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前的人论修辞总是诗文不分,论诗论文彼此互通,浑然不分。至唐以后,论修辞则有一分为三之倾向,即诗、文、史三者,自成系统。
甲、文论修辞
“文”是文章、散文,是关于散文的修辞言论或理论。唐人文论,没有系统严密的体系,没有成套的理论,也没有专书专著,而散见于书信、序跋、议论、随笔各种文章之中。其次,唐人在文论方面也没有多少创新的见解。归纳起来有以下:
一是仍然继续前人留下的“文质”之争,即“内容”和“形式”的讨论。如韩愈提出的“气盛言宜”的著名言论:“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韩愈认为文章有了思想内容,言辞声韵无论怎样都好安排。这是内容决定形式的观点。
又提出“辞事相称”,是要内容与形式恰当结合,则具有表现力。柳宗元的“文道并重”也是关于“内容”和“形式”的问题。他强调“文”为“道”服务,这是“修辞”为文章“主旨”服务,同时柳宗元又重视语言表达和修辞技巧。
二是语言创新。韩愈在《答李翊书》中以自己为文经验和实践,总结文章写好要“唯陈言之务去”,语必己出,创意造语,皆不相师。有时韩愈文章“搜奇抉怪,雕镂文字”,总在克服语言平淡。皇甫堤的“文奇里正”的观点也是主张语言创新,认为“奇文”其传皆远。孙樵的观点也是要语言“奇”,反对俚俗语进入史书。
三是认为文章应有变化,“光景常新”。这是李德裕在《文章论》里的一个比喻,意谓日月光景常新是日月在不同之时、不同之地有着千变万化的光影。这也如同文章,同一思想、同一道理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写的文章也是有千变万化。
四是孔颖达等人从解经的角度认识经文里的修辞现象,分析了一些修辞手法。比如论述了“互文”,贾公彦给“互文”以确当的解说“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孔颖达分析了“变”文的作用,是避免词语重复。其余如“省文”、“甚言”等,孔颖达把夸张手法称为“甚言”。
乙、诗论修辞
关于诗歌的修辞理论,唐代现存可靠的专著是司空图的《诗品》,其余如存于《文镜秘府论》里的王昌龄《诗格》,元兢《诗髓脑》,崔融《新定诗格》,皎然《诗义》,然真伪均有争议,其余关于诗论修辞,也只见于唐人的单篇文章里。
一是关于内容与形式的讨论。如白居易“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把诗歌内容“情”和“义”比为“根”和“实”,实即认为内容为主,是根本。
二是关于诗歌语言修辞手法的论述,于“对偶”较多,论析较深较细,如“正名对”“同类对”“连珠对”“双声对”“叠韵对”“双拟对”等,有的从音韵方面,有的从文字方面,有的从用词角度,从而使对偶修辞由于诗歌的对仗,而有了较深入研究。其余皎然《诗式》对诗歌中“用事”和“比喻”进行了比较区别,《诗格》一类的书,还对“仿拟”“比喻”“婉曲”等修辞手法也有论述。
三是讨论了诗体风格。皎然《诗式》诗分十九体,有的涉及诗歌语言如“放词正直”“词温而正”“词理而切”“立言盘泊”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风格,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从修辞说,实际是暗示、烘托、比拟、委婉等修辞手法的使用。
丙、史论修辞
史论修辞观点,主要见于刘知几的《史通》一书。刘书首先提出了史体修辞的基本原则:
崇尚简要,反对烦芜。举《公羊传》、《汉书。张苍传》为例,说明烦字应删,如“口中无齿”的“口”字。
提倡典实,反对绮靡。刘氏认为史作与讲究“绮扬绣合,雕章缛彩”的文学作品不同,这是从史书和文学作品两种不同语体,对语言的不同要求,提出史书的修辞标准是“辨而不华,文而不丽,质而非野”。
注重当世口语,即反对当时史学界一味模拟古人叙事记言的风气,主张用当时通用的书面语言。
其次论述了史体词语修辞,如主张:
用词准确,褒贬恰当。举《左传》“弒”字不当,《史记》“贤”字不当。
前后伏应,条理清晰。认为史书叙事,其结构应全盘考虑,“前举其始,后详其末”。
忌前后矛盾,有头无尾,批评《汉书。五行志》写作上的毛病是有头无尾。
再次,论述了史体修辞方法。
反对俪辞,即对当时史书追求字句骈俪现象进行批评。
