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稔地执起一张黄符，无火自燃，丢入小瓶中。一手拔刀，一手将小瓶反扣在刀尖所在之处。
“嗯！”离娘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是全身带着轻微的颤抖，直到白露将小瓶扒下，又在他伤口处覆上一张符箓，他才颓然松了口气，垂头闭目。
白露将小瓶恭敬地送到韩奶奶跟前，见她苏展着双眉，微笑着说，“乖孙儿，辛苦你啦！”
一边说着，一边将瓶口扣在自己手掌心。待她拿开瓶子，掌心里是一团浓黄的液体，月光想起第一次见到德朗时，他的后背渗出的黄色液体。
只见韩奶奶将双掌闭合，掌心如磨盘旋转，随着磨合力越来越大，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喝！”地一声，她双掌一轮，朝空中一扬手，伏羲神像前出现了一层朦胧的金属颜色，那颜色慢慢沉淀，汇聚成一颗一颗的微尘，仿若盛夏的夜空，星宿聚集，成为微缩的银河景观，妖艳诡异极了。
月光心中忽然明白，韩奶奶是在用离娘后背的液体，制出伏羲太极的混沌景象。难怪她特意要在这里过夜。只是不知所谓何用，难道如老鬼所说，她这样便可成仙？
月光正兀自胡思乱想，只听韩奶奶说道，“孙儿你这段时间修为并未长进，奶奶会助你打通任、督二脉，若能有机缘得丹增明妃的灌顶双修，这身精油便是万世极品，前人闻所未闻，后人若想防制，未必能窥探天机。奶奶要你保重自己，明不明白？”
离娘微微点头，声音嘶哑着道，“孙儿明白。”
待殿中三人缓缓走开，月光看向老鬼。见他眼光凛冽，何尝有半点醉意。
“老前辈。”月光轻声唤道。
“噢！”老鬼脸上又重新浮起一圈绯红，眼神弥散。”看到了吧，疯婆子要拿那臭小子榨油呢呵呵呵……”
“那，离娘会怎么样？”
老鬼斜眼看了她一眼，“你，跟他们这么久到底所谓何来？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臭小子就你一个人知心呢，要不他会放你进我布的结界？”
月光垂下眼睛，被老鬼这么一说，心中不禁愧疚起来。
一番推杯换盏，月光渐渐些醉意，她抬头看看天空的一轮明月，德朗的面庞幻化在月亮中央，月光轻声问道，“德朗，如果此刻你在身旁，月光问你拿主意，你会让离娘如此狼狈存活吗？”
老鬼斜眼看着月光，指向天空，嘟啷着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他啊，他说不会！”月光面色绯红，似哭又带着笑容，对老鬼说道，“因为他是当世最大的傻瓜啦！当日宁愿死，他都不要巫山的灵芝草。有这么笨的人吗！”
一边说着，她又对着月亮缓缓道，“德朗，月光从来没有告诉你，其实离娘无爹无娘，孤苦无依，唯一就是他的奶奶，还在利用他，他心中好苦的。可是，有他没你怎么办呢……月光该怎么做？”
“怎么做？”老鬼接口道，“尊天道，循天理，顺人心罗！”
“老前辈见多识广，会救离娘吗？”月光侧头望着老鬼。
“老子跟他也就是酒肉之交，找他喝酒还倒贴酒钱。你看到没疯婆子修为多高！就是刚才那道无极尘埃，如果精油照她的说法炼成，拿到外面去便可自创一个天地来……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癫狂之人！”
“自创一个天地？”月光颦眉一想，那日的石眼大阵法，也是一个独立的时空，它们与这伏羲太极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唉！”月光不禁长叹一声，说道：“德朗在就好了，他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男子，他一定明白。”
老鬼摇摇头。”喏！喝酒喝酒！咱们也别再想这破事。”一边说着，一边就着葫芦猛灌。
“老前辈，老前辈！” 月光出神地想着，一边伸手想拽拽身边的老鬼，捞了一个空，哪还有老鬼的影子。
