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鳌果真遵守承诺,带虞步宜见那人最后一面。
原来焰無殿也和青篱宫一样,角广檐深,暗藏玄机。男人手脚张开,绑着铁链,脖颈同样被垂下的铁索扣住,如同一个延伸开来的大字。若长久保持这般姿势,必会呼吸困难,筋骨酸痛,实非常人能忍。
“青嵩!”
她正要奔过去,晋鳌却一把拽住她,语气暗含警告:“趾娘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放开我!”
“你若想让他好过,就得乖乖听我的!”
“这便是你说的退隐三界?!”虞步宜瞧着男人浑身的血痕,只觉心口痛极。“他将你视为兄弟,你就是这样待他?!”
晋鳌将她的失控纳入眼里,却是气极反笑,转而从掌心射出一道红光,直击那人胸口。
虞步宜听到男人的闷哼,立时便冷静下来,唯有那流散的热泪,了解她此刻的竭力隐忍。
见女子终于不闹,他才缓缓松手,一步步走到恨恨瞪他的男人面前。“青哥,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一模一样的话,就在昨日,他刚听过。
“果然是你,倒是我大意了。”
青嵩帝望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手中的青玺符印,在晨光下幽幽发亮。
“青哥,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男人眼皮微微阖上,脑中各色画面疾逝而过。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唤他“青哥”的红衣男童,当初在天战中将他从大火中救出的男子,和此刻拿着青玺符印要挟自己的人……竟是同一个。
是啊,他如何能想到,会有今天这局面?
再睁开眼,青嵩帝已是神思清明。“鳌弟这是何意?”
“青玺符印现已在我手上,青哥,难道你还不懂么?”
“你想当帝君?”
“是又如何。这本就是我的位置。”
“若我不依呢?”
“青玺符印和青天策都在我这,青哥觉得,列位仙家会听谁的呢?”
男子脸上已显出震惊之色。那青天策,竟然是被他拿去。
“若青哥继续冥顽不化,那我便让扛鼎族人将仙庭踏平……”
“你竟与他们勾结?!”
“成大事者,管它是勾结还是联结!只要能达到目的,血洗扫杀又何妨!”
青嵩帝望他良久,而后终是沉沉一叹:“晋鳌,你真是太令我失望……”
男子似被戳到痛处,猛地拔高了音量,“失望么?只怪青哥看走了眼,竟不知我晋鳌是这么一个人!呵,不妨再告诉青哥一个秘密……”
那身红衣突然靠近他,近在眼前的那道疤痕,也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当年那场夙闻山的大火,其实是我父君所为,他本想将扛鼎族人烧死,再嫁祸给干爹……谁知你和干娘竟会赶到……而你,却逃了出来!我只有将计就计,装作冒死救你出去……看看我额头上的伤疤,还有我背上的!怎么,愧疚了这么多年,现在知道真相,是不是……”
青嵩帝已出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怎么,很失望吧?青哥,我可是很少见你动怒呢……”
晋鳌一边闪躲,同时不忘煽风点火。他就是要惹怒他,让他痛,自己忍辱负重这么久,他也该尝尝这不好受的滋味。他今日已胸有成竹,不怕男人会逃脱,继续霸占帝君之位。所以,告诉他实情也无妨。
他痛苦,自己才会痛快。
“我劝青哥还是别做无谓挣扎了……”论实力,面前这男人还是比自己略胜一筹,再这样缠斗下去,恐怕于自己无益。“扛鼎族人已在仙庭外集结,若青哥不将帝君之位交与我,他们便会即刻出动……我明白青哥心怀仁厚,自是不愿仙妖两族交战的情景再现……”
男人果然停下手来。
“要我答应你,也可以。”
很好,他终于折断了这男人的翅膀。
“善待族人,做个英明帝君。”
“那是当然。”
男人闭上眼,语气轻得似叹息。“走吧。”
纵使不甘又如何,若软肋被人捏住,权杖被人夺走,终究难逃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你来作何?”
晋鳌见他吐字缓慢,气势衰颓,不由感到一阵快意。也是,趾娘听他吩咐在酒中下了“仙人散”,如今也该到毒发的时候。内力使不出,全身如散架般提不起力气,何况他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沾,又受了刑罚,这肉做的身子,终究是支撑不住。
“来看看青哥,顺道把趾娘也带来了。”
“带她来作何……”
“青哥变成现在这样,可有趾娘一份功劳,我……”
“滚……”
“青哥让谁滚?是我,还是趾娘?”
虞步宜已经冲上前将男人抱住。
“青嵩,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就算她那晚撞见晋鳌喝醉对人防备极强,没有产生怀疑,可自己那日离开焰無殿前,无意提起送的吃食味道如何,晋鳌所答却是背离事实。
她做的青团,明明是咸的,没有丝毫甜味。
自己早该把疑惑告诉青嵩。这人用心真假难辨……都怪她,如今这一切,自己难逃罪责。
男人任由她抱着,衣衫被倾泄的泪打湿。
“啧啧,真感人……趾娘当初对青哥做出那些事,怎就不见你心软如此?”
