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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离别西海固

张承志

那时已经全凭预感为生。虽然,最后的时刻是在兰州和在银川,但是预感早已降临,我早在那场泼天而下的大雪中就明白了,我预感到了这种离别。

你完全不同于往昔的任何一次。你不是乌珠穆沁,也不是仅仅系着我浪漫追求的天山夏台山麓。直至此刻,我还在咀嚼你的意味。你不是我遭逢的一个女人,你是我的天命。

然而,警号一次次闪着红光——我知道我只有离别这一步险路。

西海固,若不是因为我,有谁知道你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有谁知道你刚烈苦难的内里?西海固,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纯真的意义?

遥遥望着你焦旱赤裸的远山,我没有一种祈祷和祝愿的仪式。

我早学会了沉默。周围的时代变了,二十岁的人没有青春,三十岁便成熟为买办。人人萎缩成一具衣架,笑是假笑,只为钱哭。十面埋伏中的我在他们看来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猴,我在嘶吼时,他们打呵欠。

但是我依然只能离开了你,西海固。

我是一条鱼,生命需要寻找滋润。而你是无水的旱海,你千里荒山沟崖坡坎没有一棵树。我是一头牛,负着自家沉重的破车挣扎。而你是无情的杀场,那六十万男女终日奔突着寻找牺牲。我在那么深地爱上了你之后,我在已经觉得五族女子皆无颜色、世间惟有你美之后,仍然离开了你。离别你,再进污浊。

难怪,那一天沙沟白崖内外,漫天大雪如倾如泻呼啸飞舞地落下来了。马志文在那猛烈的雪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他满脸都是紧急的表情。在习惯了那种哲合忍耶回民的表情之后,我交际着东京的富佬和买办,我周旋在那种捉摸不定的虚假表情之中时,常常突然大怒失禁。我在朝他们疯狂地破口大骂时,他们不知道沙沟白崖那一日悲枪的大雪。他们不懂穷人的心,不懂束海达依和哲合忍耶,他们没有关于黄土高原的教养。他们不知道—远在他们面对摄像机镜头表演勇敢之前,哲合忍耶派已经拚了二百年,八辈人的鲜血已经把高原染成黄褐色了。

如今在这无雪的冬天,在这不见土壤毫无自然的都会,我满眼都是沙沟毗邻的不尽山峦,那西海固遮天盖地的大雪沐浴着我,淹没时的窒息和凉润是神秘的。

历史学的极端是考古学。我那一夜在沙沟用的是考古学的挑剔。我强忍着踏破谜底的激动,似用无意之言,实在八面考证——那时我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我不敢相信中国人能够这样只活在一口气一股心劲中,我不相信历史那玩艺居然能被一群衣衫槛褛难得饱暖的农民背熟。

我装作学生相,装作仅仅有不耻下问或是谦虚平易之习。我掩饰着内心深处阵阵的震撼,在冬夜的西海固,在荒山深处的一个山沟小村里听农民给我上清史课。那震撼有石破天惊之感,我在第一瞬就感觉到它巨大的含义。马志文如同一名安排教学课表的办公室人员,每天使我见到一个又一个难以置信的人。

就这样,我被一套辈辈都有牺牲者的家史引着,一刀剖开了乾隆盛世。而当我认识的刀剥着《清史稿》、剥着Do‘llonue传教团记录、剥着Y。Fraicher著作的纠缠深深切人之后,我就永远地否认了统治者的改革和盛世——我不同于你,喜欢系红领带的暴露派作家。在你们欢庆“创作自由”吹嘘“文学迎来黄金时代”时,我已经在西海固的赤裸荒山里反叛人伙,我从那时便宣誓反对一切体制。

我在西海固放浪,满眼是灼人眼目的伤痰风景。志文——你如我的导师,使我永远地恋着那一个个专出牺牲者、被捕者、起义者的家庭。当西海固千里蔓延的黄土尚没有迎来那次奇迹大雪以前,你一直沉默着,注视着我的癫狂和惊喜。你独自捧着我的作品集,费力地读,不舍篇末注角,但是从来没有一句肯定。

