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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守候

大昌村在界牌乡的最北面,界牌乡在这个城市的最北面。“界牌”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乡是和其他县搭界的地方。这个乡沿运河而居,是古往今来南来北往的要塞,过去这里是水路必经之地。车船商旅经过,文人骚客吟咏,一时间这里颇为繁华风光,是远近闻名的诗词之乡。萨都剌、蒲松龄这样的大诗人都吟咏过这个地方,但是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老镇像是终将变老的老人,和那里南北大街上的老屋一样,慢慢地不合时宜了。诗意这个东西就是这个样子的,古旧的有一点不合时宜偏偏又让人觉得无比的好,但往往又只能放在心里觉得好,真正回到那里就未必是这个样子了。

我在界牌镇上长大,南北大街上的一砖一瓦我都熟悉,护国寺的钟声,雪枫大学的故事和那些坚硬的石板路一样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即便是很多年不去,都能想到那里古旧的样子。故乡就是这个样子,即便是远行也会妥帖地安放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

这次回乡,我是带着任务的。因为是界牌人,情况熟悉,报社安排我去采访一对老人,这也正好让我可以回乡故地重游。虽然从省城到家乡也就是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是生活里各种理由的忙碌总是成为人们不再返乡的理由。总是说回家看看很重要,但还是会被一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事情所阻隔。也不是乐不思蜀,而是人习惯了生活在某种圈套里,这样的话就可以自得其乐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带着任务回去心里就不会觉得无所事事,因为虽然是故地,但是毕竟已经有十几年的陌生,老人们忘记了很多事情,新人们自有新的记忆,回去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外人,这里的生活早就和你不相干了。我这次回去心里还想去看一个老人和他的瘦竹园。他是镇上的文化站老站长,写点诗词歌赋,弄了个小小的园子种上些梅兰竹菊。那丛竹子最为显眼,清瘦的样子和他消瘦的身躯一样,所以自名为“瘦竹园”,那时候没有人不知道黄淡菊这个风雅的居所。小的时候我常去那里玩,看他在园子里拉着二胡唱歌。那些歌词听不懂,但是悠悠的又很好听。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搜集民间故事传说,一有时间就下乡去找老人们讲故事,自己用本子记下来,然后回来整理。他还自费印刷过一本小册子叫作《巧姑娘》,都是民间故事。那时候我们当作宝书一样传看,现在其中的故事大多数记不得了,但那本书的洋红色的封面依然还记得。

就像他那张清瘦的脸,不会忘记的。我总觉得自己后来做了文化记者,和他的影响有点关系。我倒是想顺便采访一下他,这样的话也算是一举多得,毕竟是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下车之后我买了点水果拎着,他虽说未必在意,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用问人,地方我都熟悉,走在阳光里感觉有点失真的样子,见到那些老街上顽皮的孩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其中一个孩子仿佛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瘦竹园的门关着,院子里的竹子探出头来,还是那般的青翠。我敲门没有人应,便又到隔壁问邻居。邻居问我找谁,我说找黄老师,那人就把墙边晒着的鞋拿起来在墙头拍了拍说:“黄老师早就不在世了,都十多年的事情了……”他拍起的灰尘扬起来,让人觉得人生就像那些飘散的浮尘有些残酷的意味。

于是,我只好往大昌村去,完成自己原本的任务。

1

李国英是一名老党员。进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拣菜。新鲜的韭菜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散落在地上的扁豆油油的紫色有点失真,这场景真像是一幅安静的静物油画。我进门说明来意,老人并不诧异,但是立马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围裙,朝屋子里喊:“老头子,有省城的同志来采访……”我听她说得这么客气,心里有些不自在,便用方言和她说:“不客气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这话一说果然亲切起来,老人笑笑说:“说了不怕难为情,其实我们也就做了点简单的事情,哪里值得那么多记者采访。”

李国英的事迹之前我是做了“备课”的,情况大致了解一些。虽然是一名老党员,年轻时候也做过妇女队长,但是和其他普通的农民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生于斯长于斯的她就像是土地上的树木草花有自己的生长,但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处。但是,他们守候着的土地,又在平凡的岁月里将这种守候变得不平凡。尤其是像李国英这样的老人,她的邻居黄青山十多年前暴病瘫痪,是他们夫妇二人,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义务地照顾他的起居和病痛,乡下有句话叫作“久病床前无孝子”,即便是亲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我想,即便是看过一些同行的材料,我还是愿意听她讲讲这些故事。坐在初夏的乡间院落里,阳光还不那么炽热,我就像是一个缠着老人讲故事的孩子一样,这种工作的感觉倒是很舒适。

