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克不喜欢这种像是被舒尔茨轻拍后脑勺致贺的感觉，似乎他就像一个学童，终于吸取了教训并得到了长辈的赞许。再说，舒尔茨也理解错了沃尔克的意思，沃尔克建议的是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固定汇率制度下扩大浮动区间，与舒尔茨和弗里德曼主张的汇率自由浮动完全不是一回事。实现布雷顿森林框架下更大的灵活性也需要对国内财政纪律予以承诺，那才是沃尔克最欣赏的解决国际收支赤字问题之道。浮动汇率的支持者鼓吹“善意的忽视”--价格体系自身完全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沃尔克觉得：“要是善意的忽视能解决美元问题，种族歧视问题也早就解决好了。”［40］
沃尔克此前忽略了舒尔茨，猜想他作为劳工部长，也一定忙于与美国运输工会或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进行工资谈判，而不是盯着法国法郎或德国马克的走势。但在他到预算管理办公室任职、协助总统监督联邦预算执行之后，舒尔茨就不可忽视了。
康纳利1971年2月来财政部就任，他退回了沃尔克的辞呈，说：“我真正需要的是您的忠诚。”［41］
沃尔克天生就是一个忠于事业的人，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您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我需要充实我的知识背景……给我一些能在夜里阅读的材料，好让我跟上进度。”
沃尔克花了一个月时间准备了一份长达60页、按双倍行距排版的草稿，题目为《应急计划--国际货币问题的政策选择》。［42］然后，他把这本厚厚的备忘录带到康纳利的办公室，说：“这不是夜读材料，但是里面提示的那些预计很可能发生的事件--没准就会在几个星期内发生--将引起美元的投机狂潮，这里提出了一些可供我们支配的政策选择。”［43］
康纳利听到沃尔克的介绍，眼睛瞪得很大。这位新财长接过备忘录，小心翼翼地放到公文包里，像一个大学新生为应对大考而准备习题答案一样。这份文件将成为康纳利的作战计划。
这份备忘录介绍了美元投机商惯用的组合式攻击手段--前提是持续的国际收支赤字、短期资本外流，以及对价格不稳定的担忧加剧。明显而现实的危险来自“外国官方持有的美元数额不断攀升，已高达约240亿美元……而美国的储备资产……已跌到140亿美元”。［44］在美国140亿美元储备资产中，价值110亿美元的黄金储备危在旦夕。
沃尔克认为，紧缩货币政策和提高国内利率是一个双保险的方案--既能吸引外资流入，又能控制住通胀。但他也知道这可能无法满足新上司的要求，因为康纳利已经表示要作为副总统候选人，参加1972年共和党的初选。虽然康纳利对经济懂得不多，但他深知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高利率可能起到的负面作用。即使像戴高乐那样从战场上走来的英雄人物都没能过得了货币紧缩关，尽管他表达的那种严厉的爱是为了保卫法国金融的尊严。
沃尔克在起草的备忘录中建议实施一次15%的美元币值下调，以抑制从国外进口，并提高美国出口产品的竞争力。［45］德国马克和日元的升值，将减少美国人对可爱的德国大众甲壳虫汽车或性感的日产达特桑240Z跑车的需求，而有利于美国国产的福特猎鹰或雪佛兰克尔维特，甚至提高其销量。［46］货币贬值会受到汽车城底特律的喝彩，但却可能导致德国波恩和日本东京的武装暴乱。因为德国马克和日元维持原来的币值弱势对其企业产品出口是有好处的。［47］要想让德国和日本的货币升值，就需要提供激励。
沃尔克十分清楚怎样在国际上营造合作的氛围。与其被动应对危机，不如主动出击，就如同在得克萨斯扑克赌局中把筹码全都押上。他建议对黄金兑换实施“冷血的冻结”措施，“不是担心要发生黄金挤兑……而是确信现状日益无法维持……唯有如此才可推动改变观念……实施全面的改革计划……包括持续的汇率调整”。［48］改革的成果在于形成一个新的切实可行的货币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美元和黄金之间的可兑换。改革的风险在于，可能在尚未到达“应许之地”之前，就会引发市场动荡--股市崩盘和汇市关闭。
为了应对国际上对美国冻结黄金兑换的批评，沃尔克还提议对美国经济实施一次非同寻常的休克疗法。外国人会有充足的理由憎恨美国这条专横霸道的法令--他们的抗议场面会很像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1933年宣布冻结黄金令时美国民众的反应（但罗斯福最终还是以压倒性优势成功连任总统）。为了让外国政府确信美国是在认真控制通胀这个国际收支赤字的根源，沃尔克提议实施“临时性的工资--物价冻结……并以总统名义提出要求，在现有劳动合同的基础上短期冻结工资，例如90天”。［49］
