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磨盘山岛在菊花岛的北端,距菊花岛有三、四海里,其状如磨盘,站在顶端南望,可俯瞰菊花岛的全貌。刘府在磨盘山岛的中间,搭建了几间茅草棚,是丈量伕子们的栖身之所。草棚的外边,歪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离草棚不远就是没膝的荒草。风吹草低,蛇行兔奔。宋人楷无意左顾右盼,懒洋洋的眼光触及到情景,令他不寒而栗,想到自己不知要干什么苦差,心里又灰又冷。
刘木匠把宋人楷送到草棚,和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嘀咕了几句,就坐船回去了。那位管事模样的人踱着方步走到宋人楷面前,用一副公鸭嗓拉着长腔说道:“你是宋人楷?”
“正是在下!”
“什么在上在下的,酸巴拉叽的!你给我听着,你和他们几个,”那人边说边指着躺在地铺上的几个人:“从明天开始,丈量这磨盘山、张山子和阎山子岛上的所有田亩,每天丈量完,由你算出田亩数,不许出半点差错!”说完,那人倒背着手,像躲避瘟疫一样走出草棚,上船回宁远了。
待那人走后,宋人楷环视了一下草棚,只见地上铺满了乱七八糟的干草,干草上有三个露着破棉絮的黑色行李卷,不时地散发出一阵阵的汗酸味,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人坐在行李卷旁边,都用呆滞的目光瞅着他。草棚的一角呈品字形摆放三块石头,石头上面有一个黑铁锅,显然,这是做饭的炉灶,旁边还有几个蓝花粗瓷碗。看到这些,宋人楷的心像掉进深井,冰凉冰凉。
第二天,宋人楷就和三个伕子丈量田亩了。他心中十分忐忑,三处岛屿的田亩,虽说相距不算太远,但凭着两条腿和一只船昼夜不停地奔命,身体如何吃得消?
这三处岛屿都孤悬海上,虽说已过了清明,但海风吹来依然使人感到凉意入骨。宋人楷背一把算盘和一本帐,与三名伕子每天鸡叫三遍就下田,太阳落了还未必能收工。到了晚上,他还得在灯下算帐。草棚四处漏风,睡觉时蜷缩成一团还直打哆嗦,再加上饥一餐饱一顿的,没用几天,宋人楷已是形销骨立,脱了人形。
又过了几日,宋人楷病倒了。夜里他高烧不退,恶梦缠身,直说胡话。有时醒来,浑身疼得不敢动弹。此时他想,在这海上荒岛,岂不是等死?而且,这差事他干不来也不愿干,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又苦又累又无聊的营生!弹丸荒岛,举目无亲,惟一能搭救自己的,只有方仁兄。他后悔不该把杨府发生的灾祸瞒着方古董,现在怎么办?
这天傍晚,如血的夕阳,洒在含怨的人间。宋人楷躺在草棚里,脸烧得通红,三名伕子见他病成这样,就在岛上采了一些草药,熬成汤给他喝,但仍不见效。宋人楷昏昏沉沉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向上飞升,飞着飞着,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脚下云海翻腾,再向前望,前面漫无边际都是云海,白茫茫的一片,这是地上,还是天上?是人间,还是仙境?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宋人楷感到十分惊异!正在这时,远处传来珠落玉盘般的清亮歌声,唱的是一阙《兰陵王》: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菊岛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园,谁怜京华倦客?羊肠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桃花渔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惨恻,堆恨积!渐别磨盘回,大海不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闺阁携手,书斋促膝。沉思往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谁唱的?声音这么耳熟?哦,想起来了,这是艳霞的声音,是艳霞唱的!艳霞,你在哪里?你唱的《兰陵王》我都听见了,你是唱给我听的,你为什么还不出来呀?宋人楷呼着喊着,用眼睛四处寻找,突然,在不远处的云海中,只见艳霞正款款向他走来。“艳霞——”宋人楷高声喊着向艳霞疾奔过去。眼看着就要到艳霞跟前了,忽听一声炸雷,把宋人楷和艳霞之间的云海炸出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宽,任凭宋人楷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那条裂缝却仍在不断地扩大、扩大,宋人楷眼看着艳霞离他越来越远,艳霞的双眼中饱含着无尽的哀怨,无助的企盼和肝肠寸断的离愁!宋人楷发疯般的纵身跃起,想越过裂缝去追赶艳霞,然而,他却掉进了那阴冷刺骨、深不可测、漆黑一片的裂缝中。顿时,他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直入肺腑,使他的血液凝固了,心脏僵硬了,呼吸停止了!他憋闷得大喊一声:“啊——”
宋人楷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那三名伕子躺在地铺上正鼾声如雷。月亮的清辉透过草棚顶的缝隙洒进来,照在宋人楷的脸上,却见一滴清泪从眼角淌下,流入宋人楷的嘴里,他感到这滴泪是那么苦,那么涩。他慢慢坐起身,心中默默吟道:
病知前路资粮少,
犹觉平生事业非。
无数青山隔沧海,
与谁同往又同归?
