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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所有的过去都无法湮灭

时间飞逝,在这几天里,林眉也完成了对《夕色》的编辑工作,她总共用了两周的时间,对稿子进行了详细的整理和编改。

将精心编辑的稿子打印出来,交给肃修然过目时,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甚至不敢留在肃修然身边直接观察结果,特地跑到楼下去忙活,来掩饰心里的不安。

肃修然看得相当仔细,当她在楼下把餐桌都擦了三遍的时候,他才拿着那叠稿件缓步下楼。唇边的笑意温和,他对她笑了笑:“很好,我同意这样修改。”

林眉瞬间扔了手里的抹布,举起双手欢呼:“胜利!”

她的改动其实并不大,连肃修然的分章标题都没有改动,仅仅只是调节了分章的断点,但日后这本书上市后,却被评论家一致认为是苏修有史以来写得最温情的一本书,甚至可以说,它不仅仅是推理小说,而是一部经典的爱情小说。

林眉打破了苏修传统的以悬念作为结束的分章习惯,将每章的结束和开始,都放在了男女主人公情感交流的节点上。

那种神秘朦胧的脉脉温情因此而被放大,变得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爱是什么?爱是哪怕沧海干涸、天地变色,哪怕世事变迁、一眼百年,在你我之间,仍有一个完整的宇宙。

在琐碎又磨人的编辑工作完成后,确定封面、版式、印张,再将制作好的版样胶片送入印刷厂,林眉又亲自去印刷厂监督色彩的还原和印刷成品的效果。

一旦忙起来她就没有之前那种可以整天在家办公的悠闲了,每天穿梭在办公室、家、市郊的印刷厂之间,还得抽空和营销部的同事沟通上市后的宣传,以及和发行部的同事沟通新书铺货等事项,每天都是早上七八点钟出去,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家。

好在肃修然后来老老实实被程昱按着输足了七天液,每天乖乖在家养病,身体好了不少,不用她担心。

这天又是忙了一整天,林眉到晚上七点钟才从印刷厂出来,正是交通晚高峰,她给肃修然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八点钟左右才能到家,让他不要等自己赶快吃饭。

刚把电话放下,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这几天本来就需要接很多电话,看到是陌生电话,还以为是工作上的联络人,立刻就戴上耳机接了起来。

“您好,星文图书林眉。”

对面沉默了片刻,接着才有一个低低的笑声传来:“你好啊……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那个声线相当富于魅力,低沉悦耳,然而即使在燥热的天气听到,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寒冷,他停顿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也许是这个吧……我那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哥哥的现任女朋友?”

林眉有很长时间无法说话,她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强自镇定紊乱的心神,才开口询问:“您是……肃修言先生?”

他显然很有耐心,就算她长久没有出声,也一直没有挂掉电话,这时候林眉听到他愉悦地笑了起来:“能被猜出来还真是我的荣幸呢,这证明我亲爱的哥哥并没有忘记我。”

林眉不是很喜欢肃修言的说话方式,如果肃修然给人的感觉是如沐春风,那么肃修言给人的感觉就是充满了荆棘与锐刺。

刚猜到肃修然身份的时候,她曾在网上搜到过肃修言接受采访的视频,他毕竟是个大企业的掌权者,称得上是公众人物,虽然目光锐利、有些强势,但言谈举止称得上彬彬有礼。

住到肃修然家里后,她就不再关注肃家的消息,她觉得那是对肃修然应该的尊重。

林眉一向很不喜欢太过强势的人,此时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语气针锋相对:“你放心,修然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

电话那端的人突然大笑起来,然而即使听起来爽朗的笑声,也还是无法掩饰住他声音中的恶意。

肃修言显然也没有准备遮掩这一点,当笑声停下,他放轻了声音:“你果然像我想象的一样呢,又一个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小可怜。”

林眉不由被他的形容弄得恶寒了一阵,明明肃修然才是小说作家,怎么肃修言天生就自带霸道总裁文台词,她忍不住冷笑了声:“谢了啊。”

肃修言对于她这种回答不以为意,带着恶意地笑了声:“那么林小姐,你可以形容下对于我亲爱哥哥的印象吗?”

