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髯老者先说出一个“湘”字,然后摇头吟道:
有水是一湘,
无水亦是相。
去了湘旁水,
加雨便是霜。
青年道:“还有两句俗语呢?”
长髯老者随即口吟俗语二句:“别人求我三春雨,我求人家六月霜。”
那短衫汉子在旁一听,虽是游戏文章,倒也高超脱俗,很是巧妙。便眼看着兄弟,心想:看你怎样接令。
谁知那青年随口拆了一个“淇”字,吟道:
有水是一淇,
无水亦是其。
去掉淇旁水,
加欠便是欺。
长髯老者赞道:“好句。淇字去掉三点水,就是其他的其字,再加一个欠债的欠字,成了一个欺侮人的欺字。好!不知两句俗语是什么?”
青年立刻吟道:“龙搁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
“好!好!”长髯老者拍掌称赞:“我再作诗一首,请你和之,若和得好,这酒钱就是我付了。”
长髯老者随口又吟一首藏风诗:
岭上青松如虎啸,
河边柳丝似雨飘。
池内荷花齐作揖,
园中牡丹把头摇。
青年赞道:“好一首藏风诗,字不带风,听了却令人感到风声飒飒。”那短衫汉子捅了他一下:“你就和呀!”
青年笑了笑,即吟道:
广寒春色高万丈,
长江一掀起波涛。
吟到这儿,青年顿了顿,欲言又止。那长髯老者心中暗暗称好:这首诗的风藏得比我更深。“广寒春色高万丈”,月色无边,风吹尽云翳,月色更透明。“长江一掀起波涛”,长江无风不起浪,有浪必有风,风击长江水,后浪推前浪,浪涛滚滚。好句呀好句。但是最后还有两句,凑成八句,这是最难的,既要把风藏得深,又要合句、合对、合韵,看他怎么和?
那青年此时也在琢磨:而今鞑虏欲渡海攻岛夺宝,我全岛百姓岂能答应,他们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想到这儿,便接前两句吟道:
手持山河稳又定,
执掌乾坤牢又牢。
“好!”长髯老者拍案叫绝:“这酒钱我付了!”
“你付酒钱,我能喝么?”
三人抬头一看,却是方古董。原来方古董今天早上也看了那张公告,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堵得慌,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去喊去骂,他觉得喊和骂没有用,只是一种情感的宣泻。要是鞑子来,真刀真枪地上去拼,那才叫汉子。这么想着,心里的那口气却出不来,于是他就来到聚珍园,想用酒来压一压心头的火气。进了聚珍园,见这里的人们也在喊在骂,他绕过几桌,见这墙角处稍微安静一些,便走过来。
“方先生请坐!”长髯老者先站起来打招呼。
方古董认识他,他是岛上赫赫有名的李大爹,是种菊的能手。他种的菊品种多,长势好。走进他的菊园,就像走进了菊的世界,什么“贵妃出浴”、“麒麟角”、“金雀羽”、“春波绿水”……各种菊花,数都数不过来。再躬身细看,“胭脂上翠”花瓣胭脂红,花蕊嫩翠绿,犹如一片红中一点绿;“紫衣点雪”共开四朵,中间一朵开得十分繁盛,十分准时,似乎早一时辰还未开足,晚一时辰艳中带谢;另外三朵含苞初放,疏疏几瓣刚刚伸出,其它瓣瓣围着花蕊,显现出欲舍又依,欲离又亲的情趣,那繁盛的一朵似乎正伸手招呼后来者,后来者又显出后来居上的自豪气慨;“圣土之裔”金花呈淡水红,由蕊向外,逐渐淡出,瓣根近心蕊处微带米黄,整朵红中透白,白中显黄,或近或远,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前或后,仪态姿容递变,情趣时时横生;“翠盖珠帘”花大如盘,三朵洁白的花朵高低错落有致,同时向一方开出,花瓣原以修长取胜,再加长得奇特,奇特中又显出殊美;“白色返光”花似笼罩雾锁,仿佛三支飞瀑从翠峦碧嶂中汹涌奔泻出来。真个是淡浓神会风影前,跳脱秋生满园香!
另外两位方古董也认识,短衫汉子姓于,因长年出海捕鱼,且水性颇佳,人称“浪里鱼”;那位年轻的是浪里鱼的弟弟,去年刚刚考中秀才,故人称于秀才。因都是熟人,方古董也就免去了寒暄客套,坐下先呷了一口酒,然后道:“于秀才吟的诗,最后两句有味道,但还不够劲,隐藏有余,锋芒不足,待老朽再吟一首,你看如何?”
李大爹第一个拍手赞成:“能聆听方先生的诗,真是耳福不浅!”
浪里鱼和于秀才忙不迭地催道:“快吟,快吟!”
方古董晃了晃头,吟道:
赤心袒露聚珍楼,
不杀敌酋誓不休!
待到海宴河清日,
高举玉菊乐悠悠!
“好!”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原来在方古董吟第一句的时候,酒楼的所有人便都聚拢过来。大家不喊了,不骂了,都竖起耳朵听方古董吟诗,人们觉得方古董的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方古董刚吟完,便“好”声骤起。
也许是受了这种氛围的感染,于秀才噌地一下站起来说:“请大家听我再吟一首!”——
护岛志坚到此真,
枕戈待旦倍增神。
谁言书生难缚鸡,
寒风吹来作护林。
又是一片叫好声响起。这时,李大爹站起身说道:“诸位,你们骂鞑子、喊鞑子,对不对呢?这种心情应该说是好的,但喊和骂不能吓跑鞑子,也阻止不了鞑子攻岛,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就是咱老百姓要拧成一股绳,团结起来抵御外海,才能保住宝岛,保住玉菊!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李大爹说得对!”