沃尔克认为冻结工资和物价是比较务实的做法，能够在过渡期减弱通胀预期。［50］对这一判断，他从恩师罗伯特·卢萨那里获得了自信。卢萨在一年前就建议“如果总统提出这种要求，其造成的休克作用有助于平复通胀预期”。［51］但是沃尔克忽视了一个问题，短暂的工资和物价冻结后通胀预期可能再次反弹，除非政府在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上采取根本性行动。这个判断失误令沃尔克至今还感到懊悔。
沃尔克猜测，既然康纳利当过得克萨斯这个孤星之州的州长，那他一定像西部快枪手那样敢于冒险。他起草的备忘录中提到“风险非常大”，但也指出“虽然风险高，但是已有应对预案”。［52］他敦促“应迅速决策”，尽管他自己就是一个拖延战略高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性格。沃尔克已经等待太长时间了。自从在总统椭圆形办公室演示这个方案以来，两年已经过去了。他希望美国能先发制人，以免给人留下在货币投机商的挤压下被迫让步的印象。
但已经为时过晚了。
大戏于1971年5月第一个星期徐徐上演，就在沃尔克于备忘录中预测美元危机即将到来的6个星期之后。这次危机持续了3个多月，直到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总统发表震惊世界的星期日讲话。总统即将把沃尔克的建议上升成为法律。
《纽约时报》1971年5月5日头版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到“欧洲金融中心遭受了两年来最猛烈的货币投机狂潮折磨。持有大量资金的公司、银行及各方都把不需要的美元换成德国马克……或其他坚挺的欧洲货币……德国央行德意志联邦银行被迫在外汇市场进行干预，努力维持美元币值防止其跌破下限。为此，德意志联邦银行在本已充斥了巨额美元的金库中又新添了10亿美元”。［53］
投机商往往被认为是残忍无情的，他们总是趁乱填满私人腰包。但在1971年5月的现实世界中，其实很多人都与哈佛大学培养出来的乔治·希因伯格想法一致，这位36岁的宝路华手表公司资金总监在两星期前就开始担心美元的走势了，因为“有一份关于货币的时事通讯上说没什么可担心的”。［54］
宝路华公司的业务是从德国的银行借入马克，用于德国钟表的生产和收购。随着对美元贬值和还不上公司的马克负债的担忧逐渐加剧，希因伯格越来越早地离开位于纽约郊区白原市的家，跑到位于曼哈顿的办公室处理公务。在5月第一个星期，他清早7点就到办公室，联络伦敦的外汇交易商，用美元购买马克“为购买钟表提供保护”。然而，很不幸，他没能在德意志联邦银行放弃支持美元币值之前为宝路华公司买到足够多的马克。［55］
5月5日早晨，德国央行在上一日购买10亿美元的基础上，先在1小时内购买了10亿美元，然后决定不再从事货币操作。［56］瑞士、比利时、荷兰和奥地利央行也马上跟进，紧随其后如法炮制。每个国家都“在二战后最严重的货币动荡期，关闭了本国的外汇市场”，这尤其对美国游客造成了很大的不便。［57］美国客人无法在日内瓦的洲际酒店支付账单，因为酒店拒绝接收美元--这真是有失面子，令人难堪，尤其想到洲际酒店还是美国人开的。［58］
沃尔克的办公室位于财政部大楼的二楼。他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显示危机升级信息的各种电传。可能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内急频繁，不断去自己办公室的洗手间，已经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沃尔克试图克制住：“我最欣赏的一位律师麦克·布拉德菲尔德的办公室在财政部一楼，正巧在我办公室下面一层。他对我说过多次，他总能根据所听到的厕所冲水的频率来预知危机是否到了紧要关头。是啊，我越想着危机的事，就越想上厕所。”［59］
此类危机也为美国主张的货币改革提供了烟幕弹，一想到这儿，沃尔克的紧张情绪就缓和多了。他催促康纳利借机实施激烈的改革措施，“借此机会，美国不需要采取更多的行动和干预……以中止黄金可兑换作为谈判筹码……迫使主要欧洲国家和日本的货币大幅升值”。［60］
5月的第二个星期，有4亿美元价值的黄金从美国流出，进入比利时、荷兰和（当然有）法国，使美国黄金储备达到了自从二战前以来的最低点，中止黄金兑换变得越发紧迫。［61］危机的加剧将使沃尔克两个月前提议的“冷血冻结”成为合法化措施，它既能转移人们愤怒的视线，也使本来不受欢迎的经济决策成为可能。
康纳利财长为公开演讲做了很多准备，他似乎曾在演员工作室受过专门表演训练。沃尔克曾作过记录：“1971年5月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慕尼黑召开年会，来自央行和商业银行的领导人物出席了会议……康纳利参加了所有的会议和精心安排的午宴、晚宴，他在形成惯例的总结发言之前，总是会静静地估量观众的立场和想法。”［62］