林眉很想直接挂了电话,不过夸起“自家男人”来,她还是毫不悭吝的:“礼貌有修养,温文尔雅,正直又富于同情心,思维敏捷,冷静理智,还很有耐心。”

边说她边在心里默默吐槽:反正跟你这种说话阴阳怪气的人一点都不像。还叫“修言”呢,看起来是得注意下言谈。

肃修言听后却低低笑了起来,不得不说无论长相还是声音,他还真的跟肃修然有点类似,只能说不愧是亲兄弟了。

他这一阵笑完后总算发了慈悲,开口说:“抱歉林小姐,第一次跟你通话就开了几句玩笑。”

他说着,微顿了下才又说:“也抱歉我通过一定的手段,找到了你的私人电话,有一些话我觉得有义务告知你。原本我打算抽出时间亲自到B市与你面谈,无奈事务实在繁忙,只能通过电话聊几句了。”

林眉有一种“对方的智商终于上线”的感觉,这样的人才有能力掌控一家大型财团,并且才能称得上是肃修然那样的人的亲弟弟,之前那种画风明显不对好吗?

她带着“你们兄弟果然都很爱演”的无奈,回答说:“没关系,我不在意这种细节,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尽管直接讲。”

肃修言没再说废话,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比起我的哥哥,你一定更加不信任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肃家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局面,不是单方面源自我和妈妈。

“我们或许在公司利益与亲情间选择了前者,但并不代表我们就抛弃了哥哥。相反在那些事情发生后,一再疏远我们,并且固执地选择脱离肃家的人,是哥哥。”

林眉坚定地说:“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才造成了修然脱离肃家,独自到B市生活,但我也知道选择斩断和母亲以及弟弟的感情,并不是一件很好受的事情,如果没有极大的原因,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做。”

肃修言默然了片刻,然后才说:“林小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从外界获知过关于我父亲的评价,如果没有,我建议你翻看下以往的新闻报道,虽然不尽属实,但也能看出我的父亲他并不是一个温和可亲的大家长。

“这点我无须讳言,我想告诉你的,也只是我的哥哥也许没有向你展现过他的全部……当年的他无论行事风格还是性情,都酷似我的父亲,这一点几乎被所有人认同。”

他说着,似乎知道林眉并不是会听信一面之词的人,又加了句:“这点你甚至可以通过许多人求证,我没有必要说如此浅显的谎言。”

肃修然和肃修言的父亲,也就是多年前已经去世的肃道林,到底是怎样的人?

林眉还记得之前看过的报道,身为一个在经济发展最波澜壮阔的年代里一手掌控神越集团,并使之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的传奇人物,当然不能用简单几个词去概括。

从林眉前几个月看过的那些报道的字里行间,能看出,即使在他去世后,肃道林的一生也多受诟病。集中被质疑的,并不是他的能力、手腕以及眼光,而是他的残酷冷血和喜怒无常。

在需要经营转型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数千员工失业、老无所依,在需要肃清管理层的时候,他也可以前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让多年的兄弟和元老狼狈离开,下场凄凉。

对于他最激烈的批评,大概就是那一句:肃道林是一个接近完美的管理者,却并不像一个有感情的人类。

林眉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抱歉,对于您家庭的问题,我不便置喙。”

肃修言的语气里也没有失望,他不再刻意制造戏剧效果时,称得上礼节到位,措辞也无可挑剔,他只是轻笑了声:“好的,那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林小姐愿意惠存的话,随时恭候来电。”

林眉也礼貌地道别,挂掉了电话。

不知不觉间,她和肃修言说了很久,电话挂断后,才想起中途还有一个来电没有接进来,她翻了下通话记录,看到来电人正是肃修然。

舒了口气调节了下心情,她才回拨了过去,语气轻快地说:“怎么了?这就等不及想我了啊。”

