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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覆巢奔异方孤檠洒泪 避嫌离客馆单舡投亲(2)

李映霞自知身陷绝路,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杨华忙在旁劝解道:“小姐快不要啼哭,这是店房,教店家听见了,又多一番猜疑。现在,事已至此,徒哭无益,还是想一个正经主意要紧。”李映霞不敢哭了,咬着手巾,强咽悲声,这无声之泣更是摧肝断肠。想到自己骨肉亲丁俱皆殒命,前途茫茫,谁可依靠!这就在一个男子也是一筹莫展,何况李映霞不过是十七岁的一个弱女?眼望着杨华,脉脉无言。杨华问她要主意,她哪有主意?就有主意,这造次之间,怎好对杨华说呢?

这一夜,李映霞直哭到三更天,把个玉幡杆杨华直哭得头上冒火,背后负芒,起坐不安。劝慰的话已然说得无可再说了,搔头呆了一会,只好退到外间来,和衣倚在板铺上,自己盘算自己的主意。月前陌路援救一尘道长,落了个徒劳无功。现在搭救李映霞,又落了个搁没处搁,放没处放。在急难时,倒没有什么。现在人已救出来了,一个少女,一个孤男,在店房中一住,又没处投奔,这可是……玉幡杆不禁急出一头燥汗来。翻来复去地想,要替李映霞筹划个善处之法,一时竟无良策。他这时精力疲倦到极处了,一阵阵心血上沸,强自警醒着,不敢睡去。见李映霞这么悲痛,生恐她一时心窄,弄出意外来,那岂不是又落一个白忙,还要打拐骗人命官司呢?

那李映霞在里间床上坐着,吞声悲泣,哭了又哭,半晌,没有动静了。玉幡杆忙站起来,向内一望,只见李映霞两眼红肿,眼睛呆呆地看着灯光。灯光淡黯,李映霞枯坐失神,寂然一动不动。玉幡杆轻轻地说道:“李小姐,睡吧,天不早了。有什么办法,明天再想吧!”李映霞霍然回头,对杨华惨笑了一声道:“我睡么?……”恍然若有所悟的,欠身说道:“华哥,你还没睡?快歇着去吧,我这就睡了。”

李映霞走下床来,把内间格扇掩上,加了闩;把灯拨得小一点,自己和衣倒在床头,把被搭在身上。杨华这才放了心,也就倒在外间床上,不知怎的只觉心中烦躁,直到将近四更,才朦朦胧胧渐欲睡去。忽然,迷迷糊糊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杨华一惊,将眼睁开,只见李映霞小姐蹑手蹑脚地向外间走来。杨华暗想:“她要做什么?”玉幡杆将眼微阖,欲观究竟。只见李映霞姗姗地走到杨华床前,欲前又缩地怔住了。

杨华默想:“难道她要自尽,来偷看我睡熟了没有?”正想着,李小姐迟疑了一回,忽然伸手到床前,很轻巧地探着身子,把床里边的那床薄被拉到手里,轻轻抖开,轻轻给杨华盖在身上。

玉幡杆这才明白,她是怕自己冻着。虽在装睡,杨华却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头小鹿怦怦地跳动。自己越发地不敢动转,把眼闭得紧紧的。这薄被才加在杨华身上,不止身上燥热,就是两只手也握着两把汗。杨华闭着眼,觉得李映霞在床前呆了一呆,一扭身走开了。

杨华将眼微睁,看见李映霞奔向堂屋门。这堂屋门没有上闩,只风门掩着。门窗纸破,夜风清冷,簌簌地吹来,桌上的油灯被吹得火焰摇曳不定。李映霞轻移莲步,走向门前,伸手将两扇板门轻轻地对上,方要嵌上插管,忽地似有所感触,回头瞥了一眼,忙把已经掩好的门扇,又略微拉开了些,只虚掩上。慌忙地转身,奔回内间来,把格扇关上。

李映霞来到里间,把灯挑亮,也和衣睡倒。心中寻思,杨恩兄和衣而卧,门也没关,就睡着了,他未必是倦极忘记了,恐怕也是有心避嫌。因而想到自己适才的举动,蓦地耳根发烧,觉得自己未免忘情了。一念及此,不由一阵难堪。自己是个少年女子,惨遭大难,被人家一个年轻男子,背负奔逃好几里地,又一同寄宿在店里,这是眼前现在的事。……以后呢,母兄俱亡,孑然一身,全家的仇恨,自己的归宿,将来交给谁呢?杨恩兄看起来人很正派,但是,人家二十七八岁的人了,据他说,他是武将之后,他焉能没有妻室呢?……

这一夜,李映霞思前想后地筹虑,筹虑到极处,不由得泪下沾巾。把双手交握着,指爪几乎掐进掌心里去,总觉得自己将来没法子善处。那外面的玉幡杆杨华,亲见李映霞替他盖被,心神也是惶惶的,又不由得凛然有些戒惧之念。卧在床上,也是思前想后,没有好法子安顿李映霞。

