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芳菲落尽、残红飞溅。
湛湛江河去,冥冥细雨来。细雨迷蒙中,我踩着落英残红,撑着一把幽竹古兰油纸伞,由山门下车,沿着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缓缓而行,直至尽头,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大殿前。
这就是太学的前殿了。如果说前方的山门飞檐反宇、摇摇欲飞,仿若一个神情聛睨的威武将军的话,那么他足以让经过此门的人屏息敛气、心存敬畏。当怀着虔诚仰慕的心一路走过干云蔽日的古木掩映下的幽幽寂寂、却粗粝平稳的青石板路,来到这座古朴沉重的前殿时,如同一路求知寻真的旅人终于来到一个睿智深邃的老人面前,不由得顶礼膜拜,深深撼服:即使岁月流逝,一切荡为寒烟,智慧精神却永存于世。
殿门两边挂着一幅楹联,上书遒劲有力几个大字:
珠自辉,玉自媚,怀抱有真,一出便为希世宝;
泉名廉,水名让,鉴观不远,他年应记在山青。
珠玉泉水,珍也好贤也好,自重本色,华美馥郁存于一心。我细细品味其中深意,只觉唇齿余香、韵味流长。
“这位姑娘,请问你是来报名的吗?”一个身着缃色襕衫的年轻人站在殿门边问道,他身前是一台青玉案,摆了一张五尺大的松花笺,稀松的写了些人名以及年龄,看来是报名登记的地方。
我刚想答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裙裾声,接着一个清脆傲慢的女声响起:“你是负责接待的小厮吗,我家小姐前来报名,还不速速前来迎接。”
年轻人一愕,而后正色道:“我是太学的学生,负责新生名册记录以及分发名牌。若要报名,请先上前到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签名,拿到名牌后到得偏殿自会有人负责接待和引路。”
“幽昙,不可无礼。”随着一声温柔宛转的低斥,一个身穿莹色广袖纱衫的女子款款行来,“这位师兄,我是太学新进学子郭菡芙,刚才小婢无礼冒犯了师兄,还请见谅。请师兄指点菡芙签名。”但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恰如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雨。站定后盈盈略福,抬眸抿笑看着那个年轻人。
我见那个年轻人呆立半晌毫无动静,不由笑着提醒:“师兄,美人师妹要报名签字,请你指点呢。”
年轻人方才回过神来,满面通红。郭菡芙浅笑嫣然,那个叫幽昙的丫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憋了憋嘴。年轻人赶紧低头看名册,一边嗫嗫嚅嚅的说:“我叫方孝孺,师妹称呼我名字即可。郭菡芙,十四岁,这里,请在这下面签名。”
郭菡芙从容落笔,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搁笔后接过方孝孺递过来的名牌,又微躬身子:“多谢了,孝孺师兄。”
方孝孺脸更红了,急忙还了一礼,然后又像躲避什么似的,匆匆举手向我招呼:“这位师妹也是来报名的吗,敢问高姓大名。”
我笑着向前一步道:“有劳师兄,我叫虞芷桑。”
方孝孺面带惊异的看了我一眼:“原来是木兰公子,换了女装竟让人一时没有认出。”然后低头查看名册,指着一个名字,“这里,请在这里签名。”
我低头签名,却听见那个名叫幽昙的丫鬟在后面小声而清晰的说:“什么木兰公子,不过是凭一时的改张易弦来哗众取宠,换回女装还不是寻常样子。竟然敢跟余音、如玉等公子齐名。”
我微一皱眉,心想这个丫鬟出言不逊,但遣词用句却决非出自她本人,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郭菡芙,心下了然,也不理那丫鬟,只对郭菡芙说:“郭小姐确实不凡,连一个丫鬟都不是寻常样子,我看她就差长成三头六臂的摇旗呐喊了。”
郭菡芙略一脸红,蹙眉对着那丫鬟道:“幽昙,你今日一再言语无状,得罪我的同窗连累我的名声,回去定要母亲好好罚你。还不快向虞三小姐赔罪!”
幽昙忙做惊慌的样子一叠声的赔罪,郭菡芙也拉着我的手说:“我和芷桐在宫里经常见面,早就听说妹妹的无双才华了,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妹妹果然是个妙人儿。”我微笑不语,郭菡芙又问,“对了,芷桐呢,你们俩姐妹没一起来吗?她可还好,总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报名日子吧?”
“多谢菡芙妹妹惦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又岂会忘记。”芷桐的声音响起,她正踏着青石板路姗姗而来,衣带当风、摇曳生姿,身旁她的贴身丫鬟素茗举着一把油纸伞为她遮雨,身后几个丫鬟婆子拿着一些包袱箱子跟在后面。
郭菡芙一眼扫过众人:“姐姐今日阵仗不小啊,颇累赘的样子。”言罢用袖掩口,轻轻而笑。
芷桐淡淡的说:“因要宿在太学,故带了些日常用惯了的物品而已。”
这时幽昙又插进嘴来:“小姐,昨日老爷已经派人打点好了一切,所有衣物用品都先行送过来了,您先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再着人去办可好?”