我首先问了一个最想问而又有点唐突的问题:你们十多年如一日地这般坚持有没有人说过闲话?老人被我这一问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来说:“小伙子你说得对,怎么没有人说,但是人在做天在看,有这点就不怕了。”我想问的在来之前策划的时候就是一个疑惑,一个人既非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自己家的条件又并不怎么好,为什么要这么义务地照顾他这么多年?莫非是他有什么存款或者有什么值钱的家当?这种想法有点充满恶意,却真的是一名做了几十年记者的新闻人的第一感觉。我不是那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别人的人,但是这么多年的从业经历,让我也形成了一种敏感,就是有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我习惯性地要往前追问一下,因为之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了。

李国英说:“我带你去黄青山家里看看。”她放下手里的事情,让老伴继续收拾,她带着我走到隔壁的黄青山家。屋子是普通的瓦屋,和其他的楼房比起来显得老旧些,但屋子和人一样却也是有生机的,主人精心的料理会让房子精神。进了门更感觉这种冷清的气息,那些已经老旧的家具透出一种悲凉。从家具的样式来看,也是当年比较流行和时髦的,可以想象这个人家当年也是很风光的。

进到里屋,见到蜷缩在床上的黄青山。他像是一只疲惫的虫子一样佝偻着,脸朝床的内侧,盖着一条有些破旧的被褥。床头燃着一种气味较浓的卫生香,这种白猫牌的卫生香在过去也是风靡一时的,现在也不过是普通的东西。它散发出的气息让人心里更有一种悲凉的情绪。李国英给他翻了身,我见到了那张消瘦得有点可怖的脸,但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禁惊愕地说了一句:“他不是黄文才吗,你是小文子吗?”

黄青山已经不能说话,嘴里咕噜噜地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李国英有些诧异,你认识他?

我说,岂止是认识,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玩。他是黄淡菊的儿子,那时候我们都喊他“小文子”,或者喊他“小地主”。因为那时候他胖乎乎的,又总是穿上一身像小地主一样的古装。黄淡菊这样打扮自己的儿子,大概是希望他能有点古风,可是偏偏这家伙长了一身的呆肉,像个地主一样。而且他不喜欢读书,喜欢整天在街上转悠,总是和我们吹牛将来要做生意。所以我们就叫他“小地主”,黄淡菊对自己儿子的志向很不满意,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笑,捏着他的脸,又捏捏我们的脸。

但是令我疑惑的是他怎么会到这步田地,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我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世界的变化真是让人心寒。我十多岁考上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小镇,那时候父母也都搬进了城里,以至于我后来考上大学就再也没有回过小镇。我知道物是人非是必然的,但不知道这变化竟然让我这般的惊愕。

李国英说:“这不稀奇,过去认识他的人没有不为他叹息的,这就是命。”黄青山似乎还在咕哝着什么,李国英笑笑说:“你知道他说什么——等我好了,我一定像孝顺自己的母亲一样孝顺你的。这个孩子过去也是个心气高的人,要不是这场病,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她把我带来的水果放在了黄青山的床边的桌上,那燃着的卫生香让这点水果就像是祭品一样,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这点东西本来是要买给黄淡菊的,意外的是他已经离世了,哪知道本来准备顺手人情送给李国英老人的,她硬是要带给黄青山。这一点水果竟然将我的一段陈年往事重新翻出来。

2

黄青山十八岁的上半年还叫黄文才,那年我们一起参加高考。我考上大学在意料之中,黄文才落榜也没有什么意外。但是,黄淡菊让他复读一年,他就是不愿意,为此黄老先生还让我去劝他,黄文才有点不高兴地说:“是不是你考上大学了,就有资格来教训我了?”我碰了一鼻子的灰,好在后来我们举家搬走了,这件事我也就不在意了。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黄文才,也再也没有回过界牌镇。

李国英说:“就是高考之后,这孩子的人生就变了。”

不愿意复读也罢,黄淡菊想着自己做个文化站长的工作,儿子高中毕业也算是有些文化,找份安心的工作做几年,以后自己教他点东西,自己退休了或可以把自己的工作让他顶上,也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了。但是黄文才不这么想,在这个镇上有什么出息,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下多好。黄淡菊气得直拍桌子:“你要是敢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黄文才血气方刚,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腿长在我的身上,我已经成年了,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黄淡菊气得拿杯子砸他:“你要是敢出去,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就当没有生过你个孽子!”