肃修然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轻声笑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只是我炖了鸡汤,如果你来得及的话,还是回家来吃比较好。”

林眉这几天回去总是太晚,有时候饿了,就不等着回家吃饭,在外面随便吃点。

但无论她多晚回去,总能看到肃修然留给她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碗粥,有时候是半锅汤,透着细心的关怀。

方才肃修言的那通电话瞬间被她甩到了脑后,她也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好,我很快回去。”

她赶回家时已经八点多了,肃修然吃过了晚饭,却还在客厅里看着书等她。

当她推门进去,他就抬起头看着她笑:“辛苦了。”

林眉摇摇头,回以一笑:“没关系,工作嘛,都是这样。”

看着他温和如昔的笑容,林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肃修言的话……肃修然曾近是喜怒无常、不近人情的人吗?她实在想象不出。

即使肃修然有时候会表现一点温和儒雅之外的性格特质,但那往往都是暂时而有目的的举动,比如他们初次见面时,还有逼问张国的时候。

林眉是个敏感的人,她总觉得那些犹如惊鸿一现般的暴戾和阴狠,出现在他身上时往往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违和,足以证明那并不是他原本的性格。

可也正如肃修言所说,他没有必要说出这么容易戳穿的谎言,来抹黑自己“已经去世”的哥哥。

林眉想着,就没有去厨房,而是走过去坐在肃修然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回来之前,接到了一个电话。”

肃修然还是带着淡笑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他能看出来林眉有些心事,所以静待她吐出真言。

林眉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是你弟弟打来的。”

肃修然唇边的笑容没有什么变化,林眉却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黯然:“修言吗?”

他甚至没有问林眉肃修言对她说了些什么,好像弟弟会对他作何评价,他心中早已知晓,也没必要询问。

林眉不忍心看他伤心,忙握住了他的手说:“不管他说了什么,我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怎样的人,我愿意用我自己的感性和理智去发现。”

肃修然对她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安抚一般说:“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林眉忍不住俯身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上轻声说:“修然,无论你的过去如何,我看到的,也只是现在的你……你已经足够好了。”

她难得说这么感性的话,肃修然抱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轻柔:“谢谢你。”

林眉吃过饭上楼去洗澡时,肃修然打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对面传来的低沉声音仍旧带着面对他时一贯的冰冷和讥诮:“我亲爱的哥哥,我只是给你可爱的小女朋友打了个电话而已,你就坐不住了?”

肃修然放轻了声音:“修言,我知道你还恨着我,但林眉是局外人,我希望你不要打扰到她。”

话筒那端传来肃修言抑制不住的笑声,他边笑边冷冷地说:“是吗?那么静悦呢?静悦不也是局外人吗?为什么同样是局外人的静悦需要承受你这个冷酷浑蛋的恶意,而你爱上的女人,却要被好好保护起来?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吗,我亲爱的哥哥?”

肃修然不由轻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可所谓关心则乱,假如他避而不谈,他就真的不知道肃修言的愤恨究竟有多深,而他又准不准备去伤害林眉。

肃修然深吸了口气,沉静地说:“修言,你本质上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不希望你犯下错误。”

对面沉默了一阵,了解弟弟的肃修然知道他大概是把肃修言噎住了,而后他就如愿以偿地听到肃修言冷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放心,对于林眉,我只是好意提醒她远离你,我还不至于让我自己变成像你一样的混账。”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肃修然暗暗松了口气,肃修言微顿了片刻,又用冰冷的语调说:“哥哥,感谢你最近的动静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一切,然后也让我发现,无论过去多久,我对你的仇恨也丝毫没有减退。”他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却又带着刻骨的鄙薄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觉得……你为什么要活过来呢?为什么不去死?”

