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我对不起艳霞,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宋先生啊……艳霞她,她是真心啊,她的母亲,您一定听说过的,我年轻的时候……艳霞倘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杨义山老泪湿襟,完全不顾及有失体统了。
方古董吩咐拣宝看好店,不许任何人进厢房,然后就和杨义山一同去杨府。
艳霞面色憔悴,斜靠在床头,半闭着眼睛。
方古董轻轻地唤了一声:“艳霞!”
艳霞挣扎着,想坐起来:“方老师!”
灵芝扶了她一把。
“艳霞,人楷现在很好,他正集中精力雕玉菊,不能分身来看你,他嘱咐我代他问候你!”方古董撒谎了。
艳霞哭了,泪水顺着眼角簌簌地流下来:“方老师,我怕是不行了,你千万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诉人楷,更不要叫他来,只要他专心事业。”说到这儿,艳霞喘了几口气,灵芝把水碗送到她嘴边,她轻抿了几口,又继续道:“方……方老师,你告诉人楷,孩子没有能活下来,我……我对不起他……”说到这儿,艳霞已是泣不成声。
守在床旁的杨义山、赵管事和灵芝也都饮泣不止。
方古董早已是泪眼模糊:“艳霞,你要保重,我去把人楷叫来,他应该来看你!”
“不,不能去叫他!”艳霞忽然把嗓音提高了八度:“干事业不能分心啊!”
方古董内心十分矛盾,去叫宋人楷吧,不但艳霞不同意,他自己也怕影响宋人楷的情绪;不去叫吧,艳霞已病成这样,死只是早晚的事,生前不见人楷一面,自己于心何忍!
他正自思忖,只听艳霞又说道:“方老师……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你答应……常来看看我……好吗?”
“我……我一定来!”
艳霞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就急喘起来,灵芝忙给她捶背,过了好一会儿,艳霞才稍微缓过来点。
“人楷兄!人楷兄……”
艳霞轻声呼唤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一歪,离开了这个世界。
自从艳霞去世后,杨义山感觉自己也死了。所有财产经营,人客应酬,他一概不过问。时常一个人痴不痴呆不呆地望着女儿生前的住房出神。他是在思念女儿?忏悔他的罪过?还是在回忆他的一生?谁也不清楚。
刘玉翠也回来了,她是在接到艳霞的死讯后才回来的。艳霞的死,对她来说不异拔掉了一颗眼中钉,从此,杨家的所有产业就非刘家莫属了。但她也担心艳霞的死会给丈夫带来很大的精神打击,丈夫要是有个好歹,她可怎么办?因此,她总是劝慰丈夫:“艳霞死就死了吧,谁也不能叫她复生,你再思念她,能有啥用?”哪知她的劝慰,无异于火上加油,杨义山暴怒地喝道:“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当然不心疼!”
不多久,杨义山积郁成疾,也撒手人寰了。
杨义山死后,刘玉翠把财产都运回娘家,把剩下的空宅院和丫环侍女低价卖给了顾洪达,各位管事都遣散回家,连赵管事也被遣散回到九龙山老家,只带走了贴身侍女巧莲和刘木匠。
再说这几天方古董有些神志恍惚,总觉得艳霞还没有死,艳霞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有时还暗自掉一些眼泪。他原想从杨府回来就把艳霞死的消息告诉宋人楷,但一听到厢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就想起艳霞死前嘱托他的话,脚步就停住了。他怕拣宝的嘴没有把门的,艳霞的死连拣宝也没告诉。但拣宝虽小,从先生情绪上的变化,他也隐约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他想问,又怕先生责骂,所以就不出声,细心观察先生的态度。
这天早上,方古董在店里刚要吃早饭,给厢房送饭的拣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先生,不好了,宋先生不见了!”
方古董一听,吓了一大跳,忙站起身向厢房走去。推开厢房门一看,只见屋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尊雪白的玉菊:纤细的线条和谐而有节奏地抒展开来,圆如满月,尖如麦芒,方如青砖,缺如锯齿,线如胡须。花瓣与花瓣之间散整结合,疏密相间,虚实相生,动静有致。花瓣的走势简明酣畅,又不失平整;富丽堂皇,又不失质朴。再细看花瓣的造型,有的昂首翘尾,豪迈奔放;有的低头颔首,谦恭温和;有的搏击风神;有的轻抚柔风;有的抒怀怒放;有的含苞待发……正面,侧面,俯、仰、伸、曲,各具千秋。尤其是那花蕊,似一撮玉粉凸堆在那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照射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玉菊的底座设计的更是别致,俨然就是一座小菊花岛,正面还镌两行小字:
看似寻常最奇崛
成如容易却艰辛
看罢玉菊,方古董心中的忧伤一扫而光,连连拍手赞道:“真是一件艺术精品,是国宝啊!”
