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大龙宫寺的庙会。按照过去的惯例,在这一天慧悟大师要登坛讲经,向所有的僧众及香客们传法布道。法坛都设在大雄宝殿。可这次不同,慧悟大师叫人把法坛设在山门外,并传出话去,辰时开始讲经,比以前巳时提前了一个时辰。
到了辰时,慧悟大师高坐在法坛之上,空无和空相两位长老分坐在两边,明月站在他身后,法坛下面的空地上坐满了僧众、居士和八方来的香客,连上山的石阶上都挤满了人。方古董、李大爹、于秀才、浪里鱼和老石匠等一溜人就坐在紧挨法坛前沿的地方,拣宝图看个热闹,蹲在方古董身边。这些人天刚亮就到了山门前,他们猜测今天慧悟大师在讲经时肯定会讲到鞑虏要侵岛夺宝这件事,即使慧悟不讲,也会有人向大师提问这件事,如果没人提,他们就提问这件事。总之,不管怎样,今天也要听听大师的看法。
坛上的空无和空相二人虽说正襟危坐,一脸祥和,但二人的心里都在打鼓:慧悟大师的话可是大筹码,不论放到哪一边,天平会立刻倾斜过去,这会直接影响到个人在僧众中间的威望啊!慧悟大师年事已高,在僧众中的威望对于大龙宫寺住持的候选者来说,份量的轻重可想而知。慧悟大师到底对鞑虏侵岛夺宝一事怎么看呢?
坛上坛下虽说人多,但除了树上的鸟唱和草中的虫鸣之外,绝无半点嘈杂之声,人们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慧悟大师启动法口。
慧悟大师一脸的肃穆神情,稍顿了顿便朗声道:
“各位施主、各位同门,今天我先给大家说一段偈语:
佛法在世间,
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
恰如寻兔角。
这段偈语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修行的人,在研习佛理修心修身时,都不能脱离我们所处的环境,离开环境的修行就等于寻找兔子的犄角,你找得着吗?”
一句话,把坛上坛下的人都说乐了,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稍缓。
“而我们周边的环境,就是我们眼前的现实。那么我们眼前的现实是什么呢?就是鞑虏即将侵岛夺宝。对此,我们修行人应不应该参与其中呢?我想,参与就是正信、正念、正修,而不参与就是‘离世寻兔角’了。”
坛上的空无脸露微笑,而空相则变颜变色,他刚想向大师发问,忽听坛下有人向大师高声问道:
“大师,听您这么说,我倒糊涂了,佛门的五戒之首是戒杀,而参与两国的争地夺宝就必造杀业,您怎么鼓励同门去造杀业呢?”
方古董等人方才听了慧悟大师的话,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谁知这个人的提问使大家心里刚刚落地的石头又飘浮起来。大家回头看时,竟是顾洪达的儿子顾相公。他是受他爹的指派来这里探听消息的,刚才大师的话呛了他的肺管子,他受不了就站起来发问。
不过,坛上的空相却认为顾相公的提问问到了点子上,说出了他想说还没说的话。
顾相公不信佛,平时也不去大龙宫寺,所以慧悟大师也不认识他。但是顾相公刚才的提问使大师很满意,因为大师下面要讲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他这一问,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这位施主问得很好。在回答你之前,老纳想先问你一句:你爱国么?”
“爱国?”顾相公像是被人揭了秃疮巴一样窘迫:“爱,当然爱了!”
“好,你爱国必然爱岛,也就必然爱岛宝——玉菊。爱国,就是佛说的世间法,用我佛的教义来解释,世间法与出世间法是圆融的,是统一的。我佛历来主张爱教必须爱国。我们再看看,历代的高僧大德,没有一个不是爱教的,也没有一个不是爱国的。玄奘西去求法,鉴真东渡传戒,都是范例。不爱国爱教,玄奘就可以长住印度,享受供养,不回长安;鉴真也可安养中国,不必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五次东渡东瀛。他们都是把世间法说的爱国与出世间法的爱教圆融起来而当机弘法利生的。”
“这爱教爱国与开杀戒有什么关系呢?”顾相公一脸的困惑。
“我刚才说了,爱国就爱岛,爱岛就爱岛宝——玉菊,那么,当有人要来侵岛夺宝时,你不去抗争,不去拼杀,那叫爱国么?那叫爱教么?”
