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古董回到画店,急匆匆地走进厢房,把玉菊用蓝布包好,拎起就走。拣宝在他刚回来时,就看见他两颊红红的,吓得没敢吱声,现在看他又要出去,便说:“先生,您又要出去呀?还没吃早饭呢!”
“不吃了,我心里堵得慌。我去军营给姚千总送玉菊去,一会儿就回来,早饭你自己吃吧!”
再说姚抚民这些天既忙又急。忙的是布置防务,他把手下这五百名兵士分成四拨,两拨守在岸边,两拨守在城头,还派出多股巡哨探哨,密切注视宁远方面的动静。急的是军情抵报已有半个多月没收到了,宁远那边战况如何?他不知道。前两天派人去探听,回报说只听见宁远城下喊杀连天、硝烟蔽日,因不敢靠前,所以详情不知。今天又派人去探听,那人不大功夫就回来了,他说隔岸已被鞑兵封锁,听说是努尔哈赤派手下一员大将叫武纳格的领兵驻扎海边,现在正打造战船,不日将渡海攻岛。姚抚民听后,急忙将手下的各部卫长、伍长、巡长、哨长都召集到中军大帐,共同商讨对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岸边只放少许巡哨,监视对岸动静,把主要力量都放在土城的防守上,要多预备滚木擂石,防止敌人攻城。
大家散去后,姚抚民在帐中仔细想着守城的每一个环节,查找有没有纰漏。待一切都放心以后,他静静地坐在虎皮椅上,思绪渐渐地飘飞到过去的岁月。
他是广东东莞人,与袁督师是同乡。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因家境贫困就不念了。在家里边务农边自学,在这期间,他熟读很多唐诗宋词,深研细究,获益匪浅。弱冠之年,他考中秀才,次年乡试,考举人不第。其时恰值朝庭招募兵勇以固边防,他就应征当兵来到宁远。不久,袁崇焕被朝廷派到宁远任督师。袁督师见他颇具才气,便把他由兵士、哨长、巡长、伍长一直提拔到千总。两年前的一个晚上,袁崇焕把他叫到督师府,在府衙大堂与他促膝长谈至天明。
“抚民,鞑虏羽翼渐丰,虎视辽西,你我都有保境安民之责呀!”
“袁大人,宁远城高池深,量鞑虏不敢轻易来犯。”
“非也,依我之见,宁远必战!”
“袁大人,为保宁远,不论叫末将做什么,末将将万死不辞。”
袁崇焕沉吟片刻,道:“菊花岛囤粮二万余石,万一有失,则我军粮断矣!我想派你领兵去驻扎菊花岛,如何?”
“遵命!”
“且慢,你驻守菊花岛,我送你六个字:勤练兵、不扰民。”
“谨遵大人教诲!”
此后的二年中,姚抚民在岛上不仅勤练兵,而且对部下约束十分严格,不准兵士拿百姓的一针一线,不准随便走出军营,更不准士兵随便进屯入户。他也严格自律,只结交岛上一些有识之士和下层百姓,对于富贾劣绅,他从无过往。杨义山在世时虽多次邀他过府,但都被他婉拒了。至于顾洪达之流,他更是不屑一顾。
正在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当中时,一名亲兵进帐禀告说:“总爷,方老先生在外面求见!”
“快请!”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站起身出帐迎接。
“方兄,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军营来?”
“姚总爷,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二人进帐后,分宾主落座,方古董先把玉菊雕镂的经过向姚抚民说了一遍,当说到艳霞之死和宋人楷出家时,姚抚民唏嘘不已。最后,方古董打开蓝布包袱,把雪白的玉菊捧到姚抚民面前时,姚抚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又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案正中,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站起身郑重地说:“这是国宝,我不能一人独占!”
方古董问:“你打算怎么办?”
姚抚民没有回答,他正在心里酝酿一种打算。
方古董见没有回话,知道他心中正在想事,也不便深问,便起身告辞。
方古董刚走进画店,拣宝迎面便说:“先生,有好几个人来店请您作画!”
“你没说我去军营送玉菊儿?”
“说了,可这些人刨根问底,问什么叫玉菊?”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就是用玉石雕刻成的菊花。”
方古董听了,也没在意,就回房休息去了。
方古董没在意,可全岛的老百姓却在意了。他们纷纷说,见过画菊、剪菊、种菊,还没见过用玉石雕出的菊花呢!玉菊啥样?拣宝不经意的一句话,在菊花岛就像在滚开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噼噼叭叭地爆响了。
人们都要图个新鲜,一饱眼福,把鞑兵要攻岛的忧愁也暂且放在一边,呼呼啦啦你拥我挤地来到军营门外,要姚总爷把玉菊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姚抚民知道菊花岛上的老百姓都有爱菊之癖,因此听说老百姓要看玉菊,便毫不犹豫地双手捧着玉菊,大步走出营门。营门外有一高台,当地人叫它点将台。姚抚民走上点将台,把玉菊高举过头,让众人观看。
此时,日到中天,阳光照在玉菊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辉,使菊瓣的线条更加鲜明,菊蕊的凸处更加夺目,特别是底座的造型,更令菊花岛人感到自豪。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和喝彩声。
姚抚民点点头,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高声说道:
“乡亲们,这玉菊不是我姚某个人的,是全体菊花岛老百姓的,它是菊花岛的象征!是国宝!所以,过几天我将把玉菊送到大龙宫寺去,供大家和外地来客瞻仰!”
