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用罢早饭,宋人楷便来到方古董的房里。见四面墙上贴满了菊画,姿态各异,便觉技痒,说道:“仁兄,小弟也画一幅,请仁兄不吝赐教,如何?”
方古董忙说:“赐教不敢,讨教例行,那就请贤弟一逞笔锋吧!”
话音刚落,那拣宝已把笔墨纸砚备在桌上。宋人楷沉思片刻,便操笔蘸墨、着色,不大功夫,数朵盛开的艳菊便跃然纸上。方古董伏案细看,但见花头用笔殊异,设色娇艳,工、写结合,富于变化,又贴切自然,柔秀清新。无论是管瓣、丝瓣、片瓣的色同形异,还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异形同,都能准确地表现出菊花的傲骨雄风。有的花头****作底,水红晕染,富丽匀净,浓淡多变,使远近突出,灵活不板,富立体感;有的花头瓣尖色重线细,渐次淡粗,如春蚕吐丝,显而不露;还有的花头师法自然,妙在夸张,精描细绘,层层敷色,瓣体的晕色、瓣上斑纹的装饰极尽工巧之能事,使花形丰满,雍荣华贵。再往下看,枝叶粗放而不流于草率,朴实又不乏于妩媚。点叶,落笔雄劲、利落,笔下叶成,泼墨晕叶,草书作茎,间以横、竖、点,墨分枯湿、浓淡、粗细、虚实、轻重,叶色分偏、反、正、侧、枯、嫩、厚、薄、远、近、高、低,具有形象的空气感和光色感。素净的叶子与艳丽的花头强烈对比,重彩繁花经浓墨疏叶衬托,确是无比绮丽,又艳而不俗。
方古董看罢,连呼:“好,好,老朽今天算是大饱眼福了!”
宋人楷忙道:“小弟拙笔,让仁兄见笑了,献丑献丑!”
方古董接着道:“贤弟,以你画菊的功力,是远在愚兄之上啊!我可否在题款处题诗一首啊?”
“那当然最好了,小弟求之不得。”
方古董在地上慢踱几步,猛地用手一拍脑门,道声:“有了!”便转身到案前,伏下身来操起笔,在画的题款处写下七律一首:
不与群芳气质同,
曾无一瓣落西风。
陶家人品兼诗品,
疑是黄花砥砺功。
看了题诗,宋人楷连连摆手道:“仁兄过奖了,小弟怎能与陶渊明相提并论,惭愧惭愧!”
拣宝在一旁看着二人作画题诗,虽说不甚懂,但也觉得挺有意思。忽然听到前边店铺传来敲门声,便飞也似的跑出去开门。
不一会儿,拣宝便领着一位中年军官走了进来。方古董一见,忙拱手道:“姚总爷,久违多日了,今天怎么得空到敝店来?”
姚总爷笑道:“方兄是不欢迎我来了?”
“你这位尊神,请都还怕请不到呢!”方古董边说边向宋人楷介绍:“贤弟,这位是本岛驻军的姚把总!”
“不敢,敝姓姚,名抚民,您是……”
“在下姓宋,名人楷。”
方古董插话说:“这位宋贤弟是我的金兰义友。”
宋人楷此时上下打量姚抚民,只见他有三十多岁,骨棱棱的宽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双眉入鬓,头戴战盔,身穿练鹊三色花锦官袍,腰悬三尺龙泉剑。宋人楷见他是行伍之人,心中已有三分不悦,碍着方古董的情面,只得拱手见礼道:“在下拜见姚官人。”
姚抚民却笑道:“我和方兄是多年至交,你是方兄的金兰义友,那我们也是兄弟了,宋先生贵庚几何?”
宋人楷答道:“二十有九。”
姚抚民道:“我虚长你五岁,今后我们也兄弟相称。贤弟,仙乡何处?”
宋人楷刚要回答,方古董却把话头抢去,把宋人楷的身世及怎样相识、怎样结拜的经过简要地向姚抚民作了介绍。姚抚民听后,又笑道:“方兄是作画的,贤弟也是作画的,而我是爱画的,我们三人是因画结缘哪!贤弟可有大作叫愚兄一饱眼福?”
