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夜武纳格和顾氏父子等人将姚抚民擒住后,立即绳捆索绑,推入姚抚民的中军大帐。进入帐中,顾洪达一眼就看见了公案上的蓝布包袱,他惊喜地喊道:“武将军,那就是玉菊!”
武纳格一听,也喜出望外,忙奔到公案前解开包袱一看,却原来是两块青方砖。武纳格登时脸色陡变,回头逼视被绑着的姚抚民问:“玉菊在哪儿?”
姚抚民只是昂首挺胸,一言不发。
顾相公瞅着武纳格,媚笑道:“将军,这种人的骨头是贱的,不打他个皮开肉绽,他能交出玉菊?”
武纳格在心中是鄙视顾家父子的,但表面上也不好斥责,就径直走到姚抚民面前说道:“姚将军,我知道你的骨头是硬的,硬骨头总比软骨头好,但硬骨头是要吃眼前亏的,你还是把玉菊交出来吧!”
“哼!”姚抚民把头扭向一旁。
武纳格命人去搜,帐里帐外,军营内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玉菊。
这时,一清兵进帐禀报:“将军,城外有数千岛民攻城甚急。”
“哦?”武纳格一怔。
顾相公刚才自讨了没趣,还不死心,又趋前两步道:“将军,不如把姚抚民押上城门,用他来胁迫刁民说出玉菊的下落。”
武纳格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便一挥手道:“走,都去城头看看。”
来到南城门上,武纳格低头一看,城外黑压压的都是人群,把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心中不禁暗暗吃惊,但表面上仍强装镇定,他对顾洪达道:“你把咱们的意思跟城外的刁民们说一说。”
顾洪达清了清嗓门,伸长脖子向下喊道:“乡亲们,这位是武纳格将军,昨夜已将姚抚民擒获,只要你们能说出玉菊的下落,我们就放了姚抚民,不然的话——”顾洪达说着把手中的大刀“唰”地一下架在姚抚民的脖子上,“我们就杀了他!”
城下的人群中立时骂声四起:
“去你妈的,谁和你是乡亲!”
“顾洪达,你小子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
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看到姚抚民被绑在城头,流着泪说:
“姚总爷是清官,是好人哪!害姚总爷是要遭报应的!”
“你们行行好,放了姚总爷吧!”
……
武纳格见城下没人说出玉菊下落,便又问姚抚民:“玉菊在哪儿?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也决不伤害城外百姓!”
顾洪达又把刀架在姚抚民的项上吼道:“不说就杀了你!”
姚抚民笑道:“人固有一死,死何足惧?死而不失节,如菊花之有傲骨,此乃大丈夫也!”说罢,仰天大笑,随之,高声诵诗一首:
堂前玉菊盼春归,
亡枝枯叶有何悔。
冻冰总有消融日,
留得雄心去擒鬼!
吟罢,只见姚抚民纵身跃下城头,扑通一声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城下百姓顿时哭声四起,悲泪涟涟。
城上诸人却吓得肝胆俱裂,魂不守舍。
李文茂此时血往上涌,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回头看了看,一辆捂着湿漉漉的棉被的大平板车推了过来,老石匠从车上跳下,冲李文茂嚷道:“侄小子,都准备好了,干不干?”
李文茂叫土炮、火铳和弓箭手都准备好,预备冲杀的人也都跃跃欲试,忽然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从不远处传来,旁边的人纷纷说:“慧悟大师来了,慧悟大师来了!”
如果说刚才姚抚民的死是在岛民心头的怒火中加了一捆柴的话,那么慧悟大师的到来,无疑就是倒了一桶油!整个城外成了一片愤怒的火海,那炽烈的火焰要把鞑虏烧净烧光!
“大师,您如此高龄怎么也来了?”李文茂趋步上前施礼。
“爱国爱教护宝,佛门弟子人人有责,我就不该来么?”慧悟向城头望望,接着道:“刚才姚总爷壮烈殉国,老纳都已目睹,壮哉,烈矣!”
“大师,一会儿就要炸城了,您请到聚珍园屋里避避!”
“不!”慧悟斩钉截铁地说:“李施主在哪儿,老纳就在哪儿!”
“师父……”站在慧悟身后的明月有些胆怯地请求说:“师父,我想……”
慧悟拍拍明月的肩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去吧,不要给我佛门丢脸!”
“谢师父!”明月手执长棍,快步走进僧众的队伍。刚才他与大师亲眼看见姚抚民英勇坠城的一幕,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他觉得姚抚民的一生才是轰轰烈烈的一生,是青史留名的一生!他为有这样的朋友而骄傲,而自豪!也以自己能为姚抚民雕刻玉菊而付出的辛劳感到幸运和值得!