鸡声报晓,店院中已有伙计起来扫院子了。忽看见杨华这屋内,灯光犹亮,门扇未关。店伙们本已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异样。由于好奇心支使,走来一个店伙,隔纸窗往内探看,又咳嗽一声。杨华一翻身坐起来,很懊恼地说:“谁?干什么?”店伙无可置答,故作惊讶道:“吓,客人,你老没关门就睡了?灯也没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小毛贼什么的……”杨华冷笑道:“我们现在什么也不怕,已经教贼劫得什么也没有了。”遂叫店伙打脸水:“我们回头要动身出城呢。”其实杨华并不忙着赶路,不过把店伙放进来,为的是远嫌避疑。

此时,李映霞听见动静,也起来了。下床将内间格扇开了,手掠鬓边,走出内间门口。向杨华瞥了一眼,说道:“华哥,你老早起来了。”想说句感激不安的话,竟涩涩地说不出口来。微启朱唇,吁了一口气道:“华哥没有睡好吧?为了我,倒教您……”才说得这两句,蓦地红了脸,手扶门框,讪讪地把眼睫垂下来。

杨华看李映霞鬓发略整,已不似昨日那么散乱。却是眼圈微青,眼皮浮肿,那样子很显得憔悴可怜。杨华站起来道:“霞妹,今天觉得好些不?还烧么?”李映霞把头摇了摇,凄然道:“苦命的人再不会死的!好多了,倒搅得华哥也跟着熬夜。”杨华想起昨夜之情,看了看那床薄被,仍堆在床上,也不禁脸红了。遂冲着桌旁椅子一指,说道:“请坐,我看霞妹还带病容,你还是再睡一会儿才好。”李映霞笑了笑道:“不睡了!我看华哥您脸上气色也不很好,要不你再睡一会儿吧?我进去,不碍事的。”

正说着,店伙已打来一盆脸水。杨华向里间一指道:“端到屋里去。”容得店伙退去,杨华便对李映霞说道:“霞妹先洗洗脸吧。既然不睡了,回头我给你买点心去。你昨天一天一夜一点东西也没吃,这是不行的,总得好歹吃一点。”李映霞却将洗脸水端了出来,放在方凳上,要请杨华先洗脸。杨华又给端回去,低声说:“霞妹,快不要这么客气!这一来谦谦让让的,倒不方便,教店家看了,也不好。你我患难相逢,只索做出同胞兄妹的样子来才好。你先洗着脸,我给你买点心去。”不容分说,杨华站起来就走出去了。

李映霞赧赧地听了,赶紧把脸盆端到屋内,闭上格扇。有杨华买来的手巾、木梳,便把脸擦了一把。两眼觉得干疼,用热手巾捂了一会子。然后用木梳把头发梳了一梳,觉得精神清爽些,只是还觉得一阵阵头晕腿软,自己的手腕也有好几处擦伤。李映霞生性好洁,梳洗已毕,看见自己的衣服多已皱了、脏了,竟没有可以换的小衣,只有杨华给买来的一件外罩衣服,忙着更换了。

不一时,杨华买来许多食物,热腾腾的端来,放在外间。手弹格扇道:“霞妹,吃点心来呀。”李映霞走出来一看,杨华买来两盘包子、两碗豆浆,殷殷勤勤劝李映霞食用。李映霞虚火上浮,口说不饿,实在是心里很空,只是不好意思两人共桌而食。杨华只顾催她吃,却忘了这一节。只一叠声地说:“快吃吧!趁热吃。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身子要紧。”李映霞无奈,拈了一个包子,走到内间拿着吃。杨华这才省悟,忙将一盘包子、一碗豆浆,亲手送到内间屋来,说道:“你在这里吃,我在外面吃。”

李映霞不好过拂杨华的意,勉强地把豆浆喝了,又把包子吃了两个,觉得精力恢复了些。玉幡杆杨华却觉得很饿,大吃了一顿,把包子都吃了。李映霞看了看自己这一盘包子,剩下一多半,杨华那里却一个没剩。李映霞忙把包子端出来,放在杨华面前,道:“华哥!……”杨华抬头看了看,说道:“你怎么剩了这么些?再吃两个。”李映霞皱眉道:“就是这几个,我还是强咽下去的呢!华哥,你吃了吧。”

杨华笑了笑,把李映霞剩的包子也都吃了。李映霞看着杨华如此饕餮,心中觉得奇怪:“他是个将军的后代,怎么吃起点心来,比我的一顿饭还多呢?是了,他是练武的人,要不然他怎能背着我跑那么远?……真是英雄得很!”

李映霞经昨晚一夜的愁思,对于自己今后善处之道,已经打了稿儿,本想今天早晨,立刻对杨华说了,免得孤男少女久羁店中。只是算盘打得好好的,白昼对面相看,一肚子的话又闷住了。杨华坐在桌旁凳子上,李映霞远远地立在门旁看着,几次张嘴,总又咽了回去。李映霞一片芳心,隐有所系。她想自己一个处女,处在这嫌疑之地,而且自己又已无家可归,有仇须报;若不把此身有所寄托,将来怎样是个了局?只是这些话,仓促之间,怎好曲折说出口来?