提倡用“晦”,即行文应“省字约文,略小从大,举重明轻”,从刘书所举例子看是文章要委婉含蓄以及比喻、夸张手法的使用。
模拟神似。刘氏针对当时史书的模拟之风,指出有两种模拟法,一是“貌同而心异”,一是“貌异而心同”,他主张后者,反对前者。所谓“貌同心异”是机械的,表面文字相同,如谯周《古史考》称李斯为“大夫”,春秋“大夫”为卿的别称,而李斯为秦相,模拟春秋,只是“貌同而心异”。
(2)宋代
唐人不言诗而诗盛,宋人言诗而诗亡。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但至少反映一点,唐人的修辞理论,特别是关于诗歌的修辞理论,确实无所建树,而宋人的修辞理论,可能会有一些成就。有一部修辞学史就说,宋代是我国修辞学史的一个转折点,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刘知几开创的史论修辞,到宋人可能纳之于文论,未能独立承传,有所发展。而解经修辞,却因为宋人注释经书多致力于义理阐发,不从语言文字、字词句人手,也就不会在修辞方面有什么识见,以致这一角度的修辞研究趋于消亡。唯独文论和诗论修辞依然与唐代一样,分道扬镳,各有变化。
本来文人论文,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宋代的文人和唐代的文人一样,也是好论为文。当然宋人论文也是常见于书简信札,诗文序跋为多。但宋代人陈骙的《文则》,却是论文的专著,这部书前无古人,比《文心雕龙》更接近于修辞。后来李涂的《文章精义》,论古今文章,多有修辞见解。
至于论诗修辞,至宋代出现了“诗话”,则以“诗话”形式多见,这是一变。
①修辞言论出处及论著
欧阳修,《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见于《欧阳文忠公集》,其中有“事信言文”说。
王洙,《王氏谈录》,有“意深语简”说。
苏轼,《答谢师民书》,有“辞达”说。
王安石,《上人书》,有“适用为本”说。
文天祥,《西涧书院释菜讲义》,有“修辞立其诚”说。
洪迈,《容斋随笔》,有“繁与简各有当”说。
陈骥,《文则》,全书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一卜项六十二则,据修辞,全面论文,就先秦文献,钩稽归纳,成为较有系统的论著。
李涂,《文章精义》,全书共一百零一则,品鉴论列古今文章,自诗、书、易至欧阳修、苏轼,广为征引举例,论其风格、优劣得失,其中时有及于修辞者。
陈绎曾,《文说》,全书把为文之法分为八类:一养气,二抱题,三明体,四分间,五立意,六用事,七造语,八下字。其中除“抱题”“分间”“立意”可归入作文法外,其余均为修辞手法及其变化的论说。
王构,《修辞鉴衡》,二卷,上卷论诗,下卷论文,采宋人诗话及文集说部为之。论及修辞原则、修辞方式,如内容、形式关系,以及对偶、响字、连绵字、俗语、用典、声律、倒字、错综、夸张等。
尤袤,《全唐诗话》,共五卷,由人论诗。
欧阳修,《六一诗话》,见《历代诗话》。
司马光,《温公续诗话》,不分卷,见于《历代诗话》。
刘敛,《中山诗话》,见于《历代诗话》。
陈师道,《后山诗话》,见《历代诗话》。
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见《历代诗话》。
周紫竹,《竹坡诗话》,见《历代诗话》。
许颐,《彦周诗话》,见《历代诗话》。
叶少蕴,《石林诗话》,见《历代诗话》。
强幼安,《唐子西文录》,见《历代诗话》。
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见《历代诗话》。
葛立方,《韵语阳秋》,共二十卷。见《历代诗话》。
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见《历代诗话》。
姜夔,《白石诗说》,见《历代诗话》。
严羽,《沧浪诗话》,见《历代诗话》。
蒋正子,《山房随笔》,见《历代诗话》。
杨载,《诗法家数》,见《历代诗话》。
范椁,《木天禁语》,见《历代诗话》,《诗学禁脔》,见《历代诗话》。
杨万里,《诚斋诗话》,一卷,题曰诗话而论文之语乃多于诗。然其论文论诗之语中理者实多。见于《历代诗话续编》。
陈声肖,《庚溪诗话》,二卷,评论唐宋诗人,或及于诗,见《历代诗话续编》。
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二卷,裒集宋人评论杜诗之语,见《历代诗话续编》。
