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未明白表示,似乎对待自己还不错。今天为何无端扯到密斯袁头上来呢? 哦,明白了:她这明明是金蝉脱壳,借此拒绝我的。他不由向王珊珊瞪了一眼。
“不敢当……密斯特陈过谦了……”李家辉的态度更觉忸怩不安,心里却感觉意外的舒适。“密斯袁何必客气!”文珏又敷衍了一句,这才冲着王珊珊说: “我想搬到府上客房里住三星期,将才姑母已经答应了,明姐意下如何?”
“那还成问题吗?你不要故意问!”王珊珊知道文珏不高兴,反而更拿话激他。
果如所料,文珏片刻无语,随后就借口天气太冷,要乘太阳未落以前赶回校中。王珊珊哪肯放他,连忙说:要来也是你,要走也是你。袁伯母有病,李家辉尚且来了,你好意思就走?来来,我们打天九。”
文珏听她软一句硬一句的词锋,更引起一阵阵的心酸;当着李家辉在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得快快地勉强和她们周旋。晚饭吃过,他马上拿起帽子围巾,提脚就走。王珊珊送到门外,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你太狠心!"就大踏步而去。 明泽也觉凄然,失悔今天过于冒昧,对不住他;但要他和李家辉交朋友,确是出于一番诚意。
这夜王珊珊强留李家辉同住一宵,以便明天同回学校上课, 又怕她耽心母亲。特意陪着她在街口杂货店借个电话,打往贵州馆转告袁太太。她俩在睡前唧唧哝哝说了许多话。王珊珊讲:她这位陈表弟是个半工半读刻苦自励的好学生。考入京人时,中学只住了一年;更讲他颇有义学的天才,爱作小说,投诸报章,可惜质美而未多学,现在也是研究理化,最后说 他的字写的很秀,诗词小品,极见情致 。同时并找出文钰存在她处的一本旧稿递与李家辉看。
李家辉完全明白王珊珊 之用意,忙把稿本接到手内。暗想--自己年过二旬,春花秋月,易起愁思,将来究不知如何结局。父亲是靠不住的了,母亲是个式女子,更不能为女儿做主。自己又异常腼腆,不能像玉君、贞侯那样滥穿男删友。陈 文珏就外表看来,像是个诚实的少年,难得王珊珊。中撮合,倒不可辜负好朋友一片热肠。--她一面胡思乱一想,一面随手翻开文珏的稿本,蓦然看见四阕词:
春残(一剪梅)
两岸风声一叶浮,水自流流,月自悠悠。春阑兴去怕登楼,病也添愁!梦也添愁!杜宇枝头闹不林,草自柔。
柔,柳自抽抽。残红片片倩谁收?蝶蝶也含羞莎,鸟也含羞。
她一连默读了好几遍,觉得确是至情流露之作,口中也就称赞道:“想不到陈先生的旧学还有如此之精研!”
“我的话不错吧!你们学识相当,可以常见见面,交换,交换意见。也许将来…… 王珊珊说个半截就微笑地打住。
李家辉心领神会,耳根又起一阵红云。当夜她和王珊珊 同床并枕,做了一宵不可思议的好梦。”
两星期后,各校放了寒假,王珊珊、李家辉等各自搬回家中。文珏自从那日气走,突然打破了和王珊珊隔日一通信,七天一会面的习惯,足足半个月没有只字寄到南高女生寄宿舍,也不曾跨过颜家的大门。他住在京大北斋,这两周终朝闷闷。除了东城中学所担任几点钟的教课必须按时敷衍外,自己的学课高兴就去上,不高兴就在斋内和衣而卧,或者提起笔 在纸上神鬼牛蛇地胡画。朋友们问他,他说得了神经衰弱 病,要好好修养几天。
王珊珊在南高打过四、五次电话,他总 叫斋役回答“已去上课"或是“不在家"。寒假一到,北斋能 寄宿 生走了一半,索兴闭户下帷,不离斋门半步。又过两 天,王珊珊怕他真动了气,寄给他一封赔礼的信。信中说日前 之事,不必介意,一切问题,等他驾临细谈。末尾又谓李家辉,请他写四纸条幅,指明要写王摩诘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篇文章他向未曾读过,不觉起了好奇心,翻开《右丞集》找 出这篇,粗看一遍,顿时疑虑起来:袁李家辉当真有意于我吗? 为何单选这篇呢?想着又仔细揣摩文中的字句:“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哦,这好像是与我写的信,起笔多么潇洒!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懂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锥。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噫,此中大有和我交游之意,尤其是后两句。
“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勿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自。力唉!哪里要我写字,简直她借王右丞暗通款索,倒也聪明得很!可惜是中虽有深趣,我却不是天机清妙之人。最可恨的是明姐,居然代她驮起黄蘖来!难道袁李家辉就可以打动我吗?哼,不要牵扯人家的女儿。
他俯首默思,时而呢喃自语,时而指手画脚,终于决定去见王珊珊,和她 说明自己的心迹。
“明,文珏放了假,怎么还不搬来住?你得罪了他吗?”