郭菡芙微笑点头:“也好。”抬眼对我和芷桐说,“那我先行一步,二位且慢慢打点。”说罢略一点头,轻移莲步,扬长而去。
我对芷桐吐了吐舌头,芷桐皱眉道:“你怎么跑那么快,奉章奉墨在后面拿着东西,你且等等她们吧,待会儿她们找不到你又该着急了。我东西多,先进去了。”说完签名领了名牌,就带着一帮丫头婆子进门而去。
我站在旁边无聊中拿着名牌细细看来。这是一块沉甸甸的沉香乌木,下坠朱红穗子,正面刻着苍乐太学几个篆体,下面用行云手法流畅的勾勒出太学山门的轮廓,颇为神似。反面抬头刻着我的名字,也是篆体,下面一行用行书刻出当年的年份雍庆贰拾肆年,再下面却是一阕楼台,飞阁流丹,却不知是哪里的建筑。这应该就是代表太学学子身份的东西了,有名字和入学年份,只是不知这男女性别怎么区分。
我正研究中,耳边传来奉章的欢呼:“姑娘,你在这就好了,奉墨和我还怕跟丢了,那可怎么办,太学简直太大了。”
奉墨也说:“姑娘也不等到我们,这么多东西就我跟奉章两人拿难免拖沓了点,本来说让张妈跟来姑娘也不许。”
我笑笑:“谁让你们拿那么多,我都说少拿点了,你们偏不听,又不是搬家。”说完扭头朝方孝孺点点头向门内走去,“快走,先去找着房间把东西放下。”
穿过前殿后就是正殿,远处左右两侧分别伫立着两栋高耸入云的楼台,依山傍水,是悬山式建筑。只见右面那一处楼台,桂殿兰宫、丹楹刻桷,颇有些眼熟,我拿出名牌一比照,果然正是刻在名牌上的那阙楼台。
见着我亮出名牌,立刻有一个仆从打扮但干净整齐的妇人上前,恭声道:“姑娘是月坤阁的人,可否给我看看名牌的上的名字,好查一下姑娘住宿的院落。”
闻言我递上名牌,心想名牌上的楼阁应该就是右边的那栋月坤阁了。
妇人看了名牌上我的姓名后又转身细细查看案上的一本册子,然后微笑抬头:“是琅玕院,”把名牌还给我,微一伸手,“请随我来。”
我接过名牌挂在腰间,示意奉章奉墨跟上,然后就随妇人向着月坤阁方向走去。
出了正殿的范围后,庄严肃穆的气氛一扫而尽,入目是一派舒缓优雅宛如画卷的庭院,深入浅出、错落有致,一个个雅致秀丽的小院子随着一条迤逦蜿蜒的小路,次第呈现、各有特色。
我饶有兴致的信步而行、左顾右盼。只见每个小院的篱笆上都有一扇竹门,上方悬挂一方牌匾,上书院名,一路走来,有浣花、深碧、潆洄、琼瑰等,不胜枚举。
妇人见我一副好奇的样子,笑着跟我解释:“女先生和女学生都住坤月阁这边,离大殿较近的院落一般要宽敞些,那些都是先生们的居所,学生们的院落离上课的坤月阁稍近,喏,琅玕院到了。”
我抬头一看,同样的竹门牌匾上书琅玕二字。妇人推开院门,伸手让我:“姑娘请进。”
抬脚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了院中的一株火桑,紫红色的桑叶浓密繁茂,一派欣欣向荣。我欣喜的上前几步,抚摸着桑树的树干。这株火桑倒是深得我意。
见我欢喜,妇人笑道:“这株桑树是日前才植上的,我本说哪有姑娘不喜欢花偏喜欢桑树的,可监学执意要种上……”说着突然像想起什么,忙又说,“姑娘名讳里正巧有个桑字,又要住在这琅玕院,这棵桑树像是恰恰为姑娘种的。”
不过碰巧罢了,可难得的正是这个巧字。我笑着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屋子收拾的简单整齐,就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柜子,倒也清爽。
妇人跟了进来:“姑娘请先休息一阵,到了吃饭时间自有人来传话。过一会儿我叫人送茶水来,学院的地图及作息时间、注意事项等会一并送过来。”
“有劳了。”我略一欠身,并向奉墨使了个眼色。
奉墨拿出一个银裸子放在妇人手上,笑道:“嬷嬷且拿着给孩子玩。”妇人半推半就接过,躬身退出。
我坐在床边,看着奉章奉墨忙碌的收拾东西。
平常惯用的纸张笔墨被规规矩矩的摆在书桌上,一些衣物和在家就做好的两套学服被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爹送给我的那副字也被高高悬挂在墙上。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被我熟悉的东西一点点装点起来,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这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了,第一次远离父母、没有奉墨奉章在身旁、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抬头望向窗外的火桑,冷雨淅沥,却洗的那片火红更加热烈,似闪着微光,星星点点、随风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