曾季貍,《艇斋诗话》,一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吴可,《藏海诗话》,一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张戒,《岁寒堂诗话》,二卷,其论古来诗人而及于诗,由苏、黄上溯风骚,分为五等,始明“言志”之义,而终以“无邪”之训。见《历代诗话续编》。
范晞文,《对床夜语》,五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一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赵与鹹,《娱书堂诗话》,二卷,论诗名章隽句,轶事遗文,络绎其间。见《历代诗话续编》。
王若虚,《滹南诗话》,三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韦居安,《梅硐诗话》,三卷,持论精当,无所偏颇,深得诗话之体。见《历代诗话续编》。
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一卷,见《历代诗话续编》。
②修辞研究及理论要点
甲、文论修辞
其一,宋人论为文,依然继承传统的“文质论”,就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而言。比如欧阳修“事信言文”,“言文”二字是据孔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来的,“事信”则是“言以载事”,故“事”犹为文之“质”。苏轼对孔子“辞达而已矣”这句话有不同于常人的理解,别人言“辞达”则不讲文,苏轼言“辞达”则以辞为文,“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苏轼用市场买东西的“钱”比喻文章的立意,在市场上有了“钱”,什么东西都买来了,文章能立意,什么材料均可运用。也是说明文章内容形式关系。再如王安石的“适用”说是文章以意为主,反对“巧”和“华”的。重在内容,轻在形式。而司马光的“辞达”说恰与苏轼不同,“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达意”,“无事于华藻宏辨也”。
其二,议论为文繁简,各有所说。如欧阳修主简,“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洪迈和王若虚则主张“繁简各有当”。洪迈比较了《史记》和《汉书》之《卫青传》:《史记》为“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而《汉书》则把“校尉”和“千三百户”后边重复的全省略了,但《汉书》失去了《史记》“朴瞻”的修辞效果,而《史记》则更切合当时的表意。
其三,探讨了为文字、词、句及谋篇的修辞。如《文说》中的“下字法”,从语音声调高低与意义关系,谈论字词的使用,认为意有明藏尊卑,则字有显隐重轻。《滹南遗老集》则分析了写文章用词失误方面,举韩愈《文辨》“某”字的用词不当,用今天话说是“代词指代不明”。再如举《新唐书·王琚传》,主语非承前而省略,造成文意错解。王若虚还分析了《史记》语言冗复,文句不相衔接的失误。另外陈绎《文说》中所谓“拗语”,以《楚辞》“吉日兮辰良”,恰为我们在后边第三章将要讲到的“错文”又称“错综”。又如《文则》,论述了词语运用应恰当妥帖的原则时,以“魇子在颊则好,在颡则丑”为比喻。在说明用长句短句问题时,以“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作比喻。《文则》论述了文言中虚词的使用,举《孟子》“尽心焉尔矣”与《檀弓》“勿之有悔焉耳矣”句末语气词连用的作用。
其四,论述了修辞格。
《滹南遗老集》揭示了为文中“想象而言之”者,如陶渊明,将归未归而言已归之事(《归去来辞》),实际是今日修辞学的“示现”格。《文说》对“用典”归为九类,特别是《文则》对“比喻”分为十类,是较为系统的分类并能各举实例,总结规律,还分析了“明喻”在形式上的特点是用了比喻词,这些都比前人在比喻上的研究前进了一步。
乙、诗论修辞
说“宋人言诗而诗衰”,这“言诗”的形式,就是“诗话”。“诗话”之为,若溯其由来,宋人实为开山。据郭绍虞《宋诗话考》,宋人诗话现尚流传者为四十二种,部分流传或本无其书由他人纂辑而成者四十六种,有其名而无其书,或知其目而佚其文者五十一种,约有一百四十余种。