“谁不齐心协力,扯后腿拉倒车,谁就不是爹娘养的!”
……
李大爹摆摆手,叫大家安静下来:“老夫今天献丑,也吟一首诗给大家听。”——
丙巳风云敌胆丧,
众志成城护沧桑。
鞑虏无命沉碧海,
百姓有功保紫疆!
这次叫好的声浪比上次大得多,几乎要把聚珍园的楼顶冲破。
正在人们的情绪十分亢奋的时候,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从外面挤进来,只见他有五十多岁,红黑的国字形脸,黄里间黑的胡子,像秋后石板缝里的一溜枯草,拉拉碴碴地长在下巴上,被酒精烧红了的双眼,直直地瞅着李大爹,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念诗……念诗有啥用……狗屁……不顶,对付……鞑子……还得……靠这个……”说着,他一拳砸在圆桌上,桌上的酒壶、酒杯和碗碟都被震得跳起来。
李大爹和方古董认识他,全岛的人也都认识他,他叫老石匠,是个鲁莽汉子,以开石刻碑为业,热心肠,好助人,就是脾气暴躁。当下李大爹和方古董要扶他坐下,他一摆手吼道:“我……没醉,我……不坐,念……个狗屁诗……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念……你……你们听着!”——
鞑子……鞑子****你妈,
你……你要敢来我就杀。
占岛抢宝……没有门儿,
推……你……进海喂王八。
老石匠的诗刚念完,大伙轰地一声全笑起来。
笑声刚停,一直没有说话的浪里鱼却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对大家说:“抗击鞑虏,守岛护宝,这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可这事我们得听慧悟大师的,大师怎么想、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谁知道明日庙会上大师怎么说?”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不语了,就连心直口快、醉酒中的老石匠也禁声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全岛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在家修行的佛门弟子,慧悟大师在人们的心目中是高僧大德的形象,是佛的化身,慧悟大师的一句话就是法旨,人们都会毫不走样地照办。以前每逢大龙宫寺庙会,慧悟大师都登坛讲经说法,谆谆告诫人们要潜心修行,不与世争。而眼下鞑虏犯境夺宝,必将刀兵相见,大家是抗击鞑虏还是不抗击?何况抗击鞑虏必定血溅宝岛,那可就破了佛门大戒——杀戒,慧悟大师会同意这么做吗?
人们在做着种种猜测,但心中都十分忐忑和担心。
其实,人们的担心也正是大龙宫寺僧众的担心。这两天,在对待鞑虏将要犯境的事,东院长老空无和西院长老空相争论得很厉害。空无主张要抗击鞑虏,决不允许虏魔的业足踏上佛国净土半步;而空相却主张清静修为,不问世事。东院的僧众赞同空无的主张,而西院的僧众则依附于空相的看法,双方各执一辞,互不让步。慧悟大师对争论置若罔闻,没有明确态度,空无和空相去问他,找他评评孰是孰非,慧悟大师只是闭目合十,口念弥陀。连站在他身后的明月也摸不清大师是怎么想的。明月剃度之后,专职照顾慧悟大师的饮食起居。他虽说身在佛门,但对鞑虏犯境一事他也极其关心,几次欲张口向大师讨教,但都被大师那肃穆的神情吓住了。
今天早上,鞑虏索要玉菊的消息一传进大龙宫寺,全寺的僧众就炸锅了。早课刚完,在大雄宝殿内当着慧悟大师的面,东院和西院的僧众们就展开了舌枪唇剑的战斗。
慧悟大师坐在佛祖像前,他的左侧是东院的僧众,右侧是西院的僧众,双方开战,唱主角的自然是空无和空相。
“空相,你说佛门弟子要清静修为,这当然不错。可是,不清静了你还能潜心修为么?现在鞑虏不仅要侵岛,还要夺玉菊,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修为?”
“空无师兄,你别忘了,佛祖多次告诫我们,修行就是修心,只要心静如水,外界的纷扰又奈我何?”
“这么说,你对菊岛的安危和玉菊的去向都漠不关心喽?”空无有些忿忿然了。
空相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道:“关心这关心那,都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修心,因为修成正果靠的是修心,而不是关心。”
“你,你这是自私!”空无有些怒不可遏了。
东院的僧众们起哄了:
“光顾自己修心,这也太自私了!”
“私心这么重,连菊岛和玉菊都不顾的人,还想去西方极乐世界去坐莲花,笑话!”
……
西院的僧众见此情景,立即反唇相讥:
“你们名义上是关心菊岛和玉菊,其实是俗念太重!”
“不修心能成正果么?菊岛和玉菊能送你上西天么?”
……
站在慧悟大师身后的明月,此时心里急得像猫抓一般,他再也忍不住了,便走前一步对空相说:
“空相长老,佛祖要我们普渡众生,像你说的只顾自己修心的自修,普渡众生岂不成了空话?”
“放肆!”慧悟大师睁开眼睛,斥责明月:“你入佛门才几天,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退下!”
明月诺诺连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此时空相趋前几步,跪在慧悟大师面前:“大师,面对鞑虏将要犯境夺宝,我们该怎么办?请大师明示!”
慧悟大师又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空无也出班跪在慧悟面前:“大师,您说话呀!”
慧悟慢慢站起身,睁开眼看了看面前跪着的空相和空无,又扫视了一遍殿内的僧众,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明天的庙会上自有分晓,仅此而已,阿弥陀佛!”说罢,抬腿向殿外走去,明月紧随其后。
空无、空相面面相觑,其余僧众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