一股狂风袭来,将缠紧的两人分开。虞步宜飞出几丈远,抬头便见男人吐出一口血来。
“青嵩!”她还欲起身,晋鳌却施法将她定住,又让她口不能言,于是这全身上下,便只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虞步宜恨不得那怒火能夺眶而出,将这男人烧得灰飞烟灭。
青嵩,她的青嵩,竟用这般嫌恶的眼神看自己,她如何能不恨!一切,都拜晋鳌所赐!
“我早就问过青哥,若被心爱之人背叛当如何。趾娘接近你,不过是有所图谋……青哥,你不听我劝,实在怨不得别人呐。”
“滚!”
男人说这字,似用了极大力气,一开口,便牵动肺腑,引得一阵急咳。
“青哥息怒……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男人已懒得理他。
“再过两日,便是立后大典。青哥或许已经猜到,我要立谁为后……”
晋鳌面上净是得意之色。
“青哥不能前去,着实可惜得很。不过也无妨,再过些时候,我和趾娘定会再来探望你。”
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男子却突然出声:“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晋鳌看看身后女子,唇角微扬,“青哥就这样说吧。”
“我要她……走过来。”
“哦,是什么话,我竟听不得?”
“我要讲给……她听。”
晋鳌已看出他眼中的执拗。
“好吧,趾娘,你可得仔细听好了。”
他将“仔细”二字咬得极重,虞步宜怎会不晓得他话中深意。“青嵩……”她克制住将男人拥入怀中的冲动,缓缓把耳朵凑上前。
断断续续的热气奔涌四散,她终是听清了那一句话。几颗豆大的泪涌出眼眶,落到那人裸露的胸膛,一滑而过,仿佛冰雪与烈火交融。
回到焰無殿后,虞步宜便温顺许多。晋鳌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哪怕眸中没有半点光彩,笑起来也不似以前灵动,但晋鳌却也欢喜得很。来日方长,不管她这心是冰块还是顽石做成,他相信自己终会将其感化。
晋鳌一高兴,便会设法满足虞步宜提的要求。比如将镜宵接到身边来,继续做她的陪侍仙子。
主仆二人再续前缘,小丫头自然雀跃不已。因这缘故,她对主子的吃穿住用,更是体贴周到,倒让习惯了自食其力的虞步宜颇有些不适应。
“主母,我前阵子听外面的人说,青嵩帝……”
“镜宵,这是在焰無殿,你言行举止都得慎重,若被人听去,你就准备去弑炼谷待着吧。”
“主母教训的是。镜宵只是……”小丫头觑觑她脸色,很快打住了话题,“好啦好啦,镜宵不提就是……那明晚的立后大典,主母准备好了么?”
唉,虞步宜默默一叹,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她再逃避又能如何,该来的,始终会来。
她已断了回家的念想,唯一支撑自己的,便是青嵩的性命。所以,她不能任性莽撞,惹怒了晋鳌。人活于世,独善其身太难,总有牵绊,总要忍耐。
好在做这一切是心甘情愿。
镜宵见她兀自出神,也不打扰。主母这几日常常发愣,她也见怪不怪了。
静默是被一阵推门声打破的。
“趾娘……”见镜宵也在,男人霎时沉下脸来,“你出去吧。”
镜宵和虞步宜对望一眼,这才躬身退下。每次晋鳌离开,主母整个人便显得越发萧索,只有和自己说话时,她才会显露出些许生气。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吧嗒掉泪,嘴里也觉出些苦味来。
“趾娘,明日便是立后大典了……”
晋鳌已按捺不住激动扶住她肩。
虞步宜忍住厌恶,巧笑嫣然:“是呢,看把晋郎急的……”晋郎晋郎,若非这人逼迫,自己可说不出这么恶心的词。
晋鳌听出她嫌自己性急,方收敛神色道:“我实在好奇……那日青哥对趾娘耳语的,便是‘好好活着’四字么?”
女子的娇笑又倏然冷凝下来。“晋郎已问过我几遍了,确是那四字。”
“好好,我不问了。趾娘……”男子又拉着她坐下,话里满是真挚,“我总觉得好似做梦一般……明日,你便要唤我夫君了。”
虞步宜狠狠抠着自己手掌,抬眸静静看他。
“你或许不知,自我出生后,娘亲就把我给抛弃了。因她的缘故,所以我对女子便不怎么亲近,可当初一见你,我就不觉排斥……”
“趾娘……”晋鳌已把她的手紧握在掌心,姿势无比怜爱,“遇见你,我便觉得这一生的缺憾都被补上。你若真心待我,晋鳌也绝不会负你。”
女子讷讷点头,似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惊住。
晋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虞步宜偶尔应和几声,就等他说那句“你好好歇息吧,明日,我定会让你永生难忘”。
她望着那远去的红衣身影,禁不住重重吐出一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