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坠,余辉把天空、大海和菊岛都染成血红色。硝烟还没有散尽,土城内外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两次攻城失利,使人们的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聚珍园里,李文茂双眉紧锁,浪里鱼沉默不语,李大爹拈须沉思,于秀才长吁短叹,老石匠怒目圆睁,只有慧悟大师和空无、空相三人都闭目合十,他们是在做晚课呢,还是在祈祷佛菩萨保佑大家顺利破城呢?
忽然,刚刚安葬完方古董的明月和拣宝跑进来,顾不上坐下来歇息,明月就喘着粗气说:“各位,岛上来了一位官军打扮的人!”
拣宝抢话说:“他还说要见姚把总。”
“这人在哪儿?”李文茂跳起来问。
“就在外面。”
“快请进来。”
拣宝转身跑到门口,向外面招招手。
不一会儿,一位军官装束的人走了进来,他向众人拱手施礼,开口便问:“姚总爷何在?”
李文茂上下打量这人,却反问道:“你是何人?找姚总爷何干?”
那人笑了笑道:“在下是宁远督师府的中军官,奉袁督师将军,给姚总爷送抵报来了!”
“抵报!”李文茂心下一惊,其余众人也都大吃一惊。
“鞑虏围困宁远多日,你这督师府的中军官是怎么突围出来送抵报的?”李文茂疑惑地瞅着那人问。
那人又笑了笑,道:“昨日鞑兵攻城,袁督师命人用红衣大炮将鞑兵击退,且将努尔哈赤当场击毙,今日上午,鞑虏尽数撤走,我送的抵报,就是告诉姚把总这个消息!”
“此话当真?”李文茂问。
“军中无戏言,不信,有抵报为证。”
“抵报在哪儿?”
那人看了看李文茂:“这抵报只能交给姚把总。”
说到姚把总,李文茂有些语塞。
于秀才走过来,把昨晚到现在的战况和姚抚民之死细细地说与那人听。那人听罢,仰天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抵报,交与李文茂。李文茂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姚抚民部知悉:
昨日炮击鞑虏,努尔哈赤当场毙命。今晨鞑兵尽退。
下面是关防大印和袁崇焕的签名。
这消息,不啻是一股骤雨,把人们心头的石块掀翻、卷走。大家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那人又向大家一拱手道:“诸位,在下这就回去,请袁督师明日发兵帮助诸位早日破城!”言罢,那人转身走了。
那人走后,于秀才眼珠一转,对众人说:“我看把这消息写成一封明信,射进城去,瓦解鞑子的军心,大家看如何?”
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只有老石匠没头没脑地丢出一句:“瓦解军心有啥用?能顶破城?”
李文茂笑道:“老石大叔,鞑子的军心散了,咱们攻城也就省劲了。”
“真的?我不信。”
李文茂知道,没有事实是说服不了这个倔老头的,便道:“秀才哥,你写这封信,其余的人再合计合计,用什么方法攻城。”
大家虽说心里高兴,但对如何攻城还是没个准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有的说再用炸药炸城,有的说等援军到了再攻城,老石匠跳起来吼道:
“等援军破城,那叫没出息、窝囊废!咱就不能把城攻破,等援军来了叫他们看看?”
“可是怎么个破法?”李大爹问老石匠:“你倒是拿出个方法来?”
