛虎不吃人？西山猛虎吃人。南山猛虎吃人，北山猛虎不食人[2]，漫漫趋避何所已[3]，玉帝不遣牖下死[4]，一双瞳神射秋水。袖中芳草岂不香[5]，手中玉麈岂不长[6]，中妇岂不姝[7]，座客岂不都[8]，江大水深多江鱼[9]，江边何哓呶[10]。人不足，盱有馀，夏父“以来”目瞿瞿[11]。我欲食江鱼[12]，江水涩咙喉，鱼骨亦不可以餐[13]；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14]。踉跄人中门[15]，中门一步一荆棘。大药不疗膏肓顽[16]，鼻涕一尺何其孱[17]，臣请逝矣逝勿还[18]。嘈嘈舟师[19]，三五詈汝[20]：汝以白昼放歌为可惜，而乃脂汝辖[21]；汝以黄金散尽为复来，而乃鞭其脢[22]。红玫瑰[23]，青镜台[24]，美人别汝光徘徊[25]。腷膈膊膊[26]，鸡鸣狗鸣；淅淅索索[27]，风声雨声；浩浩荡荡，仙都玉京[28]。蟠桃之花万丈明[29]，淮南之犬彳亍行[30]；臣岂不如武皇阶下东方生[31]。乱曰[32]：三寸舌，一枝笔，万言书，万人敌，九天九渊少颜色[33]。朝衣东市甘如饴[34]，玉体须为美人惜[35]。
[1]诗写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这年春龚自珍首次参加会试落第，又在北京结识了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和进步思想家魏源，这对龚的思想无疑有着较大的影响。他在这首诗中，运用历史典故和生动的比喻，以积极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描绘了封建社会末期的险恶世道与诗人美好理想境界的对立。在诗人笔下，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战栗的政治环境啊！这里山多猛虎、水多恶鱼、荆棘遍地，而这些封建统治阶级中的顽固派，他们已是病人膏肓、无可救药，鼻涕一尺、卑劣龌龊，为争权夺利，吵吵嚷嚷。诗人决心要离开这丑恶的现实世界，去寻找“仙都玉京”，并表示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宣传变革，即使像西汉政治家晁错那样朝衣东市，也在所不辞。诗中表现了龚自珍愤世疾俗、冲决一切的思想感情和顽强不屈、不怕牺牲的战斗精神。《行路易》：古代乐府杂曲有《行路难》的曲调。《乐府古题要解》：“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伤悲之意。”诗人改“难”为“易”，实为反讽。意仍在说明世路的险阻，且含激愤。
[2]“东山”四句：句式本杜甫《杜鹃》诗：“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但含意不同。龚诗首尾两句是反问的语气，目的在促使读者思考，说明四方猛虎均不例外地食人。猛虎，喻当时的封建反动势力。
[3]漫漫：指空间，本为无边无际，此可引申为处处。趋避：逃走躲避。李白《蜀道难》诗：“朝避猛虎，夕避长蛇。”何所已：什么地方为止。全诗较长，可分六段，以上五句为第一段言四方皆有吃人的猛虎，只一味回避，何处为止。暗示自己决心反抗、斗争。
[4]“玉帝”二句：玉帝虽没赋予我做官之才，却赐予我一双明察秋毫之目。玉帝，玉皇大帝，道教所奉职权最大、地位最高的神，主宰人类万物。牖（yǒu有）下死，言死后祭奠于宗庙牖下，系士大夫之身份。《诗·召南·采蘋》：“于以奠之，宗室牖下。”毛传：“宗室，大宗之庙也。大夫士祭于宗庙，奠于牖下。”牖下，窗下。瞳神射秋水，喻眼神如秋水那样晶莹清彻。李贺《唐儿歌》诗：“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5]芳草：香草，比喻自己美好的品德。
[6]玉麈（zhǚ主）：玉柄的麈尾，据《晋书·王衍传》：“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这里以王衍清谈脱俗的风度喻自己美言善辩、气度非凡和才能出众。麈，鹿一类的兽，尾巴可以做拂尘，称麈尾。
[7]中妇：主妇。姝（shǖ书）：美丽、美好。
[8]座客：指交往的朋友。都：文雅。《史记·司马相如传》：“姣雅娴都。”《索隐》注：“都，雅也。”以上六句为第二段，写自己眼神明亮、品德高洁、风度脱俗、家庭美好和交友博雅有识，以此与丑恶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
[9]江鱼：喻名位权利。
[10]哓呶（xiāo náo肖挠）：争吵不停，此喻争权夺利。
[11]“人不足”三句：春秋时代邾娄国君颜被杀，其弟叔术继位，颜妻改嫁叔术。前夫的儿子名夏父，后夫的儿子名盱（xū需），夫妻两人都爱盱，有好食品尽量让小儿子盱吃。夏父对此十分不满，叫喊道：“以来！人未足，而盱有馀。”（见《春秋公羊传·鲁昭公三十一年》）诗借此喻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以来，拿来。瞿瞿，因求之不得，眼球飞快转动的样子。《礼记·檀弓》：“瞿瞿如有求而弗得。”疏：“瞿瞿，眼目速瞻之貌。”
[12]“我欲”句：方干《滁上怀周贺》诗：“侯门昔弹铗，曾共食江鱼。”原指寄食贵族门下，这里指在朝廷内找一个工作的位置，或日求职谋生。
[13]“江水”二句：喻官场环境的恶劣，自己无法适应。
[14]“冤屈”三句：意思是在万马齐喑、钳制言论的高压下，受到各种攻击，也难以申辩。蟠（pán盘），曲折环绕。九难，极言其困难。九，泛指多数。以上十一句为第三段，揭露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以及诗人险恶、困难的官场处境。