黄文才还是不依不饶:“断绝就断绝,我今天就改名字,我以后就叫黄青山,咬定青山不放松。”看来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这条路的,下定了决心收拾好行李第二天早上就乘着早班车去了上海。他是和一个漆匠师傅去的上海,这个小工头也是镇上的人,手上有个小工程,带着几个徒弟。黄文才央求了几次,他也就答应了。走之后这小老板倒也厚道,打电话到文化站给老黄,告诉他孩子在他这学手艺不要担心。

黄淡菊也就叹了一口气,好在这小子没有走歪路。

黄文才自从叫了黄青山之后,感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干劲,两年多的时间就满师出徒了。这小老板的工程也做大了,就让黄青山也负责一个小工程,就这么从小到大,不过五六年黄青山就自己做了小老板。但是,他就是憋着劲不回家,一定要等到自己赚够了大把的钱,风风光光地回家,让那个要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老夫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读书就一无是处了。他在外面谈了一个对象,他想等着自己赚了足够多的钱,再回老家砌新房子,在老家轰轰烈烈地办一场自己的婚礼。

工程队的生意做得不错,黄青山的脑子也活泛,发现收废品看起来不起眼,也是一个赚钱的生意,于是又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过两年又开了一家洗衣店,十年下来荷包里已经是鼓鼓的了。

黄青山回乡租了车子开到老镇上,那种气派真是令人眼红。那时候桑塔纳可是干部才能享受的,这车停在老镇上的瘦竹园前面,大家都跑过来看稀奇。虽然有点暴发户的意思,但是黄淡菊心里还是高兴。为了显摆自己的成就,他决定砌房子。因为镇上没有地方,瘦竹园的地盘看来也是动不得的,他就想到回老家大昌村老宅的宅基地上建房子。黄淡菊也不拦他,任由他折腾,房子建好了上梁进宅他还给写了一副通红的对联: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

房子砌好了黄青山就结婚,这也算是了了老子的一桩心思。黄淡菊早年就丧偶,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虽然没有得偿所愿成为读书人,但也算是混出点人模人样。建在大昌村的房子那时候也是首屈一指的,那时候都是那种空心斗子墙。黄青山有的是钱,建的是实心墙,装潢的时候还专门设计了一下,据说上海当时也流行这种样式,让人看了直咂嘴,到底是发了财了。黄青山的车进大昌村不方便,那泥泞的路太窄了,他又和大队干部拍胸脯说,自己出钱修一条砖头路。

这事情也没有落空,黄青山还真就掏钱修了一条砖头路直接通到村头。这让村里其他生产队里的人都眼红,怎么邻居里就没有出这种有钱人的?路修好了村里给放爆竹,锣鼓敲得震天响,老支书笑得合不拢嘴:“青山你做好事,为乡亲们修了路,以后自己的路会越走越宽。”

黄青山心里听得美滋滋的。果然是做了善事,自己的路也好走,这一年黄青山又有了儿子,而立之年真是风光不尽。父子喝酒的时候,黄青山还和老爷子开玩笑:“幸亏你当时逼我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幸亏我是改了名字叫黄青山,不然哪里有现在的成就?”

黄淡菊笑得有点尴尬,说:“你是小富即安,少不了这暴发户的俗气。”黄青山不服气:“有钱就是有钱,什么俗气不俗气?没钱装着很好的样子那才是俗气。”这父子两个还是争,大概父子之间都是这样,都是思想观念的仇家。

不过他们父子间的争斗没有多长时间,黄老就病了。一种奇怪的病,叫作脑萎缩。医生说是遗传病,可是究竟什么遗传也查不清楚,黄老本也不是界牌镇的人,他是小时候抱养过来的一个弃婴,至于上辈遗传什么也是不得而知。这病发展得快,医生也束手无策,慢慢的黄老连自理的能力也没有了。因为要照顾生意,黄青山就要两地奔波,请了护工照料。护工毕竟也不会像亲人那样体贴,况且黄老生活不能自理,老人常常是弄得一身的肮脏。