“谁得罪了他?我介绍袁小姐和他交朋友,大概他怄了气。我昨天已经写信去请他了。"
这是颜王珊珊和她母亲的对话,其时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
“你干吗要介绍袁小姐给他呢?”颜太太打起四不像的京腔。
“赶马不如赶驴子,你的京话跟我少说些。"王珊珊尚未答话,惯会刻薄人的颜老爷先噗哧一声笑了。
颜太太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又连接追问女儿。招得王珊珊大不耐烦,勉强答道:
“我自有理由,姆妈何必多管闲事!"
颜太太不再多口了,王珊珊却在脑内仔细盘算她的理由。
珏弟温文尔雅,我又何尝不爱他。况且他正在热烈地追求我。他命比我还苦,早年就死了母亲。我俩正是一对可怜虫!我假若愿意出嫁的话,当然他是如意郎君,不嫁他还嫁谁呢?不过我的父母,都年老了,单生我一个女儿。
姆妈常常唉声叹气,自伤命薄,说女儿终是人家的人,两老死话,坟墓都无人扫祭。爹近年来更事事不如意,处处发牢骚,一般亲朋口中,也故意猫哭老鼠似的,怜悯颜家无子息,老夫妻受苦。其实女儿当真就不如男子吗?那要我这女儿何用?
又何必让我有些微的知识呢?世上男子不奉养双亲者到处皆是。我无论如何要抱定终身不嫁的宗旨,也许毕业后还可以混个教员,奉养父母,代天下女子伸一伸怨气,使一般重男轻女的认识!但珏弟对我情真意挚,我不能不安慰他的心。
李家辉经我哄骗,渐渐有些动情;而他却大发小孩脾气。半个月不照面。不定又怎样自暴自弃。如果他和蔚蓝交朋友,岂不是一双两好?为何单要向我纠缠?他越纠缠,我越烦恼。我决不能为他牺牲了我的意志!等他来了。我简直不理他。
王珊珊一面吃饭一面出神,饭和菜到口即吞,辨不出有何滋味,刚刚乱吃完,门外有人叫门,显然是文珏的声音。她神经顿觉紧张,立刻离开堂屋,走入对面客房里。女仆打开门,文珏走进来。颜太太抢到堂屋门口,笑容可掬地说:“钰,你跟谁怄了气?半个月不来。是明姐吗?我叫她赔礼。明,快出来,珏弟来了。
文珏入室,向姑父母问过好,随即声明一连十儿天伤风带咳嗽,不能前来请安,并没有怄气,而且也不敢。颜太太昕毕又直嚷:“我早想到。这两天好了吧?还是你是个好孩子。"
这一切言语动作,王珊珊在对面客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虽不愿出来见文珏,可很希望文珏立刻就到客房里来会她。,文珏也极乖觉,只和姑父母谈些不相干的话。约莫过了五分钟,才高声映道:“明姐,客房里不冷吗?你怎么不出来?”
“珏,是你来了,稀客,稀客!这屋里有煤炉,不冷。我在这看书,你进来谈谈也好。王珊珊也在屋里高声答话,故意带着似乎讥讽的口吻。
文珏明白女孩儿们口头向不让步,实际上的早已预备好了,在客房里可以畅谈衰曲的。于是连声答应而走入客房。
他和她终于四目相触了,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倒仿佛十分轻松,二人随即避开视线,分坐在小白炉两旁。明泽略为离开些,俯首不做一声。文珏望着熊熊的火焰,两手在火上捧些热气,合起掌来搓擦,一面放低声音搭讪着说:
“明姐,你莫怪!我并非对你生气,你不答复我是另一问题但不应当拿密斯衰做替身。”
“我屡次写信对你讲,”王珊珊抬起头来,“我没有兄弟,就当你如同嫡亲同胞,所以待你决无一点虚伪。我是个抱独身主义的,你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呢?"
“明姐看我如亲兄弟,我又何尝不看你是亲姐姐?可是事实上你所谓独身,不过一时之愤激,我以为人生完全是情感维系着。无论夫妻朋友,父母子女以及亲族乡邻,社会国家,若没有感情,便失了人生的意义。所以男女相辫,是人生自然的趋势。女子尤其富于感情,超过男子。但无论新旧女性,总以充分地表现感情为羞耻。"
“你觉得我独身是假的吗?我可以赌咒。” 文珏话还未完,明汗忽然插入一句,面部也露出坚强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