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了,迷迷糊糊坐起来,却见沈迎心正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身上的伤都悉心打理过了,上好的膏药涂在伤口上一点也不觉着涩,反而清凉舒适,好似有人一直轻轻吹拂。她不忍见谷主倚着床沿打盹,又怕吵醒她,一时没了主意。倒是沈迎心睡得极浅,她觉着了动静坐了起来。
“师父···”
“可算是醒了,快让我瞧瞧。”沈迎心搭上她的手臂,半晌松开顺带扶她躺下,又掖了掖被子。“你身上余毒未尽,可得用药再拔一拔。我已叫白芷温着了,端来喝了再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就是了。”
说罢她就转身去叫人过来,谁知茯苓伸手牵住了她的衣摆。“师父,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沈迎心淡然笑着:“怎么说?”
茯苓脸色苍白,因着体弱说话还有气无力的,可是眉目间却尽是不安和愧疚:“师父对待茯苓从来不是这般生疏的,一定是弟子做了什么错事让师父生气了,才会这样对待。师父,茯苓跟了您五年,师父的心思是瞒不过茯苓的。”
沈迎心眉目间既是安慰又是伤怀,她坐回床沿,悉心别过扫在茯苓脸颊的发丝,道:“弟子中间,属你最是贴心。我的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是,你怎么敢背着我去了峰山?”
茯苓神色一变,尴尬地别开眼去。沈迎心继续道:“你这几年想必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你深陷那里,一去不回,你叫我如何自处?”
“师父···”茯苓见沈迎心句句真心,字字如滴血。心里万般温暖,她坐了起来,跪在床上,也顾不得身体虚弱,沉沉地给沈迎心磕了一个头。
抬眼时她双泪纵横:“弟子有愧,不敢欺瞒师父。可是这一次弟子真的是无心的!”
沈迎心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一日我本想回谷中向师父汇报太子的情势,谁知竟在溪云瘴前遇见了颜夕,似乎是顺着蛛香摸来的。我自然是不想理她,可是她尽说些羞辱沉医谷的话,我一时气不过就跟她吵了两句。后来,她又死死咬着咱们救了那个儡人的事情不放,把我抓了回去给旋覆交差。我武功不济打不过她,被她抓回女罗教。这才偷听到···旋覆身受重伤,全凭人血吊着性命,那个儡人本是旋覆未雨绸缪用来紧急疗伤调制的药人。不知是什么缘故逃走了,正好挨上她受伤,无法医治。我听后,急急忙忙逃下山,却还是被她们追到了。这才伤痕累累,眼下女罗教众徒还不知教主危在旦夕,大司女怕教中动乱,已守住风声,他们只当教主闭关修炼,一切事宜都是颜夕和璇樱在打理···”
沈迎心扶着她躺下,忍不住问:“可知道旋覆怎么受的伤?”
茯苓回忆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依稀听璇樱说,似乎是媒介反噬,心脉大损。一身武功几乎是废了,人一直还在昏迷中。”
“什么?”沈迎心惊得站了起来,忍不住喃喃:“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是这样,她总不听我的。没有莲心诀心法做基底,这根本就是在玩命啊···茯苓,你见到她了么?”
茯苓摇摇头,看着过分紧张的谷主,一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激动,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沈迎心暗自焦急,茯苓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师父,现下女罗教群龙无首,大司女、二司女虽然厉害,但武功都是旋覆所授,也算是出自沉医谷一脉。师父,眼下正是寻回雷掣的好时机。”
沈迎心回眸望她,盈盈道:“茯苓,你还在惦记着?”
茯苓低头幽幽道:“雷掣是师祖留给师父的东西,却因为弟子的缘故被旋覆抢了去,弟子一直没能忘却,也无法释怀。”
“你,唉···”沈迎心眉间几分动容,却也十分忧愁:“你这样的性子,只怕日后会很辛苦,总是耿耿于怀,放不下过去,怎么有精力好好地经营未来?你可知当年我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茯苓么?”
茯苓摇摇头。
“茯苓者,生太山山谷大松下。但白不坚,入药少力。性味甘淡平,健脾和胃,宁心安神。但你可知道,它之利水,是通过运健脾肺功能而达到的,并不像其他直接利水的中药一般。就如你的性子,太过刚硬,凡事好强不懂变通,一味的横冲直撞固然勇气可嘉,但效果往往不如以退为进的好。师父给你取名茯苓,是希望你能如茯苓一般,懂得变通,懂得迂回。”
“可是···”
“没有可是。”沈迎心生生打断了她:“你已不再是昔年的飞星,也不是旋覆旧徒涵染,更不是你心里的那块阴影。茯苓啊茯苓,你怎么还是没想明白呢?就算女罗教俱毁,旋覆身死,也换不回你父母的性命,换不回乔家村几十口人的性命。夺回一颗雷掣,再害得数十人死于非命,还有什么意义?”
茯苓被沈迎心这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沈迎心细细抚过她眼角的泪痕:“我这些年看在眼里,你的恨从未减过一丝一毫。茯苓,若不是沉医谷的天然沉静的氛围缓解了你心中的戾气,我真的害怕,你就是下一个旋覆!”
茯苓浑身一颤,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打了一个激灵。
心里压抑着的一些情感和记忆也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解放,她泪眼蒙蒙,声音颤抖着:“师父,弟子怎能不恨···?弟子恨不得能恢复一身武功,和她斗个鱼死网破!她和那个人联手害死了我的养父母,害死了我的亲人,更害得我身为媒介,终身有疾,痊愈机会渺茫。还连累师父舍弃雷掣灵珠换我一条性命,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不恨!”
“傻孩子,”沈迎心揽她入怀,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沉医谷里头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心里苦的很?可是逝者已矣,你不再是从前的乔飞星,也不再是涵染。你是我的好徒弟,是茯苓。你若放不下过去,就只会在那些泥沼里越陷越深!”
茯苓默默,只是一味地抹眼泪。沈迎心见劝解未果,知道是她性子使然,恐怕还得自己想通,于是缓下音调:“你伤还未愈,先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
沈迎心轻轻将门掩上,茯苓听着门外是白芷的关切声:“师父?”
“药凉了,再去热一热吧。”
“可是···”白芷讶然,这药不是刚热过么?
“茯苓向来畏寒,再去热一热。”
“是。”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茯苓抱成一团,不知所以。
心若冷了,药再烫也是捂不过来的。
窗台前一盆水仙开的正好,清香扑鼻,不愧为花中仙子。而这么美的花在茯苓眼中也只是一盆好看的花罢了。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的沉医生活太过安宁,都快要让她忘却自己是谁了。乔飞星,那个模糊了年代的闺名忽然从师父的口中说来是这般陌生。然而这个名字却承载了她十八载青葱岁月里,最美好的时光。
就连那时门前满地的梨花,都是记忆里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