随着李文茂的一声:“打!”土炮、火铳和箭矢,带着菊岛百姓的仇恨和怒火,雨点般向城头射去,压得城上的清兵抬不起头来。与此同时,大平板车轰隆轰隆地向城根推进。不大功夫到了城脚下,老石匠把炸药安放好,又点燃引信,便迅速地推着板车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轰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火光闪处,碎石土块纷飞,硝烟升腾,城墙崩出一道丈余宽的缺口……
“冲啊!”李文茂大吼一声,抽出腰间佩剑一挥便要领头冲出……
“慢着!”老石匠拦住他:“主帅不可轻动,待我先上!”他把手中大刀一摆,虎吼一声:“乡亲们,冲进去杀鞑子呀!”余音未尽,已如箭般射向缺口。
在他的身后,李大爹、浪里鱼、于秀才和众民勇,还有空无、空相领着僧人队伍,潮水般地涌向缺口。方古董不知啥时脱掉长衫,拿把单刀也尾随队伍冲上去了,李文茂喊了他几声,叫他回来,他也不听。此时,任谁劝方古董回去,他也不会听的。姚抚民的死,比杨艳霞的死对他的打击还大!艳霞的死只牵涉到一个情字,而姚抚民的死却牵涉到一个义字,是国家的大义!方古董在姚抚民跳城的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个闪光的灵魂在升起,是一颗为国为民的红心在晨曦中放射出的灿烂的夺目的光华!
姚抚民的死,也更激起了方古董对鞑虏的仇恨,他胸中的怒火此刻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他要用手中的刀为死去的挚友报仇!
城墙的缺口处,一场惨烈的短兵肉搏正在展开,老石匠、李大爹、浪里鱼和于秀才领着民勇和清兵捉对厮杀,只见刀剑翻飞,血花四溅,不时有人倒下;空无和空相领着僧队,人人都把手中的长棍舞得风雨不透,清兵碰着的丧命,挨着的断骨,哭爹喊妈,犹恐避之不及。明月入寺不久,不会棍法,手拿长棍只顾乱打。有一个清兵见他是个“棒槌”,便想捡他便宜,挺枪来刺他,他不知闪避,仍是举棍乱打,一旁正与清兵激战的空无看得真切,因腾不出手来救明月,只好大喝一声:“明月小心!”他这一喝提醒了明月,却吓了那清兵一大跳,就在那清兵一愣神的功夫,明月搂头盖顶一棍砸下,那清兵登时丧命。
此时方古董也冲了上来,他那拿惯了画笔的手,舞动单刀就显得笨拙多了。他用画笔时讲究的是点、染和线条,他舞单刀凭着的是仇、是恨,只要看见带长辫子的清兵,他就扑过去,就砍就杀。
城头上的武纳格和顾氏父子等人被姚抚民的慷慨赴死吓得惊魂未定,又被炸城的一声巨响惊得魂荡神摇,现在眼看着缺口处被愤怒的人潮就要冲开,自己的属下就要守不住了,武纳格不顾缺口处还有清兵在激战,急命人用火铳、抬枪、火箭向缺口处猛射,石头、滚木、桐油等物也向缺口处猛砸,顿时,缺口处成了一片火海,将缺口处封住。民勇队和僧人队不得不又撤下来。方古董撤得慢了些,被一箭从背后射进,从前胸露出。方古董踉跄几步,看看要倒,被老石匠一把扶住,搀着他撤了下来。
到了聚珍园,老石匠把方古董扶到椅子上坐下,并叫人拔去箭矢,登时方古董的前胸和后背血流如注,李文茂、李大爹、浪里鱼、于秀才和慧悟大师、空无、空相,还有明月都围在他身旁,擦血的擦血,敷药的敷药,忙乎了大半天,血仍不止。
小拣宝不知道是怎么知道古董受伤的,哭着跑来跪在古董身边,直喊:“先生,先生,你是怎么了?你不能死啊!”
方古董自觉心跳渐弱,气脉不济,勉强睁开眼皮,看到拣宝跪在面前,明月也单膝跪在一旁,其余众人都站在四周,他略吁了一口气,然后吃力地说道:“我怕是……不行了,玉菊……还在……城中,不能叫鞑子……得去!”
明月哭道:“仁兄,鞑子还没得到玉菊!”
李文茂弓腰对方古董轻声道:“玉菊一定是被姚总爷藏到什么地方了,等杀光了鞑子,咱一定把玉菊找回来。”
方古董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慧悟大师道:“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拣宝……这孩子……父母……已没,姐姐……又下落……不明,我……死后,大师……就收下……这孩子吧!”
慧悟点了点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流下。
方古董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他似乎用尽全身气力微弱地说道:“我……我去……见……姚兄了!”
方古董死了,人们用小岛千百年沿袭下来的传统丧葬习俗为这位“怪杰”送行。他死了,生前没有显赫的地位,也没有辉煌的成就;他死了,死后没有妻儿的恸哭,也没有纸钱的焚化,五尺血肉之躯默默地躺在新冢中。但他的精神,他的品格,他的菊画,将同他的名字一起活在小岛人们的心中,人们将从他的一生中看到闪光的亮点,他的心将化做一点荧火给人以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