这一切使我深深思索。

在一九八四年冬日的西海固深处,我远远地离开了中国文人的团伙。他们在跳舞,我们在上坟。后来,刘宾雁发表了他的第四次作协大会日记,讲舞星张贤亮怎样提议为“大会工作人员”举办舞会而实际上真和大会工作人员跳了的只有他刘宾雁——那时,我们在上坟;九省回民不顾危险冲人兰州,白布帽子铺天盖地。我挤在几万回民中间,不知言语,只是亢奋。那一天被政府强占的、穷人救星的圣徒墓又回到了哲合忍耶派百姓手中。他是被清政府杀害的——声威雄壮的那次上坟,使我快乐地感受了一种强硬的反叛之美。追着他们的背影,我也发表了一篇散文,写的是这种与中国文人无干的中国脊背。

回到村庄里,冬夜里我听着关于那位穷人,宗教导师的故事。他被杀害后,两位妻子中一位自尽于甘肃会宁。另一位张夫人和女儿们被充军伊犁,陪罪相随的农民们也一同背井离乡。草芥般的女人命不难揣测——女儿们被折磨得死在半途。夫人到了伊犁,除夕夜宰了满清官吏一家十余口,大年初一自首求死。案官沉吟良久,说:好个有志气的女人!……我也沉吟良久。

我那时渴望行动,我追寻到了伊犁。在洪水滔滔的夏季的伊犁河断岸上,一位东乡族的老人,他名叫马玉素甫,为我念了上坟的索勒。河水浊浪滚滚,义无反顾地向西而不是向东奔流——连大河都充满了反叛的热情。在那位通渭草芽沟张氏女人的就义处,我们跪下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虔诚地举念和踏入仪礼。马玉素甫并不是哲合忍耶,只是感我心诚——为了报答,一年后我又赶到甘肃太子寺,瞻仰了他故乡的太子寺拱北——日子就在这种无人理会而被我们珍视无比的方式中流逝着。榆中马坡,积石山居家集,河州西关,会宁马家堡,沙沟和张家川,牛首山和金积堡。我奔走着,沿着长城,沿着黄河,在黄土高原和丝绸之路那雄浑壮美的风景之间。

我不再考据。

挑剔和犹豫一眨眼便过去了。我开始呼喊,开始宣传,我满脸都蒙上了兴奋激动造成的皱纹。静夜五更,我独醒着,让一颗腔中的心在火焰中反复灼烤焚烧。心累极了,命在消耗,但是我有描述不出的喜悦。

渐渐地我懂了什么叫做Farizo。它严格地指出信仰与无信的界限,承认和愚顽的界限。对于一切简朴地或是深刻地接近了一神论的人来说,Farizo是清洁的人与动物的分界。信徒们所以礼拜,就是因为他们遵守Farizo,承认、感叹、畏惧、追求那比宇宙更辽阔比命运更无常的存在。中文中早在远古就有一个准确但被滥用的译词——天命。

那一年,我苦苦想着一个间题:什么是我的天命。我总是渴望自己的、独特的形式。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让我进人西海固,并不是为着叫我礼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对天命——Farizo的顺从,我的举礼应当是怎样的呢?

西海固的群山缄默着。夜幕垂下后,清真寺里人们在还补一天的天命拜。老人们神色肃穆。我呆呆凝视着他们。这些和历代政府都以刀斧相见的人,这些坐满二十年黑牢出狱后便径直来到寺里的人,这些白日在高高的山赤上吃牛种麦傍晚背回巨大的柴捆的人—全神贯注,悄然无声。

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固变得更辽阔了——东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厂,西到塔里木北缘的新疆焉眷,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风卷的叶子,簌簌地发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吃语,飘游在广裹的北中国。

我捕捉不到。我连自己行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过分辽阔的北中国为我现出了一张白色网络的秘密地图。我沿着点与线,没有人发觉。人堕人追求时,人堕人神秘的抚摸时,那行为是无法解说的。

人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自由。人可以站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乐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在这一切之上,再也没有比“穷人宗教”这四个字更使我动心的了。

我静静地接受了,完成这件功课,胜过千年的仪礼。那片落叶如今卷进激流,那位槛褛的哲人远在二百年前就说过,端庄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Dayim有哪一位东方西方的先贤这样简单地指导过我呢?