宋人论诗,形成了诗话的特定体式,这种体式由笔记体演化而来,它的内容比诗论更为广泛,形式上比诗论更为自由。被称为诗话之祖的《六一诗话》,据欧阳修自己说是“以资闲谈”,可见欧阳修的写作态度并非十分严肃慎重。如果说钟嵘,司空图的《诗品》是文学批评中的严肃著作的话,那么欧阳修的《诗话》则在无意中开创了一种轻松自由、活泼方便的随笔体的诗论形式。它可长可短,可人可诗,可诗可事,可评可赏,可毁可誉,可字可篇,可境可情,无所不包,无所不至。难怪此体一出,后人仿效,愈来愈众,愈演愈烈。其中利弊,各有千秋。
较其大类,有“论诗及事”与“论事及辞”二者,“论诗及事”的诗话,叙述诗作背景、创作环境、作诗原由等,一般与“修辞”无关,若作“题旨情境”论,则与修辞有关了。“论诗及辞”的诗话,涉及诗句、词语、篇章造句、意境等,就与修辞更有关了。
比如论“炼字”,实即诗歌语言的锤炼,《六一诗话》举杜诗《送蔡都尉》“身轻一鸟过”,杜诗旧本误脱一字,作“身轻一鸟”,或补“疾”,或补“落”或“下”,莫能定,及得善本乃“身轻一鸟过”,令人叹服。《沧浪诗话》、《诗法家数》等在“炼字法”中都提出“响”字说、“诗眼”说。所谓“响”字也就是诗句中的关键字,如上文所举的“过”字,现在看来多是句中的谓语动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中的“浮”字、“落”字就是“响”字,作诗时,这些字要反复琢磨,仔细品味词语搭配后所造成的意象、意境,这就是炼字。《唐子西文录》还有“稳当”字的说法,就是用在诗句中,能使表意更为稳妥贴切、精确的字。所以范温的《潜溪诗眼》主张“好句须好字”,认为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吴姬压酒换客尝”的“压”字,杜甫《题壁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中的“拈”字都是“稳当”字,这些字最能表达人物与环境的某种关系。
“论句法”。诗话中所谓句法,不尽然是语法,是做诗之法,如“错综法”,指诗句中与正常语序不同的倒装法。杜甫诗“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应为“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之所以“错综”“倒装”,是为了调子仄,押韵,或突出强调某个词语。惠洪《天厨禁脔》还有称为“影略句法”的,举郑谷《柳》:“半烟半雨村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这是写“柳”的,但诗句中不能出现“柳”,故略去本体,以委婉含蓄的手法写柳,读者却能从诗句中曲折地知道写柳。
论修辞格在诗歌里的运用。
宋人诗话,从大量诗作实例中列举各种修辞格在诗中的用法。蔡條《西清诗话》说作诗用典要像杜甫所说“水中着盐”,就是典故用在诗句中,不露痕迹,自然平淡,天衣无缝。如杜甫《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般人看不出,“声悲壮”三字的来历是《弥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便是“星河动摇”的来处。这种用典方法是人多称道者,如《石林诗话》说“诗之用事,不可牵强”,“事词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用典”有反用者,“诗话”发明较多。《艺苑雌黄》举李商隐《贾生》“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道贾谊之事,反其意而用之,遂有了讽意。还有的“诗话”指出用典失实者,《西清诗话》认为王维“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的“不败由天幸”的,不是卫青而是霍去病。
论设问。运用设问是诗里边布局谋篇常用的方法,《诗学禁脔》论及此格,称为“先问后答格”,即前句是疑问句,后边一句或数句均为答。举《三月三日泛舟》为例,第一句是问,其余句子均为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