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山的府第就在土城内,方古董对杨府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了若指掌,两年前,他是杨府的常客,与杨义山老爷过从甚密。岂止这样,内中还有一层对任何人也不可讲明的微妙关系,正是这层关系,使他终于有一天下了狠心,疏远了杨府,万不得已决不登门。
杨义山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他在宁远城内光店铺就有好几家,城外还有良田千顷。在岛内,他有渔船上百条,家中使奴唤婢。杨义山虽富甲一方,但香火却不旺,嫡亲家眷只有两人,一是他夫人,刘氏玉翠,一个是他的女儿杨艳霞。杨义山与方古董同年同月生,连时辰也相差无几。杨义山与他虽无八拜之交,却也称兄道弟,并无歧视。杨义山年轻时放荡过一阵,只因刘玉翠是官宦之女,治家理财颇有些手腕,杨义山颇有些“惧内”,所以才渐渐收心。照方古董看来,杨义山家财雄厚,一表人才,文墨不多,但惜菊爱菊,附庸风雅,脾气也随和,刘氏嫁给他,自然是心满意足的。
杨义山惟一的女继承人杨艳霞,生得出奇的娇艳动人,而且天资聪颖,颇具才情,诗文书画,样样俱佳。不仅如此,艳霞落落大方,又会打扮,穿着入时,谈吐斯文,在岛中乃至宁远城内的大户人家中,是首屈一指的奇女子。可是,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仍旧待字闺中,无人敢来攀附。这原因,杨义山心里明白,方古董心里也明白,只是瞒着艳霞自己,其实并没有瞒得住。
在艳霞二十岁那年,杨义山把艳霞深藏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三天两头邀方古董进府,教她画画,以此让她消愁解闷。艳霞曾听父亲说,方先生是个不拘礼节,疯疯癫癫的穷画师,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并非如世人言传的那样,方古董头脑清醒,人生经验丰富,为人也正派,不觉对他十分敬重,嘘寒问暖,照顾备至。方古董见这姑娘很懂礼貌,天资过人,教她也不吃力,三言两语,她就能领悟。而且古董发现,艳霞并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或者娇滴滴难以侍候;或者举止轻浮,心猿意马,拿画画作点缀;或者自作聪明,盛气凌人,不知天高地厚。她心极细,从不叫人为难;她专心,把艺术奉为神明;她性情温柔,很有自制能力。因此,方古董先是出于应酬的,到后来竟认真地将艳霞当作女弟子看待了。
渐渐地,方古董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艳霞学画时常走神,时常痴痴地望着古董,时常无缘由地唉声叹气。方古董心想,姑娘大了,这也难怪,前来提亲的本来就少,多是些不三不四的小老板,古董也瞧不上眼,何况艳霞姑娘?想劝慰她几句,转念一想,还是不谈这些的好。
一天,古董兴致勃勃,给艳霞讲唐寅的诗画,正说到唐寅装傻充楞到华府做下人时,艳霞冷不防来了一句:
“谁说聪明人是装傻?我看您就傻到家了!”
古董吃了一惊,半天不敢看她,也不敢接话。
艳霞冷冷一笑:“昨天梦见一个人,作了首小诗,不知您想不想指教?”
古董支吾道:“不妨给我一读。”
艳霞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四行娟秀的毛笔字,送到古董面前:
俺说日出君道雨,
作态梦梦自相欺。
可怜塞上琵琶咽,
老大王嫱人独倚。
古董的心,一阵扑通乱跳,万万没想到,艳霞这首诗就是为他写的!是梦,是真?是艳霞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一千条鸿沟,一万座高山,使他的心冷得发抖……
艳霞问:“您看完了?”
古董答:“我……我正在看。”
古董哪里还在看,他恨不得地上有洞钻进去。但是,他对艳霞父亲般的感情,升华为严肃的责任。他不应该逃避,要让这多情又执著的姑娘明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杨小姐——”
“这里没有小姐,只有艳霞!”
方古董挖空心思设计的一番话,还未出口,就被艳霞不可遏止的热情冲转去了。
“……好吧,艳霞——小姐,我也要送一首诗给你,容我推敲一下,明天见吧。”
艳霞不愿意叫他的先生为难,点了点头。
方古董临走前,艳霞把那首诗郑重地搁在古董手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是不明不白来到这世上的,我的归宿也会是不明不白的么?你看着办吧!”