李映霞的意思,是要问一问杨华,家中可有嫂夫人么?现在这个难女势难别嫁,情愿嫁给他,就做姬妾也好;可是只要他肯为她鸣冤报仇。……这事,他可肯么?

李映霞肚里的话只在舌尖上、口齿间旋绕,竟吐露不出,不由得坐立不安起来。脸上红云渐渐浮起,由耳根渐渐红彻两颧,连眼圈也红了。杨华这时候也看出李映霞欲言不言的光景来,便先开言道:“霞妹,你请坐下。现在我们可以盘算盘算了,你打算怎么样呢?”李映霞忙端来一个凳子,靠里间屋门放下,侧着身子坐着。低低说道:“是的,我没了家了。华哥,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离这里可远么?……”话才出口,向杨华暗暗地瞥了一眼,杨华恰也正向李映霞这边看来,两个人眼光相触,李映霞赶紧低下头来。

杨华道:“我家在河南永城县,离这里也很不近呢!那地方是不很方便的。霞妹,你在近处既没有靠得住的亲友,这却是难,那么你原籍在哪里呢?”

李映霞说道:“我的老家是江苏如皋县。”说着叹了一口气,因为杨华说他们那里不很方便,这明明是拒辞了。李映霞含意难伸,面上忽露决绝之容道:“唉,那么,华哥,这县衙门是在哪里呢?”

杨华道:“县衙门的所在,我也不晓得。但是店家一定晓得,我可以替你打听出来。霞妹可认识郯城知县么?”说到这里,觉得话不是这样子说法,忙改口道:“我听肖大哥说,令尊老大人是做过知府的,不知这郯城知县也与府上有渊源么?若是亲友故旧的话,那可好极了,报仇安身却有办法了。”

李映霞摇摇头道:“这个我晓得。华哥你看,我这一家子生离死散,只剩下我一个女子。这一伙恶贼不是寻常强盗,一定是巢县献粮庄计家打发来寻仇的。就是我父被陷失官,病死在客途,也是出于计家的阴谋。我李映霞和计家有这不共戴天之仇。我一个女子,前途茫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而且我也没有安身之处,小妹昨夜仔细想过,小妹今年十七岁,虽然年轻,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我打算到县衙门喊冤,要给我一家子大小报仇。叩求知县,给我这一个落难的宦家女子做主雪冤。只要官准了,我的仇人得以正法,小妹我就落发为尼,长斋诵佛,以了残生。这便是小妹如今的打算。华哥请想,除此以外,我还能怎样呢?”

李映霞说着掩泪不止,那神情极其悲愤。跟着又说:“至于华哥,这一回搭救我,保全我的名节,我此生无法报答,我唯有祷告上天,日日为恩兄祝福罢了。”

杨华听了,不胜钦敬,但认为这件事是办不通的。杨华道:“贤妹打算得很对。但是,如今这官场办公,缉盗捕凶,往往只凭一纸空文,罕有破案。贤妹誓志报仇,要前往县衙鸣冤,却是打官司也得要有钱呀!你一个女子年轻轻的,你告了状,递上了呈子,你可往哪里住呢?”

李映霞道:“我叩求县官,把我收在狱里。我知道监狱也有女监。我父亲做县官时,我那时很小,曾经看见过。”杨华摇头道:“这监狱只收押罪人,不收押原告苦主啊。”李映霞一听这个,不由呆了。杨华跟着说:“霞妹,放火行凶的是一群强盗,这些强盗当然是计家贿买出来的。而计家又是号称计百万的豪家。你令尊老大人堂堂一任知府,尚斗不过计家;霞妹一个弱女子,怎能与他为仇?况且恶贼如此歹毒,他不止戕害你家中人,还要掳走你。霞妹喊冤告状,请想何处栖身?你是住店呢,还是当真住尼庵呢?不论住到哪里,难保不被仇人寻来。你看贼人是要赶尽杀绝的,我和肖大哥搭救你,他们尚且苦追不舍。……”

杨华还没说完,李映霞早为难得哭起来,说道:“天哪,难道我这仇就永不能报了?茫茫世路,我可往哪里栖身呢?”忽然站起来,走到杨华面前道:“华哥,我求你一件事!华哥,你既然把我救出魔手,我还盼望你始终成全我,你可以不可以帮着我报仇雪冤?”

杨华未及答言,李映霞竟跪在杨华面前,呜咽起来,道:“华哥,你可怜我先父一世为官,勤政爱民,不畏强暴,竟得罪豪家,落了这么个结果!你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家败人亡,穷途无靠!华哥,你务必答应我吧,我求你把我领到县衙,我自己去喊冤。我只求你保护我,我可以住店。有你照应我,贼人未必敢寻来;就寻来,恩哥的弹弓也足以救我了。……”杨华连忙站起来道:“霞妹不要着急,快起来,从长计议。”再三地请她起来。李映霞掩泪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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