[15]踉跄（liàng qiàng亮呛）：走路脚步不稳的样子。中门：王宫中的一道门，此泛指官场。
[16]“大药”句：喻官场的痼疾难以救药。大药，道家的金丹，珍贵验灵的药品。葛洪《抱朴子·地真》：“服金丹大药，虽未去世，百邪不近也。”膏肓（huang荒）顽：难以救治的顽疾，俗谓“病人膏肓”。《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古代医学家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为肓。在这两个地方，药力很难达到，故认为是不治之症。这里比喻官场的保守、顽固、腐败等恶习。
[17]“鼻涕”句：喻官场的龌龊。孱（chan缠），卑劣。
[18]臣：作者自称。逝：离开。
[19]嘈嘈：声音杂乱。舟师：船夫。
[20]詈（li利）：骂。
[21]“汝以”二句：你以放歌纵酒、退隐归田是可惜的事，然而却准备车子要回家了。白昼放歌，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按：杜甫当时听到意外的喜讯，惊喜若狂，故放声高歌，开怀痛饮，并准备返回故乡，是欢庆胜利。龚用此典为消愁自遣意，所谓“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用的消极方面的意思。而，转接连词，然而。乃，副词，却。脂汝辖（xiá匣）：在车轴上涂油，使其滑润，准备扬鞭启程。脂，以膏涂物。辖，穿在车轴头上的铁棍，用来防止车轮脱离轴头，所以《淮南子·人间训》云：“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这里是以辖代车轴。
[22]“汝以黄金”二句：你认为必以己之才能为国家服务，现在却鞭打马背要赶车返乡了。以上四句假托舟师责问，是一种设问的手法。实际上是封建顽固派对诗人的攻击之词，使其进退两难。黄金散尽为复来，李白《将进酒》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用此意。指要以自己的才能为国家服务。鞭其脢（mai煤），鞭打马背，赶车行路。脢，背脊肉。
[23]红玫瑰：红色的美玉，古代妇女的佩饰。
[24]青镜台：装有铜镜的梳妆台。青，古代镜均系青铜做的，又因与上句“红”字对仗，故云。汉乐府《羽林郎》诗：“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裙。”镜台，大的镜奁，兼储放装饰品，上可架镜，故称镜台，即今之梳妆台。
[25]“美人”句：你虽想与“美人”别离，但她的光彩仍徘徊于你的左右。美人，此喻作者坚持变革的理想。光徘徊，江淹《丽色赋》：“夫绝世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五光徘徊，十色陆离。”“美人”以上十四句为第四段，写诗人进入官场又决心远离，以及封建顽固派对他的攻击。
[26]腷（bì必）腷膊（bo脖）膊：象声词，这里状鸡展翅和狗叫的声音。
[27]淅（xi西）淅索索：风雨声。
[28]仙都：仙家住的地方。玉京：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仙都”、“玉京”和他词中的“光明殿”（《桂殿秋·明月外》）均指诗人理想中的境界。
[29]蟠桃：仙桃。神话传说为西王母所种。每三千年开一次花并结实（见《汉武故事》、《武帝内传》）。
[30]淮南之犬：传说汉朝淮南王刘安成仙升天之后，吃剩下的仙药放在院中，鸡犬吃了，俱升天（见《神仙传·刘安》）。彳亍（chi chu赤触）：慢慢走路的样子，此表现其得意忘形。
[31]武皇：汉武帝刘彻。东方生：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西汉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朔长于文辞，言谈诙谐。武帝时，朔任中郎，持戟立于殿阶下，常直言切谏武帝，为武帝所感悟（见《史记·东方朔传》）。此句隐喻自己虽有才能，尚不如东方朔为汉武帝重视。按诗人常以东方朔自比，《己亥杂诗·金门缥缈廿年身》云：“终古汉家狂执戟，谁疑臣朔是星辰？”又同诗：“臣朔家原有细君。”张祖廉《定庵年谱外纪》：“少时读东方朔传，恍惚若有遇，自谓曼倩后身。”以上九句为第五段，写诗人不顾封建顽固派的攻击阻挠，毅然离开官场去寻找“仙都玉京”（理想的境界）。诗人看到光艳夺目的蟠桃花和淮南王家中得意忘形的鸡犬，感叹自己连汉武帝阶下的东方朔都不如。诗中颇含对庸碌之辈青云直上和自己不得志的愤慨与不平。
[32]乱曰：乐歌结束的一章，即今之“尾声”，其内容多是概括全篇要旨。
[33]“三寸”五句：《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诗前四句用此意。九天九渊，天地之间。九天，九重之天，至高之处；九渊，九旋之川，至深之处。少颜色，为之失色。这几句诗的意思是，诗人不顾自己的利害，直言切谏，使人为之惊讶失色。
[34]朝衣东市：西汉著名的政治家晁错（前200~前154），他反对地方分裂割据势力，曾向汉景帝提出“削藩策”，对当时中央集权制的巩固起了积极作用。后来吴王刘濞等七国发动叛乱时，伙同袁盎，仓卒间将晁错诱杀，晁穿着朝衣在长安东市被斩（见《汉书·晁错传》）。饴：糖。
[35]“玉体”句：为了追求和实现自己美好的理想，仍须爱惜自己的身体。以上八句为第六段，写龚自珍要用他的诗文言论抨击时政、宣传变革，即使为此牺牲，也心甘情愿，但为了斗争的需要，仍须注意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