我接受得犹豫再三。挑战太强大了,埋伏太阴险了。穷人宗教处处败北,体制在左右压迫。黑色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时是最高贵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丽的。夜里,我迎着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璨的星群如同讖语。漆黑的夜色包裹着我,完全把我视为对峙的大人,并不怜悯我的微弱。

我只有无力的语言,只有一个为我焦急的农民朋友。马志文等待着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长的,他并不为我变成——照明的一个火把。

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四野漆黑,前不见古人为你担当参考。你会突然渴望逃跑,有谁能谴责杀场的一个逃兵呢?那几天我崩溃了,我不再检索垃圾般的书籍。单独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质问对立着,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压力。我要放弃这Farizo,我要放弃这苍凉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温暖中去。

一一但是,阻挡的大雪,就在我拔脚的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那场大雪是我人生中惟有一次的奇迹体验。

上午开始就彤云阴冷。娃娃们挤在正房,只有这间屋子为我生着煤火。我不知为什么暴躁不安,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闭绝的枯山。娃娃们吵闹得太凶,马志文的母亲跑来当奶奶,吃喝孩子。我怕心里的毒火烧破表皮,拉着志文溜到他母亲家。

清冷的屋里没有煤火。西海固度冬时,人总是坐在炕上—用马粪牛粪燃出热烟,炕上的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在腿上,人人再披一件棉袄。至今西海固山区回民都喜欢在大棉袄领口缝一个纽绊,横着扣住,终日披着那袄行走。我们急得团团转,大雪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山会封住。我就要逃不出这密封的黄土高原了。

心里有一股毒火在蔓延。我清楚:这是人性的恶和人道的天命在争抢。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抉择,我多想当个恶棍,放纵性情,无拘无束。我只想逃跑,Farizo留给未来哪个勇敢纯洁的人吧。我渴得要命,西海固的罐罐茶愈喝愈涩。我冲出门外,站在岸畔的场上。

大雪如天地间合奏的音乐。它悠悠扬扬,它在高处是密集的微粒,它在近旁是偌大的毛片。远山朦胧了,如难解的机密。近山白了,涂抹着沙沟白崖血色的褐红石头。

我痴痴盯着山沟。猜测不出算是什么颜色的雪平稳地一层层填着它。棱坎钝了,沟底晶莹地升高,次第飘下的大团大团的雪还在填满着它。沟平了,路断了——这无情地断我后路的雪啊。我为这样巨大的自然界的发言惊得欲说无语,我开始从这突兀的西海固大雪之中,觉察到了一丝真切的情份。

你那时悄悄站在我背后。

志文兄弟,你超过了乌珠穆沁的额吉(母亲),更超过一切大学的导师。我无法彻底地理解你。那时分,那一刻的你喃喃着,你是大雪言语的译者吗?

你低声耳语着:“走不成了唦。不走了唦。住下再缓一阵唦。再没有个车了唦。这么个雪连手扶(拖拉机)也不给走唦。走不成唦。不能走么,硬是不能走唦……”

你的声音,雪的声音,时至今日还丝丝清晰。是讖语么,是对我的形式,我的Farizo的判定么?

人称“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一句侮辱便拔出柴捆中斧头拚命的哲合忍耶,八辈人与三朝官府生死胜负的哲合忍耶,悍勇威慑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被流放被监视被压迫而高声大赞自己理想的哲合忍耶—难道居然就为了我,改用了雪一样深情而低柔的语言么?

沙沟的两个山口都白了。桃堡和臭水河白了。通向老虎口的道路白了。白崖路上那几架高耸的大山白了。人世间惟有大雪倾泻,如泣如诉,如歌如诗。大雪阻挡中的我更渺小,一刻一刻,我觉得自己融化了,变成了一片雪花,随着前定的风,逐着天命般的神秘舞蹈。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

书,我重新思索着书的含义。

西海固的大山里有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应当略去,地点在固原双林沟。

造反已经三年,哲合忍耶像昔日一样,死的死了,捕的捕了,萧条的西海固一片死寂。,官府和体制的对头—回教哲合忍耶派已经像是灭绝了。

官军听说造反首领—至今人尊称他大师傅—起事前曾潜居双林沟,日夜面壁功修,闭门读书一年。于是突袭了双林沟,包围了师傅常住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子听说战死在径源白面河,那一天女人正给娃娃切土豆熬散饭,官军一拥而人,在灶台前抓住了她。

