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着急,让我讲完。旧女子当然谈不到,新女子除了一般浪漫派特其姿色想反其道而行之,借以狎弄男性外,多数志趣。高尚的,就第一,眼光过高,瞧不起男子;第二,鉴子家庭生活之痛苦,以为增高女权非独立生活不可;第三,尽量压抑感情之冲动,于是你唱我和,高揭独身主义以见清高。其实这部是偏激的思想,也可以说是没有相当对象以前的一种手段。一旦青春消失,年华老大,不独生理上有了变化,就是心理上也有许多迟暮之感。明姐另具苦衷,当然见解不同。
不过我能否见爱于你,姑置不谈;而你要独身,恐怕不是姑父母所希望;为你自己的终身问题,也要再三考虑。至于我,本是个苦孩子,七岁上就失去母爱,七、八个兄弟姊妹,仅存孑然一身。自问对于明姐你,是志趣相投、纯洁清白的爱慕。你如接受,我自恰如所愿;你不见爱,也不能禁止我内心之倾向,更不能强迫我去爱别人。女子能独身,男子难道就不能独?你要独身,我也可以奉陪。不信,我还有相当的证物。”文珏神经逐渐兴奋,声音也有些悲梗,他从袋内取出一张白纸,递在王珊珊的手内。
王珊珊听他滔滔不绝的言词,看他诚恳真挚的态度,想驳他几句既无从驳起,又觉得他实在是可爱可怜,句句话都打入自己的心坎。一时意绪纷纭,无话可说,只好把他递过的‘纸片打开看:余与表姊王珊珊髫龄同游,长复倾慕。伊人守身如玉,欲以丫角终身,奉养高堂。余抑郁自伤,低回若失,青灯古寄,誓于共之, 王珊珊看到 原化孤鸿绕独枝。慕地一阵悲 哀涌上心愿,眼泪几于夺眶而出,被她竭力咽件下去,勉强挣出几句话道。
你这又何苦呢!我是个薄命人,没有一点特长。你年华方富。淌途远人万不可存消极的观念。看你清瘦许多 真个闯处病来。我她对水他你了。按说你和李家辉……
明姐不要提她吧!文玉截住王珊珊的话头。“要知陈文钰并非见了女性就像苍蝇吮腥膻一样的无赖!两颗泪落到他的 鼻凹里,他倒先哭起来。
王珊珊也忍不住了,她俩彼此呜咽了片刻。王珊珊渐渐有些儿化,本来她的心理是极矛盾,假如文珏从此便舍弃她热恋李家辉。她也许更要增加烦闷。现在文珏却死心塌地表示想做始终不贰的忠臣,她反而不知是喜是悲,一句藏在心头的话,不觉顺口溜,我比你大三岁,你曾想到吗?一这显然暗示她不敢恋文玉,最大原因还是为的年龄不合于“男大于女”的原则, 其他或者都是附件。她贸然讲出很觉难以为情,仍然低下头重看随手放在自己膝盖上面的文珏的誓词。
怎么?刀文珏乍听之下似乎不懂,但他立即醒悟马上破涕为笑,“哦,原来明姐还有这样一个阉葫卢,年龄也成文题?只问你肯不肯信我。”说着便站起走近王珊珊身旁,收回他的照纸片。 “ 明择觉得羞愧难当,恐怕文珏见她默许了,就要有不安分的要求,心内正自怦怦然颤动。幸喜颜太太心疼内侄。恐怕他没有吃早饭,特命女仆做一碗蘑菇丝面,隔着院予喊道:“钰,快来求吃热汤面!
喜孜孜地应声而出,王珊珊这才放心,好像渡过一重说不出的难关。
当日,文玉就恢复原定汁划,跑回北斋搬运书籍被窝,就住在颜家客房里。从此便和王珊珊终朝晤对,灯前问难,炉旁淡心,自有无穷的乐趣。又值旧腊岁尾,颜家新贷得一宗款项,文珏教学也略有收入,大家依循往例,预备过年,扫房洁屋,杀鸡熏内,他俩也躬预其役,更添不少的情趣。
到了爆竹除帕,桃符换新的那天,他俩尤其高兴,跳出跳进,好像小孩子一样地起哄。转瞬寒假过去,王珊珊经同乡介绍,获得一个客馆的位置,每天下午在自己课后去做两个钟头的先生,因之她不便再在学校寄宿。文珏也只,贪图和她亲近,决定不回匕斋,宁可早去晚归,没有车钱便走路。
李家辉在寒假期间,曾到颜家四次,有三次都和文珏相遇,文珏还是照样向她点首,照样向她微笑,照样向她很客气地谈话。她每次归去,也照样带回一种希冀和安慰。而悬在卧房之侧,红格楷书,白绫精裱,文珏为她写的四块条幅,她每日总要注视好几遍;看到中问“携手赋诗,步仄径,临译流,这几旬,文珏的小影就映然纸上,仿佛他是多情的袭迪, 自然也如醉如迷,不知何以自处。 有时想着春风得意,一般炽烈之意由下上冲,便觉脸上热苏苏地悠然神往;有时反恨人事无定,他人并不曾明白表示,结果若何,尚难预料,不知不觉又自悲命运,甚至扑簌簌落下几滴眼泪。