站在一旁的拣宝几天来第一次看到先生的脸上有了笑容,不觉也有些手舞足蹈,他指着玉菊说:“先生,下面还压着一封信呢。”
方古董搬开玉菊,拿起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方仁兄:
那日听慧悟大师一席话,使我看破红尘,彻悟人生,我决定到大龙宫寺去出家为僧,剃掉三千烦恼丝,青灯黄卷伴余生。
玉菊雕完,劳兄转交姚千总。
弟人楷拜求
信后附有两首诗:
省悟二首
一
万劫沉沦尚未觉,
贪嗔痴慢只争我。
常于迷途逞欢笑,
曾在鬼域哭且歌。
欣喜今生闻佛语,
堪慰从此念弥陀。
历炼千番始有悟,
看破放下是真诀。
二
久迷初醒泪婆娑,
六道艰辛总未觉。
梦中入梦不识梦,
妄里求妄意偏多。
忽闻西方雷贯耳,
始知莲邦亲唤我。
打点行囊回乡去,
一路弥陀一路歌。
方古董看罢,心中一惊,顾不及嘱咐拣宝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向大龙宫寺奔去。
待到得大龙宫寺内,只见大雄宝殿里香烟袅袅,磬声悠扬,慧悟大师端坐在佛祖像前,他的两侧坐着空无和空相两位长老,其余众僧坐列两旁。在慧悟大师前面,跪着一个穿新僧衣的和尚,口中正背诵戒律和寺规。方古董抢步走到那和尚面前,高声喊道:
“贤弟,人楷贤弟,你为何要削发为僧啊?”
那和尚道:“方施主,这里没有人楷,只有明月。”
慧悟大师接着说:“方施主,宋先生已在敝寺剃度出家,老纳赐他法号明月。”
方古董什么也不顾了,发疯了似的指着明月骂道:“宋人楷,你知不知道,艳霞怀了你的孩子,孩子没保住,艳霞也病故了,她在死前还嘱我不把实情告诉你,怕打扰你雕玉菊的情绪,你现在应到她的坟前去看她,你怎么……”
慧悟轻轻摆手道:“方施主,请稍安勿躁,昨夜明月在未剃度之前,就已拜祭了杨艳霞施主的坟茔了。”
“这——”
“方施主,”明月接着道:“那****在厢房刻玉菊,杨义山来找你,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你从杨府回来,眼圈红红的,又不言不语,我就猜到艳霞出事了,昨夜我雕完最后一刀,给你留了一封信,然后我就去了公用墓地……”
“这——”方古董语塞了,他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楷。要知道,人楷当时是以怎样的抑制力来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当感情的潮水汹涌而来的时候,特别是当它掀起漫天巨浪的时候,防护它的堤坝将会受到多大的压力呀!人楷当时为什么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这是为什么?想到这儿,方古董感到无地自容,他“扑通”一下给明月跪下。
“方施主,你——”
“明月!”慧悟大师一摆手:“你归班入列吧!方施主快请起!”
方古董从跪着到站起来,头一直是低着,他不敢看慧悟,更不敢看明月,甚至他连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龙宫寺山门的,他都不知道。
离开大龙宫寺,方古董就来到公用墓地。这公用墓地在菊花岛的中西部一块漫山坎上,据说在辽金时代有一位叫圆融的和尚给划定的,他说这里风水好,有龙脉之象,所以岛上的人们都把自家的亡故人埋葬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公用墓地。方古董到这儿之后,用眼一扫,就看见一座新坟茔,在坟茔的前边有一座石碑,上书:爱女杨艳霞之墓。在石碑的前面,有一堆刚焚化不久的纸灰,在石碑的右侧立着一块木牌,方古董走到木牌前,弯下腰去看,木牌上书:
哭祭霞妹
漂泊四海兮,难觅知音;
以画结缘兮,得遇芳心;
助吾事成兮,花容憔悴,
玉菊出世兮,芳魂不归。
漫漫冥路兮,音容安在?
茫茫人海兮,唯吾独居。
独居独居,与谁共寝,与谁相依?
呜呼霞妹,走之何速,去之何急?
魂兮归来,听吾诉泣:
凄风苦雨丙巳春,
花消香断有谁怜?
暖语温情皆若梦,
伤心最是断肠人。
愚兄宋人楷拜祭于丙巳春
看罢祭文,方古董更感到自责了,他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