她失望地跃下横梁，在刚才离娘盘坐的地方，还有玫瑰花的香味。伏羲近在眼前，她不禁伏身下跪，轻声祷告，“羲皇在上，一个是月光幼年同伴，一个是月光今世爱人，保佑他们现世安好，相安无恙。”祷告的话虽这么说，月光心中无法确认德朗是否真的还在。一年之期遥不可及，就算到了那个时候，凭着刚才看到韩奶奶的高妙术法，再让德朗魂飞魄散一次吗？她心中酸楚难耐，从梁上翻出太极殿，攀上柏树顶端呜咽着恸哭起来……
威威祁连山，浩浩腾格里。
虽然年关将至，古浪却因大地震的影响，愈发显得苍凉冷清。几场大雪，将四野铺盖成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远山一条条纵横沟壑，黑白分明，如藏人挂上去的哈达。
月光被安置在韩家村的废宅子里面住，一个人孤零零的。乔木桑椹早被移栽过来了，就在老桑树的旁边，窜山龙也还攀附着它。
月光其实可以回她原来的家去，但是乔木桑椹移栽过来的那晚，她看到离娘半夜醉酒抱着乔木桑椹哭，就决定不走了。
“去找离娘草，接受他的庇护。”虽然她都记不起安排她这份使命的那个人是谁。
当初她要德朗答应将乔木桑椹移栽，德朗不懂，月光没有告诉他是为了离娘。她知道在离娘的心里，唯一的亲人不是韩奶奶而是乔木。她感觉，离娘虽然刻意避开见她，却也不见得要她真的离开。
幸好有小满陪着，生活倒不寂寞，何况还有老鬼在这里。
小满对老鬼的酒葫芦充满好奇，不明白里面为何会有永远喝不完的酒。一个老鬼一个小鬼往往会为这个问题纠缠半天，在宅子里胡闹，逗得月光开怀不已。
大约腊月二十日以后，月光便和小满一起将屋内积灰烟垢清除一空，开始擀长面、蒸馍馍，为过年做准备，这天白露还提了一只鸡一条猪蹄过来，说是韩奶奶给的，月光谢着收下。
除夕晚上月光打扫完所有屋子，离娘竟然来了，他脸色越发苍白，人也瘦了一圈。
小满扑到他怀里，捏着他的脸说，“哥哥再不胖起来，小满都不认识你了。”鬼妮子不喊他星辰哥哥，离娘还是很开心地笑起来。
晚饭后，月光入乡随俗，将鹅卵石放到火里烧红，夹在铁勺里，准备打醋炭。离娘赶紧上前帮忙，一边在上面浇醋，一边在各屋里转，月光拿着火把紧跟其后，转遍院落，再送出大门。
打过醋碳之后，离娘将案板摆在乔木桑椹的脚下，开始献盘祭祀，上香化表。小满虽然是鬼，但老鬼自持长辈，送了她一个小铃铛当压岁钱。小满跪拜谢过。
这个除夕，倒过的有模有样。
老鬼带着小满出去逛街市，离娘坐在乔木桑椹的脚下，拿着老鬼的酒葫芦独酌。月光靠着门墙默默地看他，这便是她认识的离娘，心事重重的样子。
“来一盅如何？”离娘背靠乔木坐在地上，看着月光的眼神矍铄，他单手一抛，月光顺势接过飞至眼前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离娘浓浓地笑意浮上面孔，“怪不得老鬼赞你酒品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案前的酒杯推到月光跟前。
二人面对而坐，月光将酒杯斟满，“好多天没见你，在忙什么？”
离娘看了月光一眼，纤长的睫毛掩盖着眸中的黯然神伤，“我这半年都可能不会过来了。你跟我这么久，我也帮不了你。”
月光听他这么说，不禁问道，“你要做什么？”
“过完年，奶奶会带着我和雀儿去敦煌。”离娘一边说着，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月光，“那里有一个姓王的疯道士。奶奶说趁这道士还未圆寂，拿到一本奇书，便可修得太虚同体，与道合真，肉体虽死，性体永存的道仙修为。”
月光听得神往，“这便是传说中的最高境界了吧。”
离娘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么一路跟着我们，是因为那个人吗？”
月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不明白，你们仅仅相处半年而已，难道比我跟你还相熟吗？如果你希望看到的那个人永远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月光神情一怔，没想到离娘会这么问，她沉默片刻，眼神透亮，“会死。”