方古董道:“案头上的那幅就是贤弟刚才画的。”
姚抚民走过去,细瞧良久,方道:“贤弟笔下不凡,写意与工笔并举,令人大开眼界呀!”又看了看题款上的诗,问方古董道:“这肯定是方兄的大作了?”
方古董道:“信笔涂鸦,见笑见笑!”
“在方兄之后,我也题一首,如何?”
宋人楷只是一笑,未置可否。
姚抚民倒也爽快,提起笔来,刷刷刷,一首七律即刻写成:
魏紫姚黄乍卸妆,
长春斗雪又飘香。
名花聚会频招手,
人事清时花事忙。
看罢姚抚民的题诗,方古董问道:“既是人事清时,姚总为何许久不来敝店?”
姚抚民道:“我这是正话反说,唉,一言难尽哪!……怎么,方兄,你就这么让我站着说话?”
直到这时,方古董方才觉得慢待了客人,忙说道:“请坐请坐,都请坐,拣宝,看茶!”
三人落座后,拣宝把茶也端了上来,姚抚民呷了一口,道:“方兄有所不知,近日战事颇紧,一天有两三个抵报送来,袁督师令我砺兵秣马,以备不测,故而未来见方兄。”
方古董道:“什么战事?”
“数月前,松山之役,鞑虏势盛,我朝兵败,洪承畴已做贰臣。如今鞑虏羽翼已丰,虎视宁远,宁远位在要冲,必战无疑。”
方古董道:“朝庭为何不派兵东援?”
“派兵东援?说得轻巧!”姚抚民叹了口气,道:“近年来,皇上虽有中兴之志,但却疑心重重,刚愎自用,致使言路不畅。朝庭大小官员个个追黄逐白,党争频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再加天灾,百姓处于水火之中。”
“此言不虚!”宋人楷接过话茬:“我从浙江一路行来,只见饿殍遍野,饥民争食,野菜树皮,俱已告罄,其状惨不忍睹。”
姚抚民双眉紧锁,又道:“官逼民反,民岂能不反。陕甘一带,李闯等人先是啸聚山林,集数万之众,后又掠地攻城,而今铁蹄已踏中原,其锋直逼京师。朝庭自顾不暇,哪有能力东援?”
说到这儿,三人俱不作声,心如坠石。
良久,姚抚民一挥手道:“不说这些了,免得扫了咱们的兴致!”接着扭头问宋人楷:“贤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相通,这个理儿你自然懂得,你对词怎样,喜欢么?”
宋人楷的思绪还在忧国忧民上,猛地被姚抚民一问,一时没回过神来,停了一会儿,才答道:“略知一二。”
方古董在一旁帮腔道:“贤弟出身名门,词是倚声填字的韵文格律体式,当然知道。”
姚抚民又问道:“在宋代词坛,贤弟可知谁可算得上大家?”
这一问,却把宋人楷问住了,他过去把心劲都放在绘画和雕镂上,有时虽然也涉猎诗词,但对词的优劣却从未细究,谁是大家他怎么知道?但他转念又一想,要说出几位大名鼎鼎的词家来,封住他的嘴,于是便道:“宋代词坛,要能算得上大家的,恐怕非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莫属。”
姚抚民微微一笑,道:“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他们学问高超,可说达到了天人之际,但要说到填词,那就好比在大海里舀一瓢水一样,所得还很浅哩!据愚兄看来,他们所作的词,都不过是句读不整齐的诗罢了。贤弟不要以为一个人的文章写得好,填起词来也一定好,譬如王安石、曾巩,他们的文章卓然名家,置之西汉文章中毫无愧色。可是叫他们作一两首小歌词,大家一定不免要笑倒,岂但不能唱,连读也读不下去。”
宋人楷暗暗惊讶,心想:这人好生自大!前辈文豪,词坛名宿,几乎全不在他眼里,真是眼生顶上,目无余子。看他这样狂妄,宋人楷不免又有几分反感,便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气道:“仁兄此言,恐怕有欠思考吧?即以晏元献而论,他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何等风流蕴藉,能读能歌,仁兄却说他作的词是句读不整齐的诗,似乎有些过分!”