他说完,不给肃修然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切断了通话。

肃修然隔了一阵才取出已经毫无声响的耳机,将屏幕黑下来的手机轻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他就那样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收拾完毕的林眉从楼上下来,看到他的身影后,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带着笑意说:“你在想什么啊?这么出神?”

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唇边还是一片柔和:“没什么,偶尔发呆。”

林眉在他唇边轻吻了下,笑着说:“原来大神也有发呆的时候,真是没想到呢。”

肃修然微笑着揉了揉她还微湿的头发。

林眉很懂事,从不主动刺探他的过去,不问他缘何会顶着“已死”的身份隐姓埋名,更不问他为什么会和家人很少联系。

他甚至猜到她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替他脑补一出豪门争权的大戏,把他想象成无辜又善良的受害者。

毕竟她看到的只是现在的他,看到的是这个历经了变故,看透了人生百态的他,而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他。

很多人在年纪尚轻的时候并不能认识到生活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不免过度的冰冷坚硬。

当年的他作为家族王国的继承者被培养起来,父亲的教育本就要求他摒弃“多余”的感情。

他的父亲肃道林,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冷酷无情的统治者,在他眼中却是个严师益友。

他与肃修言的年纪相差并不多,幼时也曾像其他家庭的兄弟一样,时常在一起玩耍嬉闹。

父亲更重视身为长子的他,从十几岁开始,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弟弟却更多的和天性温柔善感的母亲在一起。

久而久之,他们兄弟之间就产生了许多距离和隔阂,甚至连母亲也和他保持了礼貌又疏远的距离。

那一年他才刚刚正式接管集团的事务,正值盛年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他既要忧心父亲的病情,又要在父亲离开时撑起企业、稳定人心,压力非常之大。

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没有忍耐住咳了血。

那时周围惊讶诧异的目光他还记得,一个在这种时刻不能以健康强势形象出现的继承人,势必是会被怀疑。

高层开始人心惶惶,他们害怕父亲病倒后,这个新的领导者也会步其后尘。

不知是谁把这个消息泄露了出去,还附带上了偷拍的照片,于是外界的质疑声不断出现,甚至造成了神越股价的暴跌。

母亲只知道日夜守在父亲的病床前默默流眼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却告诉家人,他爱上了高自己一个年级的学姐。他还提出来要退学,因为那个学姐马上就要去国外,如果等他大学毕业后再申请学校,就要被迫和她分开一年,不如干脆退学去申请国外的本科。

他知道弟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二世祖,事实上弟弟学业良好、没有任何恶习、性格外向、热情开朗,是一个几乎能博得所有人好感的青年。

他试图从焦头烂额的事务中抽出时间来和弟弟谈话,告诉他退学是不理智的行为,如果相爱,哪怕分隔两地也不会影响感情,更何况父亲病重,他不能离开。

然而被母亲保护过头的弟弟却太过天真,他以为父亲的病情马上就会好转,而恋人在那个年纪的他看来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存在。

他和弟弟讲不通,又分不出过多的精力来处理这件事,于是用了最粗暴简单的方法:告诉下属去劝说那个女孩,如果必要,可以让她的留学计划搁置。

他当时的助理是父亲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得力人手,忠诚又高效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很快弟弟的恋人,叫作“静悦”的女孩子,就被告发盗窃公共财物,不但被起诉罚款,还在毕业前夕被学校开除,国外的学校也拒绝她入学。

他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件在当时的他看来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进展,他获知这件事的后果,是从愤怒的弟弟嘴里。

弟弟的恋人,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因为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屈辱,选择从学校的教学楼顶跳楼身亡。

她死前留下的遗书中,有一句话是对肃修言说的:我并不知道爱上你的代价如此之大,我后悔认识了你。

面对悲愤到几乎崩溃的弟弟,他是震惊的,他未曾想到自己简单的一个命令,竟会引发如此惨痛的结果。

然而这时他能去责怪谁?责怪那个忠实完成了他下达的命令的下属?还是责怪执行的人用了太过分的手段?