老石匠答不出,蔫了。
这时,于秀才把信写完了,李文茂看了看,便对众人说:“你们先议论着,我出去把信射进城中。”
李文茂来到离南城门不远的地方,向城头高声喝道:“城上鞑兵听着,这有一封明信,请转交你们主将。”说罢,拈弓搭箭,一箭将信射入城中。
此时,已是红日西没,玉兔东升,清辉泻地,大海泛银。李文茂掐指一算,今日恰好是十五,十五日的白天,海落干潮,入夜开始慢慢涨潮,至午夜,涨大潮。因此,小岛的人们都有十五观潮的习俗。那么今夜呢?今夜谁能去观潮呢?李文茂这样想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聚珍园对面的高崖上走去。这高崖在岛的最东面,有几十丈高,崖顶野菊丛生,松树成行,是观潮的极好去处。李文茂顺着一条蜿蜒的小径走到崖顶,面东而望。只见灰蒙蒙的一片,一望无际。
不大功夫,在灰蒙蒙的天水之间,有一条雪白的素练乍合乍散地横海而来。刹那间,月碎云散,水声骤响,震耳欲聋,李文茂知道,这是大海开始涨潮了。又隔了一会儿,潮头挟带着雷鸣般的声响铺天盖地地来到崖下,惊湍跳沫,大者如瓜,小者如豆,似满海的碎银在狂泻。后浪推着前浪,前浪引着后浪,浪拍着云,云吞着浪,云和浪绞成一团,水和天相撞在半空,好像千万头雪狮在踏雪怒吼,乱蹦乱跳,撕咬格斗,你撞我,我撞你,一起化为水烟细末,付之流水。波涛连天,好像要与九天银河相汇;潮水腾跃,好像要居高临下,俯瞰风云变幻的尘寰。一股湿乎乎的海风吹来,使他感到一种凉意。顿时,李文茂觉得好像大海冲进了他的胸膛,使他的心胸浮起、升华……在这一刹那间,他头脑中智慧的火花倏地一闪,啊!他想到了破城的良策……
李文茂飞奔下崖,走进聚珍园内,见众人还在议论破城的事,便拱手问道:“诸位可想出破城良策?”
没人搭腔。
李文茂又问:“大家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于秀才答道:“这还用问,今天是十五啊!”
“是啊,十五午夜海水涨大潮,大家都知道吧?”
老石匠没好气地说:“说正经事,涨潮落潮与破城有啥关系?”
李大爹见儿子面有喜色,估计他已有了破城之策,便说:“文茂,你有啥主意,快说说。”
浪里鱼也看出点门道,催促道:“你快说说,给大家听听!”
李文茂道:“大家想想,土城的北面是依着石崖修建的,崖顶就是墙头,东西南才是土堆的城墙。”
李大爹一拍大腿道:“对呀,平时海面离崖顶有百十丈高,无人能攀上去,到了十五夜涨大潮,海面距崖顶也就丈余,用抓钩便可攀上崖顶啦!”
“对!”浪里鱼高兴地说:“我这常年打鱼,咋就没想起来呢!”
李文茂又道:“咱挑出百十个水性好的小伙子,在午夜涨大潮时乘船绕到岛北边的崖下,攀上崖顶,跃入城中……”
老石匠咧开大嘴笑起来:“好小子,真有你的,攀崖算我一个!”
李文茂道:“老石大叔,攀崖可就轮不到你了!”
“怎么,瞧不起我?”
“不,您老打石头是把好手,玩水就比不上浪里鱼大哥啦!”
“那我干啥?”
李文茂看了看众人,道:“今夜子时,我和浪里鱼大哥带百十人乘船从北崖进城,其余众人在南门外攻城,吸引鞑虏,咱们南北夹击,土城必破!”
“阿弥陀佛!”此时慧悟大师说道:“此计甚妙,只是破城之后,不要杀戮太多!”
空无也接口道:“凡是降者,应保其命。”
老石匠气哼哼地道:“不杀他留着他?凡是有辫子的一个不留!”
空相忍不住道:“还应慈悲为怀!”
李文茂摆摆手道:“就这么定了,大家歇息歇息,等到子时就行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武纳格和顾氏父子等人在城头目睹了民勇队和僧人队英勇攻城的惨烈场面,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待攻城的队伍撤下去后,他们才惊魂稍定。在日偏西时,武纳格回到军营歇息,顾氏父子也回家歇息。
武纳格在中军大帐刚刚坐定,气儿还没喘匀,就有亲兵来禀报:“将军,城下射来一封信!”
“拿来我看!”
亲兵将信呈上,武纳格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鞑酋武纳格并部众知意:
昨日宁远鏖战,你主努尔哈赤被红衣大炮击中,坠马身亡,今晨鞑虏裹尸北撤,尔等孤军被围于土城,绝无外援可待,不若及早投降,勿做困兽之斗,以全性命,幸三思之!
武纳格看罢信,真是头顶冒出三魂,脚下溜了七魄,许久,心仍“扑嗵”乱跳。他自思:这便如何是好?手下兵士闻听此信,必定人心浮动,土城还如何守得住?如今虽然烧了粮草,但玉菊仍未得到,草草离岛于心不甘。他思来想后,心中打不定主意。
这时,亲兵又进来呈上顾洪达的一张请柬,请他驾临顾府“小酌”。他一介武夫,更兼局面颇危,哪有这般雅兴?但又转念一想,顾洪达家中有钱,平日素无交往,今夜如此兀然请他小酌,个中必有缘由,便欣然前往赴宴。
到得顾府,顾洪达早已在门前恭候。
武纳格拱手一揖:“无端叼扰顾老板,武某何以敢当?”