嘿,这老和尚在这儿等着我呢,顾相公心里不无懊丧。
而坛上的空无如果不是顾得体面,他真要跳起来叫好,空相却低下头去。
方古董却没有那么多顾忌,拍手高声叫好,坛下人群立即响应,顿时,拍手声和叫好声像海涛一样骤响起来,震得顾相公的双耳嗡嗡直鸣,他只得捂着耳朵挤出人群,跑了。
待声浪平息之后,慧悟大师咳了几声,提高了嗓门:
“如同世间法有国才有家一样,佛教也是有国才有教。佛法住世间,不离世间觉,佛教总是依靠国家的保护和支持,才能弘扬和发展,所以我佛常说,佛门弟子要报‘四恩’,其中就有‘国家恩’和‘三宝恩’,报国恩就要爱国,报三宝恩就要爱教。真正爱教就必须爱国!不爱国,忘记根本,何以报恩?何以教为?所以,我要大声告诉各位,守岛护宝与开杀戒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守岛护宝是爱国!”
慧悟大师的一席话,像拨云见日一样,荡涤了人们心头上的疑惑。方古董的脸上竟像绽开的菊花,李大爹也捋须大笑,而老石匠和于秀才、浪里鱼竟孩子般地手舞足蹈起来,只有拣宝,因听不懂大师说的是啥意思,所以目瞪口呆地看着大人们,不过他心里也高兴,因为方古董不像前几天那样满脸忧伤了。
庙会散了,等慧悟大师和明月走进山门,空无才昂首挺胸地走下法坛,他用胜者的眼神藐视着与他并肩下坛的空相。而空相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一哼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
从庙会出来,方古董领着拣宝没有回画店,李大爹、于秀才、浪里鱼和老石匠也都没有各自回家,他们径直向聚珍园走去,因为心里高兴,他们要在聚珍园吃喝一顿,庆贺一番。这聚珍园不仅菜好酒好,而且服务态度也好,关老板又热情好客,海交海围,所以岛上的人不论是谈生意,还是婚宴嫁娶,抑或是聚会,都要到聚珍园来。今天因为生意忙,关老板没去参加庙会,但他很想知道慧悟大师对鞑虏要侵岛夺宝这件事是怎么说的,他也猜准了庙会之后方古董和李大爹他们会来聚珍园,所以老早就在门口迎候。当他一看见方古董和李大爹等人满脸的笑容时,心里就已经猜到了八九成,他忙招呼大家进店,落座,然后就叫店小二把早已准备好的酒菜端上来,并还对大家说:“今天这顿算我请客,不要钱!”
欢喜人喝欢喜酒,自然话语就多,人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只有浪里鱼一直不吭声。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喜怒哀乐都不表现在脸上。他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心里好琢磨事,还专门好琢磨那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所以,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保证是一鸣惊人或出人意料。这不,正当大家谈兴浓时,他又打过一横炮来:
“诸位,大伙再怎么说呀笑呀,也是啄木鸟——嘴上的功夫!咱们得动真的,干实的!”
李大爹觉得浪里鱼的话有理,便问:“怎么动真的,干实的?”
浪里鱼放下酒杯,答道:“鞑子要是真来了,咱们光靠说是说不走鞑子的,还得靠真刀实枪地打!”
“浪里鱼老弟,你这话我听着顺耳!”老石匠伸出大拇指。
“打,就我们几个人?”方古董有些疑惑。
“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呗。”于秀才捅了浪里鱼一下。
“我是这么想的,把全岛各家各户的青壮年都召集起来,组成民勇,分成几队,鞑子来了就能拉出来跟他们干,免得到时候抓瞎!”
此话一出,众皆点头称是。于秀才接过话茬道:“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拉起了队伍,得有个头儿才行!”