那是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尚且不能完全驾驭这份继承自家族的权力,也是第一次对于现实产生了无力感。

此前哪怕股价失控、集团内乱,哪怕父亲病情日益严重,哪怕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渐渐不堪重负……都不曾让他感受到这种无力。

他被打造成了一个强大而冰冷的存在,正是因为这种特质,才让他在二十多岁就能担当大任,却不曾有人告诉过他,刚极易折,太过锐利,终究会害人害己。

然而即使震惊错愕、追悔莫及,在当时的他来说,却实在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分给伤心欲绝的弟弟。

他对弟弟道歉,却被认为是装腔作势。他让人着力从各方面照顾那个死去女孩的父母亲人,却被认为是假仁假义。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身上像在一夜之间长满了锐刺的弟弟,而且这些锐刺还单单指向了他。

在其他人面前,除了有些消沉之外,弟弟还是那个热情向上的青年,他甚至用更多的时间陪在父亲的病床前,想尽办法逗已经时常会陷入昏迷的父亲开心。

他那时略觉欣慰,假如弟弟的恨发泄在他身上后,可以让弟弟好受一些,那也未尝不可。他也感谢弟弟,能代替分身乏术的他,让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享受到天伦之乐。

在那件事之后不到两个月,病重的父亲就去世了。

从肝癌进入晚期到去世,父亲坚持了半年,在同类病症中不算太短,但他不过才五十多岁,称得上英年早逝。

紧跟着父亲的去世,留下来的是遗产和股份的交接,以及丧事的操办。

他撑过了最黑暗难熬的那段时光,却在一切都步入正轨渐渐好转的时候,昏倒在了深夜回家的车上。

那时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发出过多次警告,反复的咯血,胸口时常的绞痛,以及数次短暂的昏厥,他全都强迫自己忽略。

事后想起,他常常会带着谴责的目光去看待那时的自己,人年轻时总爱以为自己是孤胆英雄,走在满是荆棘的路上幻想自己必将战胜一切。

可他哪里是英雄?他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照顾好的普通人,直到孤独地倒下,被送入手术室辗转在生死边缘,才彻底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他接受了手术,在重症监护室足足躺了两周才彻底清醒。

在濒临死亡的关头,他一直命令自己坚持下去,不能就此抛下母亲和弟弟,他们才刚刚承受过父亲去世的痛苦,不需要再埋葬另一个亲人。

可是当他完全脱离了死亡的阴影,恢复神志后不久,来到他床前的母亲一脸犹豫地对他说:他被送入医院抢救后,公司哗变,外界舆论压力很大。因为他长期没有脱离危险期,医生也表示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为了尽快稳定人心,她和修言公布了他的死讯。

他安静地听完母亲的话,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无法想象的尴尬境地,当他还以母亲和弟弟来鼓励自己活下去时,他们却已经放弃了他。

他沉默了许久,一半是因为他才刚苏醒,实在没有力气讲太多的话,一半是因为他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接着他就在母亲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些闪烁,还有点畏惧,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是因为不忍看到他伤心,而是害怕他……单纯的害怕,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什么不可理喻的暴君。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却仍旧保持着礼貌疏远态度的母亲,仔细搜寻着记忆,希望能找出自己曾经对她发火或者言语粗暴的罪证。

可他十几岁后虽然待人处事略显冷淡,却从不曾对任何人失态过,更何况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并没有时刻表达,他也尊敬她,并且爱她。

那么母亲会惧怕他,是因为平日里他表现出来的强硬和冷酷?还是不知不觉间,他们母子的隔阂已经到了无法相互理解的地步?