顾洪达满脸堆笑:“将军虎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说着,带引武纳格直奔西院花厅。
宾主坐定,略略寒暄几句,顾洪达便命仆人暖酒上菜,说:“今日将军奋虎威拒敌于城下,顾某深为感佩,故略备薄酒,以表敬意。”
武纳格虽然嘴上再三逊谦,心里倒也感到舒服。顾洪达的独子顾相公奉父命前来陪客坐了末座,顾洪达还招来一班梨园子弟前来吹弹助兴。
此时,天色渐暗,仆人掌上灯烛,花厅里顿时亮如白昼。筵席上罗列着山珍海味,金盏银盘在灯烛光下耀眼夺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顾洪达发现武纳格似乎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便吩咐停止弹唱。那班梨园弟子鱼贯退出后,武纳格手拈短髯,轻轻叹息一声……
顾洪达不由一怔,忙问:“将军何故兴叹?”
武纳格暗道:还不能把宁远之事告诉他,免得他生异心。口中却道:“这玉菊下落何处?至今不明,我如何不叹?”
顾洪达道:“玉菊肯定还在城中,明日派人在城中仔细搜寻,将军还怕搜不到么?”
武纳格苦笑道:“自古道,一人所藏,百人难寻,偌大土城,就是鼠洞鸟巢都搜遍,怕也不见踪影。”
这时顾相公道:“玉菊是宋人楷所雕,宋人楷是方古董的结义兄弟,过去方古董常到杨府走动,虽说玉菊最后转到姚抚民之手,而姚抚民将玉菊藏在何处,方古董肯定知道,方古董到杨府也许会信口说出,不如问问杨府留下的丫头灵芝,如何?”
顾洪达道:“我怎把这茬忘了,快,快把灵芝叫来!”
不大一会儿,仆人领着灵芝走进花厅,一见武纳格的长相,灵芝不免有些紧张。
顾洪达挥手示意灵芝坐在武纳格身旁,刚要开口问玉菊的事。
“慢着!”武纳格摆摆手,侧脸小声问灵芝:“会唱曲子吗?”
顾洪达明白,武纳格是用这种办法使灵芝精神放松,然后再用话慢慢套出玉菊下落。
灵芝答道:“过去侍候艳霞小姐时,跟她学唱过几首曲子。”
“那好,唱一段给武将军听听。”顾洪达转身又叫仆人把退走的琴师请回来。
琴师来后,调弦定音,过门刚止,灵芝便启朱唇,舒莺喉,款款地唱将起来: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弹新筝。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情。”
灵芝的呖呖歌喉,唱得字字清楚。武纳格坐在那里,微合二目,听得如醉如痴。
琴师又弹了几个过门,换了新腔,那音调又格外悠扬婉转了。灵芝接下去唱下半首: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路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曲子唱完,但余音绕梁,如丝如缕,久久不绝。
良久,武纳格才睁开双眼,连连抚掌道:“好!真是好极了!”
顾家父子也附合道:“妙!妙!”
武纳格笑道:“姑娘,再唱一曲!”
顾洪达也说:“对,再唱一曲!”
灵芝脸色泛红,站起身道:“方才令各位官人见笑了,既然官人和老爷愿听,婢女就再唱一曲。”
灵芝示意琴师提高音调,然后放开歌喉: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歌声从灵芝的口中激越涌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仿佛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天地,仿佛越过了悠悠的时间长河,时而昂奋,响遏行云,像脱缰的野马,奔驰在原野上;时而又委婉、低迴,行如流水,像解冻了的冰河从巍巍高山上泻下的一道道清泉,潺潺流淌。
歌声虽好,却不对三位听者的心思,武纳格摆摆手示意灵芝不要唱了。
顾家父子也立即道:“唱这曲子干啥,别唱了!”
这时,武纳格猛地将脸一沉:“姑娘,你可知玉菊的下落?”
灵芝吓了一跳:“什么,玉菊的下落?奴婢怎会知道。”
顾洪达问:“你从前是杨艳霞的贴身侍女,方古董常进杨府,你没听他说起过?”