吟罢,微微长叹一声。这时,一阵风把草棚顶上的干草吹得“唰唰”作响。宋人楷披上衣服,站起身慢慢走到草棚外。此时已近寅时,弯月西坠,四周无声,宋人楷慢慢地向磨盘山的最顶端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在心中默填了一阙《虞美人》:
堆来枕上愁何状?大海翻波浪。夜长天色亦难明,无奈披衣起踱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吟着吟着,宋人楷已是泪流满面。这时他已走到顶端,面南而立,他知道,眼前几里之外就是菊花岛,艳霞就在那里。想起梦中艳霞那凄婉求助的眼神,宋人楷真是悲痛欲绝,他真想纵身跃入海中,一死了之。
就这样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是雄鸡报晓。金色的星月不知何时已经从天幕上清淡了,褪色了。夜如同一片淡紫色的菊花瓣,慢慢消融于一片白色的微光中,天蒙蒙亮了。宋人楷隐约看见大海涌出一片灰白色的水,那水的尽头——天边处,出现了几片紫红色的霞晕。人楷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他知道,这是日出的前奏,早就听说日出的景色壮美无比,可自己却从没见过,现在能一睹日出的壮观,死也无憾了。忽然,从海面上一个没被人楷注意的不发出霞晕的地方,露出一丝殷红的亮边。这个时候,宇宙好像忽然拉开了她的辉煌的大幕,天幕透出紫蓝色的莹光,海中浮出了一条滚动金焰的巨龙,从太阳初露的地方蜿蜒着向人楷游来。现在,太阳放射出来的一点殷红色的边只是她的一支闪亮的发卡而已,她本身还潜伏在大海中,在向海面、向荒岛窥望着,犹疑着。一会儿,她打定上升的主意了,她在动了。人楷的耳边出现了发自宇宙深处的巨大的声响,太阳仿佛带着音乐声,震动着人楷的身心,开始隆重地显现她红艳的真容了。上升速度是那样地快,以至令人楷目不交睫。只见她由一条殷红色的边,扩大到老红色的半圆形,由半圆形扩大到马车轮子一样大的完美的圆形。这是最生动的时刻。此时,凡宋人楷目力所及的一切景物,都发生着急骤的光的幻变。天空、海面、远山,一齐舞动着蓝、紫、灰、黄、金、红各种色泽的彩绸,拥卫着太阳的上升。太阳雍荣华贵地出现在海面上了,她带着眩目的热力、活力,带着袒裸的观看;她丰满而又透剔,艳丽而又娇怯,晶莹而又温馨,令人目荡神摇!
宋人楷看得如醉如痴,把原来心中的悲凉和阴霾都暂时忘却了,他从初升的太阳中看到了大自然的瑰丽和壮观。是的,大自然中不仅有日出,还有晚霞,有丽日晴天和彩云。但是,大自然中还有乌云哪,有狂风暴雨和飞砂走石啊,只有这样才能称其为世界,称其为大自然。人生也是这样,既有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幸福,也有镣铐加身和街头行乞的险阻,谁能保证自己的一生没有一点沟沟坎坎呢?遇到一点坎坷和挫折,就灰心丧志,就痛不欲生,那就是懦夫!宋人楷想到这里,心里觉得舒畅多了,也豁亮多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在人生的旅途中,困难和挫折很多,倘若把它们摞起来,那就是一座山,一座挡住你前进的大山;倘若把它们铺平了,那就是一条路,一条通往人生彼岸的大路!”
宋人楷怀着坦然和豁达的心情趔趔趄趄地回到草棚里,那三位伕子早已醒了,正为找不着他而着急呢,见他平安回来,他们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宋人楷顾不上向他们解释,急急忙忙写了一封信,信中详尽地记述了他这些天的经历,然后他把信托付于一位较年轻的伕子,请他火速送往菊花岛的方古董画店,那伕子答应愿意一往。
那伕子带走了宋人楷的信,也带去了他全部的希望。他想象自己很快会被方仁兄救回去,治愈疾病,恢复了健康和体力;想象自己重新住在方兄的画店里,与他朝夕朝处,切磋画艺。他这样想着,病痛也似乎减轻了许多。他下了决心,要干一番事业,把全部精力、全部才气使出来,一定要完成一件杰作。他知道,这才是对方兄的最好报答。创作的渴望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躺在茅草棚里浮想联翩:他想到自身的坎坷,想到这些天来的磨难,想到艺术家的创造大都是在最困苦艰难的环境中完成的——孔子厄,而著《论语》;屈子放逐,而有《离骚》;司马宫刑,遂写《史记》……想着想着,宋人楷两眼闪射出奇光,浑身处在亢奋之中,忘却了病痛:我要用玉石雕镂一朵菊花,尽展菊花傲岸不羁的骨气,尽现菊花雍容不俗的风姿,尽显菊花朝曦含露的温柔,让她集菊岛百姓的优秀品格于一身,永远成为菊花岛的象征……天哪,找到了题材,找到了这题材的灵魂,我宋人楷数年流浪生涯的辛酸泪,在这荒岛的草棚里结晶了!
宋人楷极度兴奋之后,又有了新的难题:那雕镂菊花的玉石非上乘质地不可,而上乘质地的玉石一是价格昂贵,二是很难找到,这玉石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