离娘望着月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呈现出一幅悲愤的表情。他倏地站起身来，探出半个身体，双手插在月光两鬓的头发中，倾身上前将她的头捧到眼前。
月光“嗯”地一声，挣扎不止，口中被柔软的舌尖窜入，将她的呜咽抵回肚子里。离娘在宣泄地吻着月光，一手紧紧扣着她乱弹的手压在乔木枝干上，一手伸进她的衣领中去。
“嘶”地一下，离娘全身一颤，月光将他的舌头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散，离娘募地停下，眼睛还直直的盯着月光，胸膛起伏不定。
“以后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要你记得我如此死命地想对你好！”离娘放开扣着月光的手，一边在唇角擦拭，一边缓缓说道，“今夜是除夕，本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你等待的那个人确实在巫山就消散了，奶奶让我每日吞服的凝胶，便是用于清除体内浊气，身形正一，才能炼制精血。你懂的，她绝不会搞错。”
月光的眼泪不知道何时溢满眼眶，可是脸上还是努力地微笑着，“月光幼时便受你庇护，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们谁出了问题，月光都不愿意。你明白吗？便是德朗此刻在你身旁，他也会拼死保护你的安危。信我，就告诉我能为你做什么？”
“用不着！”离娘羞愤地涨红了脸，愤怒地吼道，“我会保护自己，不用任何人假慈悲！”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好不容易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缓缓说道，“我回头跟奶奶说，我不需要你了，这边气候不好，你还是去江南吧。”
“你忘了，巫山一年之期吗？你还是要去解蛊……”
离娘本已恢复的平静面庞，此刻不知觉地微微一勾，像是在冷笑，又似自嘲，还有不屑。“小把戏而已！”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老鬼和小满刚到门口，迎面便跟离娘撞在一起。
“白喝了老子几个月的酒鬼酒，招呼不打就要跑么！”老鬼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离娘停下脚步，双手负于身后，一点看不出表情，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告辞了。”
“臭小子……”老鬼眯着眼睛看着离娘的背影，呢喃着说了一句什么。
月光上前，问道，“酒鬼前辈，他这一去凶多吉少，怎么办？”
老鬼回头看了看月光，“若是你真心为他打算，他不想你跟着，就快回去。到底还是要走一遭回来时的路……一年之期，也不长久。”
月光从未听老鬼说过如此晦涩难懂的话，皱着眉头问老鬼，“酒鬼前辈明示，月光不懂。”
“今夜除夕，我们爷孙三人就此团个圆吧。走！陪老子喝回酒呗？”老鬼笑眯眯地说着，拉着小满来到乔木的案桌下……
初一大早，月光醒来时，小满已将新年的早餐全数准备妥当。月光不好意思地抱着小满，“本想着你跟我不用受苦，姐姐却还享受你的照顾。”
小满月牙似的唇瓣弯的更勾，眼睛眯成一条缝，“月光姐姐，小满和你一起很开心。小满就是想有出息，可以帮你做事情。”
这么小的孩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月光觉得自己和她都很幸福，真的很像相依为命的姐妹二人。
吃过饭，小满掏出老鬼所赠小铃铛，对月光说，“姐姐，酒鬼爷爷昨晚教我用这个铃铛，他让我们今天一早便启程回巫山。你说呢，回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