经这么一点拨,方古董的脑袋也开窍了,他稍微想了一下便道:“这个头儿必须得是年轻人,像李大爹、老石匠和我这样的人干就不合适了。”
老石匠白了方古董一眼,很不高兴又很不服气地道:“你不行就说你不行,别扯三拽俩的!”
这句话,把方古董咽了个大红脸,于秀才怕方古董下不了台,忙拿话岔过去:“方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个人不但年轻,还要有文韬武略才行。”
李大爹问:“这样的年轻人哪里找去?”
是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在座的都被问住了。
浪里鱼笑了,指着李大爹说道:“远在天边,近在身旁,你儿子李文茂就行!”
真是一语唤醒梦中人!李大爹拍着脑门说:“真是的,我怎么把儿子忘了呢!”
“行!侄小子要充当元帅,我给他当先锋!”老石匠咧开大嘴笑着说。
方古董也摆脱了刚才的尴尬,连声说:“行,行,文茂准能行!”
于秀才道:“下一步我看这么办,李大爹回家去跟文茂说,再麻烦方老先生去一趟大龙宫寺,把成立民勇的事跟慧悟大师说一下,听听大师的意见,我和大哥还有老石匠去走家串户,召集民勇,如何?”
李大爹一拍桌子道:“事不宜迟,说办就办!”说着就站起身要走。
“且慢!”浪里鱼接着说:“大家各自办完事,还到聚珍园碰头,如何?”
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商议的关老板一听这话,跳起来拍手叫好:“好哇,这聚珍园就是你们的中军大帐,你们什么时候来,我都好酒好菜供着!”
听说要走,拣宝却不高兴了,因为他手里的猪蹄还没啃完。方古董数落他:“还啃?没出息,快走!”
关老板却上前说:“拣宝,拿着,路上吃!”
从聚珍园出来,方古董领着拣宝回了画店,他嘱咐拣宝看好店铺,自己就去大龙宫寺了。
在慧悟大师的禅房里,方古董先向明月道了歉,然后再把大家要组建民勇的事跟慧悟大师说了一遍,大师听后很高兴,当即就叫明月把空无和空相找来。
不大一会儿,空无和空相走进了慧悟大师的禅房,见过礼后,大师对空无和空相说:“岛上民众要组建民勇队伍来守岛护宝,抗击鞑兵,我们大龙宫寺在岛上受供养多年,值此危急关头,也要出一把力,你二人把东西两院的僧众叫到一起,组成队伍,由你二人带领,听从民勇总管李文茂的调遣,随时准备抗击鞑兵!”
空无一听,心里自然高兴。空相呢,觉得前几天的争论自己最终败了,很没面子,这次有了机会,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表现,挽回面子。所以二人欣然领事:
“谨遵法旨!”
再说顾相公在庙会上窝了一肚子火,从庙会出来他就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走,他要把庙会上的情况向他的父亲做详细的汇报。他的父亲顾洪达此时在家里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因为他知道,慧悟大师是岛上百姓的精神领袖,在清军进逼菊岛,岛上人心浮动的情况下,慧悟大师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对菊岛的命运产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导向作用。所以,慧悟在今天的庙会上能说些什么、怎么说的,这是他最想知道、最关心的。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慧悟支持民众的反清情绪,使民众和姚抚民的官军拧成一股绳,那清军强攻侵岛很可能就会成为泡影,抢夺玉菊就更无从谈起。那么,慧悟会不会以清心修为、与世无争的净土法门说教来熄灭民众的反清烈火呢?他希望是这样,但他心里却不托底、不踏实。
正在他独自做种种猜测时,顾相公跑回来了。看见儿子气急败坏的模样,顾洪达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当儿子把庙会上的情景从头至尾跟他说了一遍之后,顿时,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坐在那里光瞪着眼睛不说话。顾相公以为他气背过气了,忙连声呼唤:“爹、爹,你是怎么了,你说话呀!”
几个在旁边侍候的丫环、下人和老妈子吓得忙跑过来,又是捶背,又是揉胸,忙乎了半天,顾洪达才慢慢缓过神来:“老秃驴,坏我大事,有朝一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爹,光生气顶啥用,得想办法呀!”
顾洪达挥挥手说:“你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