况且她家自经廷威走后,母女的生活更感困难,连开国元勋的老张妈也另有高就,而欠她的工钱并没有扫数还清。虽然李家辉三舅娘的儿子王翰清新从海外留学归来,正在政治舞台上大露锋芒,对袁家也按月帮助若干。但李家辉颇不愿无故受人之惠,经济的压迫更时常引起她的烦闷。开学以后,王珊珊既不住宿,她和贞侯的性情恰是两样,也就不愿再住学校,好在贵州馆离南高并无多远,往来是很方便的。她在学校 和王珊珊晤面,自不免谈及文珏,不过王珊珊不提起,她始终羞于启齿,王珊珊偶尔提到又与她所想的毫不相干。哪料时光仅仅飞去了两月,她忽然受了个意外的打击。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李家辉照例无课,袁太太也因事外出,她一人闷恹恹地坐在堂屋门前,当阳看书,看一本描写男女之爱的小说。正在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的当儿,李驼子蹒珊地踅进院门,猛然一声“袁太太!”使她打了一个颤 惊。李驼子喊着已走入院门,她抬头看见驼子手内拿着一封粉红颜色的信,连忙起身出来接取。
“袁小姐,正是您的信,我恐怕您上学去啦!老太太出门啦吗?”李驼子交出信后,和颜悦色地连说带问。
李家辉接过信,虽因信封上只写“南城贵州馆袁兰蔚先生台展”,不知发信人为谁,却发现字迹之清秀正是文珏的手笔。她心中狂喜,转身就回屋内。驼子说的什么,她毫未听见,当然也不答话。李驼子也就无声无嗅地走了。
李家辉回到卧房,把小说扣在床上,打开三屉桌当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小剪刀。轻轻剪去信封的上边,抽出信纸。哦,又是淡青的颜色。她逐字看完,不觉一怔,眼痴痴地对!着手中的信,连说:“这真想不到!这真想不到!”
原来那信确为文珏写的,内容却是“我俩友好日笃 ,并经双方家长同意,订立婚约。敬请台驾于本星期日之午光临敝舍小叙,借领教益。”末尾并署“颜王珊珊、陈文珏鞠躬。
她看了又看,一点不假,嗒然坐在桌旁的小方凳上,右肘搁于桌沿,左手托于腮际,文珏、王珊珊请客的信,横摆在桌面,她极力推测“这真想不到”的因果:王珊珊真正可恶!半年以前,她就有意似地在我面前夸奖她那个表弟。阳历年后,在她家住的那晚,她更很明显地以月老自居。
怎么结果她倒和陈文珏订起婚来,这不是拿人开玩笑吗?记得与陈文他初次见面,他左一句密斯袁学问好,右一句密斯衰人高,时时刻刻发现他偷瞧自己的目光。以后屡次相通,总是有说有笑,好像十分倾心。固然彼此没有暗通信息,而我请他写的东西,他第二天就派人送来,还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遁”吗?这是什么道理呢?总之我是个弱者,免不了受人家的玩弄。不但文珏的心理自己摸不透,即同学同班快到两年的王珊珊,也是莫名其妙的。算了罢,谁管他们的闲事。自己终不过是多涉遐想,实在人家是表姊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李家辉始而奇怪,奇怪得不敢相信;继而生气,气得滢滢欲啼;终至于自宽自解,说不出的心事都闷在肚子里,胡乱把桌上那色彩撩人、粉红淡青的东西,塞在抽屉内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去寻周公之梦。直待袁太太回家,才喊她起来帮同做夜饭。她告诉母亲王珊珊已和陈文珏订婚,有信请她朋友吃喜酒,她明天不高兴去。袁太太曾经从女儿口中听到陈文珏的名字,只晓得是王珊珊的表弟,但她除此以外一无所知,怎能明了女儿的用意?反谓李家辉这是颜王珊珊的喜事,为何不去贺喜?岂不得罪好朋友?好在才从王家借到三十块钱,正好买份礼物送去,免得人家瞧不起。李家辉听毕,虽恨母亲太不懂事,究竟无话可答,只说无论什么事决不能告诉娘,否则总是噜噜嗦嗦,纠缠个不清。这一来更把袁太太闹得糊里糊涂,越发不知女儿是何居心了。
次日,李家辉脆弱的心灵,终敌不住情感之高压,到底想看看王珊珊、文珏是怎样地亲密。犹豫了一早晨,仍然前往颜家赴约,而且照母亲的话,买了四样装饰品作为贺礼。
她到了颜家,已过正午,大门是开着的,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八、九个男女宾客,却似乎黑压压坐满了一屋。王珊珊 文珏还是平常的打扮,见着她满面堆笑,表示欢迎。男女来宾也都起身招呼。她向大家点点头,望了文珏一眼,很不自然地对王珊珊道声恭喜,接着就将手内的礼品递过去,再说一句“事前毫未想到,这点东西太不像样。于是她们彼此问叉客套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