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出一句话来回应她,只能闭上眼睛,借助病中的虚弱,任由自己重新陷入沉睡中。

再次醒来已经又是两天后,也许是因为他的反应冷淡,母亲没再试图和他交谈,只是每天他清醒的时候,来他床前坐上一阵,再起身离开。

除了一两声惯例的问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其他话。

他没有再问公司究竟怎样了,也没有关心后续的权力交接,既然他已经是“死者”,后面的安排也自然跟他毫无关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一个多月后,他恢复到可以下地活动,才在病后第一次见到弟弟。

短短一个月时间,修言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了青涩,他穿着深色的西服系着领带,向后梳着头发,衬托得犹如刀刻般立体的脸部越发凛冽。

他看到修言的时候恍惚了片刻,而后才意识到修言看起来很像他……或者说病倒之前的他自己。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无论是身形还是五官,修言和他都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他一直比修言要高半个头,肩膀也更宽一些,刻意装扮后,看起来会更气势凌人。

他站在窗前,看到意外来访的弟弟,不由自主对他微微笑了笑,但他的神情显然是激怒了修言。

弟弟大步走到他面前,露出了一个无比讽刺的笑容:“亲爱的哥哥,你是不是很失落啊,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了你之后,依旧能很好地运转?”

他那些天来很少和人交谈,声音已经低哑,话语也带着点涩然:“抱歉。”

接下来修言说的话,他并没有刻意记忆,却从未忘却,因为那时的弟弟,神情是如此悲伤,又带着刻骨的痛恨,慢慢地对他说,以确保他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楚:“我差点就原谅你了……哥哥……当知道你很可能死掉的时候。”

修言用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能就那样死掉呢?你如果死了,我可能已经原谅你了,或许还会对你残存一点兄弟之情。为什么要活过来?你不知道死去才是你最好的结局吗?”

他或许是又说了一声“抱歉”,或许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

接着修言就转身走了,此后数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弟弟,哪怕他最后出院离开S市,前来为他送行的,也只有仍旧带着一脸客气又小心翼翼的笑容的母亲。

大概不会有比他更失败的人了吧?他曾以为自己不可或缺,不甘心就此离开这个世界,然而当他真的活了下来,却发现自己不但不为任何人所爱,也不为任何人需要。

他再没有回过肃家的老宅,出院前他就对母亲提议,既然他的死讯已经对外公布,那么也没必要再更改,让一切显得就像一场闹剧,他还是离开S市,去外地生活,不再涉足商圈比较好。

看得出来那时候她小心掩藏着内心的释然和惊喜,带些担忧地对他说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很辛苦。

他笑着说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没什么辛苦,反倒更利于养病。

于是母亲也就没有再反对。

离开S市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在婚前,母亲曾是一个优秀的职业女性,因为出众的相貌和才华被父亲看重,在婚后的多年来却被禁锢在犹如囚笼般的精致住宅里,被迫做一个贤妻良母。

他离开后,神越当然不会垮,修言在母亲的帮助下将整个集团支撑了起来,多年来欣欣向荣、繁盛依旧,即使是他在,也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只是这么多年来,修言和母亲仍旧对他不放心,他以往的表现,可能让他们认为他不会甘于将权势和地位拱手让人。

他们还在通过各种手段监视他的生活,他知道,两次搬家,周边总有一些人悄悄观察着他。

他出入总要小心地佩戴墨镜和口罩,是防止自己被人认出,也为的是让他们心安。一个低调谨慎,从不露脸的人,自然不存在什么威胁。

八年来,林眉是唯一的例外,他竟然开始恋爱,并且让一个女子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他知道自己在用各种亲密的举动试探他们的底线……他既然已经从金钱和身份上斩断了和过去的联系,那么他们是否容许他开始拥有新的生活?