黄老一生不求人,老来以为子孙腾达了自己能过点好日子,哪知道颓唐到这境地。自己想想也是伤心沮丧,一狠心自残没有救得过来,驾鹤西游了。黄老走后,瘦竹园就荒废了,就连黄青山的新宅子也冷落了,老家没有人,逢年过节也都不再回来。只有新年之前回来给贴个春联,清明回来上个坟烧个纸,此外黄青山也就不再回来了。

故乡终于变成了伤心之地。房子也就成了孤寡老人一样无人问津,慢慢地落满了灰尘,房子也就老了,失去了精气神,这个和人生是一样的。

3

黄青山不回来,但是关于他的消息还有一点,无非是听说他赚了很多的钱,在大上海是风光一时。人们走在那砖头路上的时候还会咂咂嘴说:“这都是黄青山对邻居们的好。哪年他要是回来了,再捐点钱修一条水泥路就好了。”

路也老了,那些当时崭新的砖头,后来像是老人七零八落的牙齿一样。车子多了,砖头路面也被压得失去了原来模样。就像时间模糊了记忆一样,一切都在无情地改变着。有一天,黄青山真的回来了,这回可没有开车回来,而是坐的出租车,看来是到县里面的班车转的车回来的,车上装满了生活用品,就像是搬家回来一样。邻居们照例是围上来,看着风光的家伙带了点什么好东西回来。可下车的时候,他竟然是让人扶着下了车,儿子七八岁的光景活泼得很,下车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很是好奇,毕竟是大城市长大的孩子,看到那些普通的庄稼眼睛里也透着惊讶。大家不关心这些,关心的是已经变得骨瘦如柴的黄青山。在帮着把车上的行李搬下来的时候,那把已经生锈的锁已经不能打开,黄青山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朝门踢了一脚,他心里像是装满了愤怒。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他已经没有力量了,即便是一把朽坏的锁他也奈何不了了。邻居们帮他撬开了门锁,他喃喃自语道:“以后就住在家里了,也用不得这破锁了。”

李国英家住在黄青山家边上,她家原来也是瓦房,这些年自己辛苦劳动砌了楼房,把当年那很是风光的瓦房比得有点相形见绌。她帮着黄青山的婆娘整理东西,屋子里满是灰尘,当年崭新的家具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那自来水龙头也锈蚀了,放出来的水满是铁锈,猛烈的水流溅得到处都是。农村人说下水三分净,东西一洗灰尘一去,毕竟又干净起来。李国英帮着收拾,那婆娘是南方人,收拾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看来也是有些不情愿。但毕竟是自家的事情,李国英又帮着她打理,她也没有抱怨的道理。

安顿下来,再了解情况,才知道原来黄青山也是遭了大难。就在半年前,他发现自己手脚总是没有什么力气,一开始以为是忙生意太累,但是时间久了感觉不好,就去医院检查,竟然和黄老的病是一样的,果然这是遗传病。这半年跑了多少医院花了多少钱,病情仍不见好转,情况越来越糟糕。医生说这病也没有解决的方法,药物治疗也只是勉强维持,实际上也就是和时间煎熬,等死而已。

黄青山的女人说得眼泪水涟涟的,李国英听得也唏嘘不已。看来,他们是打定了主意回乡来了,到最后还是这慢慢破旧的老家是归处了。李国英回到家里和自己的老伴说到这件事,都为这孩子可惜,好好的年纪正是壮年,生意做得也不错,怎么偏偏就遭了这样的厄运。老伴说,这也是命,人家又不到你锅里来吃饭,也管不了那么多事情。

李国英说,就是可怜了这女人和那小孩子。

第二天早上,李国英很早就起来,她早上摊的“树头饼”想送点给隔壁的黄青山家去。他们刚刚回来,估计也没有安顿好,柴米油盐的还要置办肯定是不方便的。“树头饼”是这个平原小城的一种面食,只有夏秋之际才做,面在前一天晚上发酵,在铁锅里摊好切开。刚出锅时外脆里嫩,味道很好。她端着碗到隔壁,门开着不见声响,便喊黄青山,听见他在里屋微弱的应答声。不见那婆娘和孩子的影子,李国英问黄青山:“他们人去哪里了?”黄青山有气无力地说:“带着孩子去老街上吃早饭去了,说待会帮我带回来。”大昌村到镇上也并不远,她带着孩子去吃早饭步行去也不吃力。李国英把自家带来的饼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你要是饿就先吃这饼子吧。”