女人一菜刀劈死了一名官军。

她死了。为着两个窄长的木箱,那箱子里满装书籍,是师傅存在她家的。她不识字,不知那书里写着怎样的机密;她只知道,要守住这书和箱子,哪怕让军人用刺刀自己活捅死。死后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族人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师傅的遗腹女—如今教内尊称姑姑—等到这姑姑五十岁了,双林沟人郑重地请来了姑姑,把那两箱子书籍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迷住了我。

我想到了我的作品,我的书。它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保护者。读者往往无信,我写到今天,总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拒绝读者的冲动。

那两只木箱中的书,是幸福的。

顺从有时就这么简单,天命被道破时就这么简单。我决心让自己的人生之作有个归宿,六十万刚硬有如中国脊骨的哲合忍耶信仰者,是它可以托身的人。

你就这样完成了,我的《心灵史》。

我顿时失去了一切。

惟有你,属于那六十万人的你,飞翔着远远离去,像是与我分离了的一条生命。

现在,此刻,我不再存在,我不复是我。

只有你,《心灵史》Farizo,和那西海固悲枪空旷的世界同在。

力气全尽,我的天命履行了。

我从来倾诉无度,而你却步步循着方寸。我从来犀利激烈,而你却深深地规避。有意地加人故事加人诗,我嘲笑了学究和历史;有意地收藏锋芒削减分量,我追上了穷人的本质。没有多少读书人会认真钻研,只有哲合忍耶会皆大欢喜。我的感情,我的困难,我的苦心,都藏在隐语的字里行间—只有沙沟农民马志文知晓谜底。

书,我读了一辈子你,我写了半辈子你,如今我懂得你的意味了。

在雄浑的大西北,在大陆的这片大伤疤上,一直延伸到遥遥的北中国,会有一个孤独的魂灵盘旋。那场奇迹的大雪是他唤来的,这不可思议的长旅是他引导的,我一生的意义和一腔的异血,都是他创造的。我深埋着,我没有说,甚至在全部《心灵史》中,我也没有描述我对他的爱。

气力抽丝般拔尽了。如今负重的牛更觉出车路的泥泞。枪弹如雨点一般,淋在我四周的干燥的土崖上。出城向东,几百里方圆的无水高原上,人如蚁,村如林,窖雪苟活。往昔是官府的流罪,如今是本能的驱赶:人群拥向西,拥向南,西海固三分在新疆,一分向川地,—这才是真正的“在路上”。

我也该上路了。忍住泪告别了几个朋友,咬咬牙抛下了亲人,记着战友腿上的枪眼,想着回民心上的伤疤,我走了。

临行前我去了洪乐府拱北寺,又在东寺哲合忍耶学校流连了几天。我说不出心中的依恋和惆怅。在邦达时分,在虎夫坦时分,我听着哲合忍耶激昂响亮的高声赞念,一动不动,屏着呼吸,盼这一派圣乐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和血里。

道别时说着色俩目双手一握。再分开那手时,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

你们那么送了一程又一程,而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一步又一步退着离开了你们。最后的一个机会岔错开了,马志文没能赶来北京和我再碰个面。此生一世,这件情谊就这么残缺着了。我知道每当洋芋刨了时他就会站在沙沟山上想起我来。我知道每当难处大了时,我也会在五洲四海想起他来。

那宛如铁一样刚硬的支撑,那一笔下去带着六十万人的力量,都与我远远地告别了。那么深情,那么无常,真有如主的前定。西海固,我离别了你,没有仪礼,没有形式,如那片枯叶最后被埋没一样,远托异国,再人污浊。

为着法蒂玛快活地成长,为着她将来再去沙沟寻找桃花姐姐时有一躯自由之身,我向着东方,奔向西方,不顾这危险的绝路,不顾这衰竭的生命,就像志文的兄弟志和远上新疆特克斯挖贝母一样,我也想挖通一条活路。

我又走到了路上。

心境全变了。

没有仪礼,没有形式,连文章也这样地愈发荒唐。文人作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生疏古怪,哲合忍耶的朋友们会觉得我不该离去。

只有我深知自己。我知道对于我最好的形式还是流浪。让强劲的大海旷野的风吹拂,让两条腿疲惫不堪,让痛苦和快乐反复锤打,让心里永远满满盛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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