“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然而,在人群的后面,有一个人翘首观望,但却一声不吱,他,就是顾洪达。
顾洪达这些天也没闲着,他自从买下杨义山的宅院后,先是把杨府大门上的牌匾换成顾府,然后他和儿子顾相公每天到处转悠,看看城头的布防,听听老百姓说什么,到了晚上,顾相公就驾一只小船去对岸向武纳格禀报。有时遇上岛上巡哨船,顾相公就谎称到张山子岛收账,蒙混过去。今天看到姚抚民手中的玉菊,他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恨不得立刻上去把玉菊抢过来。回家后,他掂量来掂量去,决定花重金把玉菊买下来。他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人没有不爱财的,别看姚抚民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说,背地里送给他白花花的银子,一样能把玉菊买下来。然后再把玉菊送交武纳格,嘿,那赏银,那封官,不知道有多少呢!想到这儿,他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得意的冷笑。
晚饭后,顾洪达来到军营,求见姚抚民。姚抚民从心里厌烦他,很不愿意理睬他,但又猜不透他的来意,便命人将他叫进来。
顾洪达进了大帐,姚抚民既不寒暄,也不客套,更不让坐,而是开口便问:“顾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这种冷冰冰的极不礼貌的做法,顾洪达的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可是他没有发作,也不敢发作,因为这是在军营,不是在顾府,况且还要买人家的东西,所以强装笑脸道:“姚总爷真是爽快人,那我也就有啥说啥,不绕弯子了!”
“嗯!快讲!”
“总爷,我想用重金买您手里的玉菊。”
姚抚民一怔,停了一会儿,问:“您真的想买?”
“真的。”
“你想出多少银子?”
顾洪达一看有门儿,心想:我一出手的数字就要把他吓昏头,这买卖就成了!于是伸出一只手道:“五万两银子,如何?”
哪知姚抚民却不屑一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说:“五万两?好大个显示!”
顾洪达一看这招落空了,忙说:“那么再加一倍,十万两,怎样?”
姚抚民在地上踱了两步,猛地一回身问:“顾老板,你说这菊花岛值多少银子?这岛上的老百姓又值多少银子?”
“这——总爷,这小人怎知道。”
“顾老板,这玉菊和整个菊花岛是等价的,你买得起?”
“总爷,这是您在众人面前的冠冕堂皇之辞,现在只有咱二人,就用不着慷慨陈词了,需多少银子才能买下玉菊,您开个价!”
“顾洪达!”姚抚民剑眉倒竖,怒不可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给我出去!滚!”
顾洪达见姚抚民勃然大怒,心中一抖,忙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家中,顾洪达把儿子找来,并把去军营买玉菊的经过说了一遍,顾相公听后说:“爹,咱得想个办法治治这个姓姚的,不能白受这口窝囊气!”
顾洪达眼珠转了转,低声对顾相公说:“今夜你要……”
到了午夜时分,一只小船像离弦的箭一般向对岸驶去……
次日早晨,姚抚民顶盔贯甲,正要去城头巡视,忽然有一个巡哨来报:“大人,鞑虏有一只小船今晨驶近岸边,并射一响箭过来,响箭上有一封信。”
姚抚民边接信边问:“那只小船呢?”
“回大人,那只小船射完响箭便调头离去。”
姚抚民展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菊花岛守将姚抚民知悉:
闻菊岛有人雕成玉菊一尊,技艺超群,世所罕有。古云:天下之宝,唯有德者居之。故我提兵临海,秉承古训索宝。尔若献宝,则兵戈立息。倘若执迷,岛破之日,立成齑粉,悔之何及?幸尔三思!
看罢信,姚抚民不气不怒,只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挥毫写下一张公告:
全岛父老乡亲尽悉:
玉菊乃我岛中之宝,凡我岛民皆有爱宝护宝之责。今鞑虏聒不知耻,威胁索宝,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将敌书公布于下,以激励士气,同仇敌忾!
……
姚抚民命人将公告贴在土城南门外,过往行人看了,个个须发倒竖,气愤填膺,一时间,舆论大哗。茶肆里、酒楼中、市场上,到处有人在骂、在喊、在斥责,如开锅的水一般,沸沸扬扬。
聚珍园酒楼里也骂声不绝,正厅里和厢房里都坐满了人,骂鞑虏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尽管关老板出出进进地向人们打拱作揖,劝人们多吃酒菜少说话,但还是无济于事。
唯独在墙角的一张圆桌旁有三个人,温文尔雅地在喝酒闲谈,好像置身于世外桃源。其中一人头戴天蓝绸缎寿字方巾,身穿淡灰绸缎寿字直摆,紫红脸面,两条长眉,一双虎目,五绺长髯飘胸前;坐在他对面的那位穿短衫系腰,身高七尺,悬鼻垂正,双颧起峰;而坐在他俩横头的是一位青年,穿黑色短衫,脸如满月,目若朗星,鼻似悬胆。只见那长髯老者道:“这样饮酒,兴致不大,咱们行一酒令,以助兴致,如何?”
对面那位本无此兴,刚欲婉拒,那青年却在一旁搭口道:“好,行得酒令,不掏酒钱,若行不出酒令,酒钱由他一人会钞。”
长髯老者拍掌叫好,道:“这通酒令要拆一个字,拼一个字,要有四句语话合韵,再用两句俗语压脚,好不好?”
那青年道:“好!”
那短衫系腰者瞪了青年一眼,轻声道:“兄弟……”
青年微微一笑,却对长髯老者说:“请您先出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