他并非利用林眉,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够保护她,只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将此生可能是唯一心动的人放走。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确定自己对林眉有好感之初,就急着买了林眉租住的房子,让她搬来和自己同住。

如果不这样做,他害怕林眉会被修言和母亲设法调离星文图书,把他们可能萌芽的关系扼杀掉。

林眉侧身又吻了吻肃修然的面颊,有些后知后觉地拉开一定的距离看他:“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有点不好啊。”

他轻捏了捏她的掌缘,摇摇头说:“没事,可能是灯光的关系。”

林眉挑了挑眉:“你别忽悠我啊,灯光每天都是这一个颜色,你脸色可是变来变去的。”

她一贯这样聪慧直接,肃修然不由失笑,拉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低头轻吻她的额头:“林眉,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肃修然虽然一贯是情话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招,但他这次的表白还是太突如其来,林眉没工夫去想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只微红了脸,往他怀里钻:“别这样……还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说了自己没事,但林眉还是在睡觉前敏锐地发现肃修然又发起了低烧。

他其实掩饰得相当好,神色动作、表情语气都一如往常,也巧妙地避免了和林眉直接肌肤相接,免得她发现异样。

可天生就有侦探般敏锐的林眉,还是从他不自然的脸色和略微涣散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对,强制地把他按到床上,用温度计一量,果不其然——37.9度,勉强卡在低烧上。

林眉斜斜地看了肃修然一眼,好在大神能屈能伸,特地弯了眼微笑着看她,声音也低柔得厉害:“春天温度多变,容易感冒……”

林眉有心想说生病了就怪天气,天气也很无辜啊你有没有想过!但想到生病的是他,难受的也是他,自己再骂他,似乎有点太冷酷,只能叹了口气看着他:“好好吃药,如果明天早上还烧着,我就叫程大夫过来。”

肃修然连忙点头应下来,无比配合:“明天早上一定就退烧了,我有经验。”

林眉斜睨着他,那目光分明是在说:你到底是病得有经验了,还是被程大夫吓得有经验了?听到他要来烧都能瞬间退了?

她这边在脑内疯狂吐槽,肃修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微笑着拉住她的手,还轻晃了晃:“放心吧,没什么事的。”

应对撒娇的肃大神,林眉倒是也有点经验了,纠结地看了他片刻,最终无奈地凑过去吻了吻他有些发白的唇角:“乖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楼上来的春申君一个猛蹿,从床尾跳到床头,然后用脚踩着肃修然的胸口冲他施恩般扬起下巴叫了一声,接着就伸了个懒腰,在原地盘了个圈躺下了。

林眉看了看那个盘踞在肃修然胸前,眯着眼已经开始打呼的大毛团,接着又去看肃修然:“你胸闷么?压得慌么?”

肃修然笑得一派风轻云淡,颔首矜持地说:“闷的,好重。”

那你还特地调整了下姿势,躺平了给它压?林眉觉得肃修然这个奴隶当得也是蛮拼的。

肃修然笑了笑,被压得有点喘不上气,还是坚持着说:“它是安慰我,我知道……每当我不舒服的时候它都会过来陪我睡。”

大神你确定之前没有被它直接压昏过去么?或者主上干脆是想这么脆弱又老生病的奴隶压死了正好换一个?

林眉想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一人一猫亲密无间得有点碍眼,干脆心狠手辣地把春申君抱起来放回到床尾,自己则上床躺在了肃修然身边,搂着他的腰说:“我决定今天晚上陪你睡,监督你有没有退烧。”

春申君淡然地维持了自己主上的气势,即使被移驾到床尾,也只不过瞅了林眉一眼就接着躺下圈成团。

肃修然笑着圈住她的肩膀轻拍:“好,多谢监督。”

这几天倒春寒,外面又下了一场雨,阴冷潮湿的天气没有冷到需要开暖气,但倒真是适合大家挤在一起睡个觉。

当晚房子里的所有活物默契地在一张床上睡了个好觉。

也许是程昱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也许是肃修然真的只是有点感冒症状,第二天一早,他真的退烧了,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林眉满意地看着温度计表扬他:“果然争气,我就不找程大夫告状了。”

解除了被告状的警报,肃修然就气定神闲多了,弯了唇角笑得温雅:“我早说过了。”

林眉急着出门,没工夫吐槽他了,给了他个鼓励的轻吻:“今天乖乖在家休息!”