灵芝吓得直抖:“老爷,方先生过去是常进杨府,可他跟主人说什么,我怎会知道!”
武纳格叫灵芝走近一些,他上下左右仔细端详,见灵芝发髻高耸,当中插一支颤巍巍的双翘碧玉簪,鹅蛋脸儿白里透红,黛眉似柳,双眸明亮,鼻如玉削,口若樱桃,微启朱唇,便露出贝壳般的玉牙又白又齐,一对酒窝更是格外迷人。
武纳格一双色迷迷的圆眼,射出异样的邪光。
见此情景,顾洪达心里明白,而顾相公的心里却醋火大发,但又不敢怒形于脸。
这时,武纳格扭头问道:“这位姑娘是府上……”
顾洪达忙道:“她是我家的使唤丫头。”又对灵芝说:“灵芝,快给将军敬酒!”
灵芝略一迟疑,低头走上来斟满酒杯,双手端到武纳格面前:“将军请!”
武纳格故作惊惶:“顾老板这般厚待,武某怎生消受?”
顾洪达呵呵一笑:“刁民围城势急,顾某身家性命全赖将军庇护,休说叫了丫头敬酒,便是将她送与将军执拂,也不为过——只恐将军不肯俯就。”
武纳格喜出望外,急忙离席拱手:“顾老板如此谬爱,武某敢不收受,真乃三生有幸,就此拜领了!”
顾洪达忙还礼道:“将军不嫌此女蒲柳之质,便是她的大福——待老夫薄置嫁妆,今夜亲送她去营帐就是了。”
坐在一旁的顾相公,气得牙根直痒,恨不得一口吞了顾洪达。
将近亥时,武纳格才离开顾府。
武纳格走后,顾府大宅院里沉寂无声,圆月如盘,斜挂在柳梢,清辉似银洒满庭院。忽然,在沉寂中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笛声。笛声虽微弱,却穿花拂柳,越过珠帘,传到了刚刚回到房里的灵芝耳朵里。这几天,她没有一夜能睡安稳,艳霞小姐的逝世,几乎使她痛不欲生。她与艳霞小姐名为主仆,实如姐妹。艳霞的音容笑貌时时在她眼前浮现,她常常在心中追逐小姐的背影高喊:“冥路茫茫,小姐走好!地府森森,小姐慎之!”有时,她也回忆起自己的身世。她出身于宁远城郊的一户农民家里,十岁时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因为得罪了大小姐,又被远远发卖到菊花岛杨义山的府中,做小姐杨艳霞的贴身侍女,可好景不长,小姐又驾鹤西归,如今落到顾洪达父子手中,那顾相公是个色中饿鬼,不要她当丫头使女,只把她留在房中,还特地拨出洗衣服的张嫂侍候她。这种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的身份,曾使她有点惶惑不安。不久,她终于明白,原来顾相公包藏着禽兽之心。她巧于周旋,无论顾相公如何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始终不肯就范,若逢顾相公动手动脚,她就以死相拒。顾相公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机会。可哪料顾洪达也对她心存不轨,常寻机会前来找她纠缠,甜言蜜语,说要将她带到宁远安家,许她终生不愁穿金戴银。其实,她的芳心早已属人,岂能为顾家父子所诱!今夜,顾洪达又将她当作礼物送给武纳格,宴罢归房,她更加又愁又怕,却无计可施,只有暗祈上苍保佑自己躲过此劫!
灵芝推开窗户,那笛声更为清晰入耳。她知道,东院那个老乐师又在想老婆孩子了。那笛声幽怨,如泣如诉,拨动她的心弦,唤起她的幽思。几年来飘零的苦楚一幕幕涌现在眼前,痛苦、悲哀、辛酸如同狂飙猛袭心头,她几乎不能自持,快要昏厥过去……她凝神片刻,觉得胸中似有什么东西梗阻着,不吐不快。她击掌为拍,边拍边唱:
“东楼谁弄梅花笛?惊回残梦,又起来,清夜正三更。梦里寻他千百度,相思总被关山阻。伤心向谁诉?
帘外垂柳染新绿,断肠二载,空惆怅,无计传尺素。天涯海角情难按。几时借得东风力?桃李花满树……”
灵芝唱罢,已是泪流满面,心里却稍微感到有些轻松。正在凝神遐思,忽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闯进一个人来,灵芝顿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进来的竟是顾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