黄青山努力地在床上动了动,想要坐起来,看来也是很艰难的。李国英帮助了他一把,拿那薄薄的被子给他倚着,把那饼和水递给他,他手颤抖着接过去,没有抓稳,一杯水全部撒在了床上。李国英连忙又帮她收拾,叹息着说:“大侄子真是受了罪了。”这话说得黄青山呜呜地哭起来,好好一条汉子竟然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李国英的眼泪水也浅,看着这场景,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日上三竿,也不见那婆娘带着孩子回来,一直到中午黄青山在家里哀号起来。正忙着做早饭的李国英跑过来问怎么了,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黄青山屎拉到身上了。李国英看这场景,心里也觉得恶心,就又问:“他们还没有回来?”黄青山哀号着说:“不要说,肯定是不会回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是迟早要走的。”

那婆娘到底是没有回来。这事情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大家也为他叹息,又觉得不能怪人家,她毕竟还把孩子带走了。但眼下的情况是,她走了这黄青山半死不活的怎么办?大家都说是要送到福利院去,不然能有什么办法?可是福利院哪里有这么简单就能进的?这样的情况人家的眼睛也不瞎。说来说去,就又说反正有政府,就这样子还能没有人管?说着说着人就越来越少,留下李国英夫妻俩站在屋子里,他们是邻居可以最先走回自己家里去,可是他们怎么也觉得不好就这么走了。

无奈之下,李国英说,只有先这么照顾他几天,看情况再说。她心里也知道,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照顾这样的人很不简单,这事要是一旦做了,以后想要脱手都难。可是李国英问自己的老伴:“总不能看着这孩子就这么饿死了?总要有个人来问他,哪天要是他寿到了也就罢了,总没有眼睁睁地看他饿死的道理。”

老伴听李国英的,但心里也有顾虑,只嘴上说:“蛇死路边有人挑,不能眼看着活人就这么饿死了。”

4

坏事不能做,好事也难做。照顾了黄青山几天,李国英忙里忙外,隔一会儿时间就要去看他一下,黄青山回家的时候还能勉强走几步,但就这一段时间身体是每况愈下,整个卧床不起了。

李国英夫妻两个身体受累,背后还有人议论起来。那快嘴的刘桂英跑来说:“你真是把自己当个老党员了,黄青山当年不是帮村里做过好事嘛,你不管还怕村里不管?外面都传说你们这是没有安好心,谁都知道这黄青山有万贯家财,他镇上还有房子还有古董,上海还有房子,存款肯定也不少。你们这是照顾他,人家都说你们是为了他手上的钱。”

李国英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真是酸楚得很。

照顾这个孩子吃喝不说,大小便失禁要换衣服换床单,每天还要定时吃药。本来李国英心想着他是多少有点积蓄,她倒不是想自己要这钱,但总算没有贴工又贴钱的道理。没有等她问黄青山,他就自己说,早知道自己的婆娘会走,自己这看病将家里看得已是倾家荡产,在上海租房子都租不起了,现在还欠外债十多万没有人还。李国英想想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看看黄青山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现在外面竟然这么议论起来,真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李国英的老伴听了这话,更是按捺不住心头之火,掼起了手上扫地的笤帚。他因为李国英照顾黄青山,自己承担了不少家务,自己本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疼起来走路都困难,心想这帮人倒帮不出好下场了。

但李国英还是按时去给黄青山送饭。她觉得还是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

这一晃就是十年。真是老人常常说的,老病鬼子有长寿,他这病不见好转,但也始终就这么拖着,一拖就拖了十年。我坐在李国英家的院子里,听他讲这些事情,十年不是“好人”两个字一笔带过的,她做的事情也不是简单的好事。她把那些奖状拿出来给我看,她说:“这些不能当饭吃,我活了七十年了,这些花花绿绿的纸也带不到火葬场去,可是它们至少可以证明我这十多年来没有做坏事。”

她的老伴说:“我们这十年一趟远门都没有出过,就像是守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守着这孩子。”我想说,你守着的是良心。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很酸腐,这样实打实的老人不需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下午因为要赶回省城,我得在四点前上最后一趟班车离开。走之前我又去老镇上的瘦竹园看了看,那竹子还苍翠,守候着这个已经人去楼空的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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