送走了哼着小曲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的林眉,肃修然一个人在家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肃家老宅的固定电话号码,多年来保持不变,从他离开之后,也多年来保持着每个月月初一次的来电频率。

今天并不是固定来电的那天,事实上距离上次礼节性的通话才过去十几天,距离下个月月初也还有十几天。

这个时候母亲会选择打电话过来,很可能和昨天肃修言和林眉还有自己通的电话有关系。

肃修然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轻叹了声,停顿了片刻才接起来,低声惯例地问好:“妈妈,最近身体怎样?”

对面果然是他的母亲曲嫣,她也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说:“都好,修然你呢?”

肃修然还是多年来一贯的答案,低笑了声说:“我一切都好,让您挂念了。”

他和母亲保持多年联系,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客客套套的话,但讲的人既然不厌烦,听的人也只能从善如流。

他偶尔也会觉得有些无奈和疲倦,八年来彼此客气地问好,曲嫣从来没有提过要和他见面,更别提要他回家去看看。

哪怕中国人最重视的农历新年,这一天多少貌合神离的亲人都要彼此放下隔阂,硬生生挤出点阖家团聚的喜庆,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却从未曾想起过他。

八年是多长的时光,母亲和弟弟属于公众人物,他还可以从各种电视报道、杂志专访里看到他们风姿勃发的身影,他们却再也不曾见过他。

或许有负责监视他的人给他们偷拍的照片吧……这点他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母亲和弟弟是厌恶到只肯勉为其难地得知一点他的动向,还是会顺带看一看他的照片。

今天这一通电话,还是多年来首次破例,肃修然问过好就沉默了,曲嫣不是那种有闲暇突然想起来找人聊天的人,她会打电话,一定有其目的。

果然曲嫣开口说道:“修然,我从修言那里知道,你交了女朋友?”

这点肃修然没想过隐瞒,他轻声回答,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柔和:“是,林眉是个很好的人。”

曲嫣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修然,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修言一直是单身的,他还没有放下当年静悦的事……”

她欲言又止,肃修然却听出了苗头,轻声说:“妈妈,您可以直说。”

曲嫣像是叹了口气,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修言对于这件事很生气,我怕他情绪失控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最近澳洲分公司的事情也让他很累了。”

肃修然觉得有些荒谬,揉了揉眉心,努力维持着温柔的声音对曲嫣说:“所以妈妈您想让我怎么做?”

曲嫣犹豫了一下,就接着说:“所以妈妈想请你再晚一些交女朋友,再过两年?或者三四年?修言也不会一直陷在里面的,他这两年本来已经有些淡忘了,结果最近却又开始在意……”

肃修然无法回答她,可能是他离开肃家太久了,已经远离了那些肃家特有的逻辑。

他也反省了一下自己,看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说过什么话,才让曲嫣觉得恋爱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可以如此折中商量的。

他想了想,才低声说:“对不起……妈妈,我没办法答应你。”

他想要解释遇到一个人和爱上一个人,并不是可以控制的,而他既然已经恋爱,就没有道理为了弟弟的感受放弃林眉,那对他和林眉来说都太不公平。

最终他还是觉得解释也是徒劳,就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坚持:“妈妈,我不会放弃林眉,也希望您和修言能保持理智地看待这件事。”

接下来曲嫣没再说什么,只是又说了些最近天气不好保重身体的话,就结束了通话。

虽然和曲嫣的通话只有短短几分钟,肃修然却有种筋疲力尽的错觉,好在趴在他身侧的春申君一直用暖暖的小身躯依偎着他,在寒凉中给他带去了几分暖意。

放下手机,肃修然用手轻抚了抚胸口,还好当年他接受的心脏手术十分成功,这几年来很少再有心脏绞痛的情况发生。

连程昱也说过,他的预后很好,只要注意保持,基本可以说是摆脱了心脏病的影响。

他想着就自嘲地一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不会随时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他也不敢放开胸怀来爱上一个人。

没有明天的爱,哪里算得上爱呢?不过是另一种折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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