姚抚民笑道:“贤弟有所未知,词这种体裁,虽是诗之余,却别是一家,诗只分平仄,词却既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音律,又分清浊轻重。有些词调如《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又有些词调本押仄声韵,结果倒是押上声协音律,押入声反不可歌唱。这种情况,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许多名家的词,往往不协音律,就是因此之故。”
宋人楷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熟极如流,知他精通词旨三昧,不觉改容起敬,另眼相看。便又提出几个词坛名家来问道:“像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的词,仁兄觉得怎样?”
姚抚民道:“这几个人倒是懂得遣词押韵必须协音律的,但也各有缺点:晏的词缺少铺叙;贺的词苦乏典重;秦的词专重情致,却缺少故实,好比贫家美女,并非不妍丽,但缺少富贵气象;黄的词是注重故实了,却又很多瑕疵,譬如美玉有了斑点,价格就减少了一半。”
宋人楷心中暗暗叫绝:好大的口气!词坛圣手,欧、晏、秦、黄都不在话下,可谓目中无人!谅你一介武夫,能佩服的词坛大家竟是谁?想着,便道:“不知仁兄心中的词坛大家是谁?”
姚抚民站起身,情绪稍有激动,朗声道:“宋词大体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激越、雄壮美,这要首推岳飞和辛弃疾,特别是岳飞的《满江红》,可谓千古绝唱;二是婉约美,这要首推二李,即李煜和李清照,特别是李清照的《醉花荫》,题目叫《重阳》,不说菊花,但谁看后都知道这首词人花合一,暗写菊花的。”
说到这儿,姚抚民高声吟诵: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好!好!声情并茂!”方古董一边拍掌一边叫好。刚才,姚抚民和宋人楷论词,他也本想说几句,谈谈自己的看法,但始终没插上嘴。
姚抚民吟诵已毕,又向方古董和宋人楷问道:“关于这首词还有个小故事,二位可曾知道?”
方古董笑道:“老朽知晓。”
宋人楷却疑惑地问:“关于这首词还能有什么故事?”
“方兄讲给贤弟听!”
方古董道:“李清照写完这首词,先递给她的丈夫赵明诚看,赵明诚叹为绝唱,一心要想胜过李清照。他废寝忘食地苦思冥想了三昼夜,填了十五首阙词,把李清照的这首词杂在里面,送给他的朋友陆德夫看。德夫再三把玩推敲,才说:‘只有三句最好。’赵明诚问他是哪三句,他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正是李清照写的,赵明诚不禁嗒然若丧,向陆德夫叹苦,说他作了三昼夜的词,还作不出李清照那三句。”
宋人楷道:“这三句确实好,怪不得姚兄极力推崇李清照。”
姚抚民正要接着话茬说,忽听外面有人喊门:
“方老先生在家吗?”
方古董向姚抚民和宋人楷拱拱手道:“二位稍候,我去看看就来。”
方古董迎出门来,见是本岛头号大财主杨义山府上的赵管事,心中忐忑,满腹狐疑:
“什么风把赵先生吹来了?”
赵管事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大红帖子,说:“杨老爷请先生即刻过府上,有事要相商。”
方古董展开帖子一看,脸色刷地红了,一种复杂万端的滋味泛起在心头。
“方先生,请吧,轿子已经歇在门口了。”
这时,姚抚民和宋人楷也走出来,见此情景,姚抚民向方古董一拱手道:“方兄有事,姚某就先走一步了。”说着,又向宋人楷拱拱手:“贤弟,愚兄改日再来讨教!”
宋人楷听了姚抚民在屋里那番话后,深知这是一位满腹经纶之人,情绪已由当初的不悦、反感转而为敬佩,心悦诚服。此时见姚抚民向他告辞,忙回礼道:“姚兄折杀小弟了,愿改日再聆教诲!”
方古董也忙道:“恕不远送。”
待姚抚民走后,赵管事又催促起来,方古董无奈,转身向宋人楷和拣宝嘱咐几句后,却欲行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