康纳利曾经向沃尔克介绍经验，准备演讲时不仅要知道讲些什么，怎么讲也同样重要。与之前几任财长不同的是，康纳利按照自己的方法整合演讲内容，并相应选择措辞和声调。“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沃尔克说。［63］
沃尔克其实也为康纳利准备过讲稿，当康纳利把改好的终稿给他看时，他都会发现结尾部分很不一样，不再是沃尔克原先起草的那些模棱两可的结论。“完全是康纳利的风格，”沃尔克说，“我怎么都做不到，无论我如何练习。”［64］康纳利喜欢在演讲结尾部分用些生动的华彩语句，例如：“我希望怀着谦逊与合作之心，向各位充分表明我的立场--我们不会让美元贬值，我们不会改变金价，我们会控制住通胀。”［65］
沃尔克将信将疑，问康纳利是否有必要用如此强烈的表述，“毕竟我们很快就要将美元贬值了”。
康纳利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从未改变过立场。但我可不知道这个夏天结果会是如何。”
他的回答令沃尔克惊诧无语。
沃尔克很钦佩康纳利的社交技巧，也从这位大师级的政客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不再穿刚到脚踝的袜子，他也会把裤子送到干洗店熨出笔挺的裤线。但是仍有一些是学不来的，沃尔克从不戴太阳镜，因为他觉得那就像为马戴上眼罩一样可笑。这也可能是太阳镜并不适合他那硕大的脑袋。他喜欢讲话含糊一些，语气缓和一些，宁愿被人认为是沟通能力差，也不愿意假装胸有成竹。他凡事不愿意打擦边球，这也许注定了他无法当上财政部长，但却让他日后成为美国最受信任的人。
尽管康纳利没有理会沃尔克让他收敛花腔的建议，他还是坚持了沃尔克的作战计划。康纳利不仅听凭危机发生，而且对白宫方面质疑该方案的人予以反击。
保罗·麦克拉肯，这位来自密歇根大学、讲话温和的经济学家，当时担任尼克松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他曾于6月给总统写了一篇备忘录，表达对美元危机的忧虑：“我们刚又从一场国际货币危机面前蒙混过关……但我们此时还不能确信已完全或永久地远离了危机。”［66］
康纳利在回复尼克松的备忘录中直接向麦克拉肯开火：“鉴于我们当前的国际经济和金融地位，一些货币动荡……事实上在所难免……但是我必须从我个人的角度，对麦克拉肯所说的前提和结论给予强烈的反驳……我们根本不是在最近的动荡中蒙混过关……相反，我们有意地避免了一次剧烈的反应。”［67］
麦克拉肯给总统的备忘录中还有一段关于浮动汇率的评论：“一个由僵化的固定汇率制度、自由贸易和资本自由流动组成的体系是难以有效运转的……您在两年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您当时已决定美国应加强汇率灵活性研究……但至今未形成具体成果，因为我们中一些众议员的态度一直是半心半意、犹豫不决的。”
康纳利意识到沃尔克被描述成了犹豫不决的形象，所以他用以下事实加以驳斥：“从目前进展看，我很难理解有识之士怎么会觉得汇率灵活性问题已被放弃。其涉及的具体方面需要做艰苦的战术准备，而且还有大量问题尚待解决……财政部和沃尔克小组都在积极研究之中。”
总统就像法官和陪审团一样，经权衡利弊，以一项裁定结束了这场争论。他任命康纳利作为“牵头人”，负责提出危机应对的政策建议，并指示康纳利“征求保罗·麦克拉肯、阿瑟·伯恩斯、乔治·舒尔茨……和你自己专家团队的意见”。［68］
沃尔克露出了微笑。
沃尔克起草了一份要点手册，把新经济政策诸多方面汇集成书，尺寸看起来有纽约市电话号码簿那般大小。［69］他把这本黑色活页夹分成了两部分。A部分含有大量的假计划，目的是防止危险人士（例如《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获取复制。C部分是真正的计划，并被标为12个模块，开头便是“中止黄金兑换”，还包括“国际收支控制”等内容。沃尔克故意省略了B部分，为的是一旦方案落入敌手可起到迷惑作用。
在沃尔克关于中止黄金兑换、工资和物价冻结建议的基础上，康纳利补充了征收10%进口税的措施。沃尔克警告说，征收进口税容易招致贸易伙伴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报复措施。但康纳利坚持己见，主要是为了扰乱德国和日本的计划，迫使两国诚实地进行国际贸易。
1971年8月2日，康纳利财长凭着这本要点手册及其非凡的个人魅力说服尼克松采取行动。［70］自从德意志联邦银行5月允许汇率浮动以来，美元对马克下跌了4%，黄金价格也达到了每盎司42美元，这些都使问题处理起来十分棘手。但是总统希望等到劳动节假期结束国会上班后再付诸实施。他从美联储主席阿瑟·伯恩斯那里耳闻了中止兑换黄金的风险，担心关闭黄金兑换窗口“会引发恐慌”。［71］
尼克松要求康纳利尽快使麦克拉肯、舒尔茨熟悉计划的内容，同时也请他们注意保密。“也就是说，让舒尔茨别告诉弗里德曼。”［72］弗里德曼的浮动汇率观点一直都在通过舒尔茨向总统传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