艳霞一声抽泣,转身跑出了书斋。
方古董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哭泣。
方古董活了半辈子,未曾与任何女性有过较深的接触。他晓得像他这么个穷书生,立业与成家万难两全。凭着他过人的聪明和同样是过人的理智,他终于理解了艳霞小姐,也可以说更深地喜欢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方古董头脑清醒了:依了艳霞,且不说杨义山如何气急败坏地要阻挠反对,菊花岛内,如何能安身?人们眼睛像锥子,舌头像刀子,不把你逼死,也要把你逼疯!私奔是惟一的出路,但这需要银子,要伤害杨义山,谋生也很难很难……另一方面,方古董就很难说服自己了:他自惭形秽,不能委屈了她,年貌、地位、前程,不可相提并论。那怎么办呢?只有离她远远的,从此不登杨府的门,让她也清醒过来,割断情丝。他写了一封情深意挚的长信,叫拣宝送进杨府,背着人亲手交给了杨艳霞。
半年过去了,方古董好难捱!
现在,帖子递来了,轿子就在门口,去也不去?
杨府赵管事客气地催促道:“方先生,杨老爷命我转告您老,方先生几次推辞,老爷却不见怪,只是在小姐面前,老爷不好交待,借口说先生身体不适,小姐不信,高低要来看望您老,老爷觉得有所不便,才没来成。这次为小姐的终身大事,老爷举棋不定,因想到您老是小姐所敬重的老师,故而想听听您老的高见,也好定笃。老爷说,无论如何也请先生辛苦一趟,没有外人,只请了先生。”
事关重大,方古董越发觉得为难。
宋人楷走了过来:“既是仁兄的学生订亲之事,不妨去一趟吧!”
方古董的目光落到宋人楷脸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他画在心里。宋人楷莫名其妙,笑道:“仁兄怎么了?我是随便说说的,成人之美嘛。仁兄觉得去杨府不便,回个信不就完了。”
方古董似乎忽然之间有了重大发现,一边击掌一边自语道:“去,去,非去不可!”
方古董疾步走进轿子里,随着赵管事的一声:“起轿!”轿子便径直向土城奔去。
方古董坐在轿子里,心情复杂:像是去完成一件大业,庄重;像是去拯救一个垂危的生命,急切;像是去履薄冰,小心翼翼;像是去告别这个世界,无限遗憾、忧伤……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诉:“艳霞小姐,不要怨我,只求你听我说一句,我老了,什么都不需要、不在乎……而你……”
杨义山的府第在土城东面的杨家巷,巷西一座大门,进去是杨府上人的深宅大院,依照苏州园林修建。内中有几阁几榭、几重几进几间,恐怕没有人说得清楚。巷东一座小门,进去是杨家花园和下人居住的地方。二十几个下人和管事,伺候着老爷、夫人和小姐。除了年节,每月初一、十五杨府都有客人来吃饭、听戏,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所以,专门安排这些贵客吃喝玩乐的就有一位管事,专门负责下帖子、备车轿、接客催客送客的下人就有四五个。
方古董下了轿,早有一名门丁进去禀报。少顷,一位头戴水獭皮帽、身着狐皮长袍、外罩青缎马褂的胖子,迎至门内拱手笑道:“哎呀,方兄,久违久违,里面请!”
进门便是宽敞的院落。积雪已扫干净,卵石与青瓦片镶嵌的地面,花纹图案比现,只是高墙上面爬山虎枯黄的藤叶尚有点点积雪,在正午的日照下,亮得耀眼。
“方兄,前几日好一场瑞雪!往年我是定要邀你来赏雪的,今年我也没有心思啦。唉,艳霞这孩子,脾气变了,说是我要请客,她是决不会出来应酬的,我也只好作罢了。”
方古董心想:艳霞的心,你这做父亲的恐怕这辈子也理解不了。
“半年来,方兄深居简出,连我这老朋友也不见,我在想,哪儿怠慢了你?好像没有呀——”
方古董打断了杨义山的寒暄:“小姐怎么样了?”
杨义山觉得这话问得唐突,有些诧异。方古董自觉失口,忙给自己圆场:“我是问,杨兄叫我来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是何事呀,请杨兄明示,老朽洗耳恭听。”
杨义山忧心忡忡:“请方兄进我的陋室细谈。”
杨义山领着方古董穿过迂回曲折的碑亭画廊,一路皆是精致的盆景。来到听雪堂,方古董说:“就在这里坐一坐吧。”
“也好,方兄莫非触景生情了?”
原来,杨义山改建这座宅第之日,正是十几年前,方古董名噪菊岛之时,“听雪堂”便是方古董即兴题名。堂上一幅楠竹楹联,也是方古董的杰作,曾经轰动宁远的文人名士,被誉为夺魁之联:
雪落无声山也白水也白
我听有韵松亦吟菊亦吟
方古董看了两遍自己年轻时的神来之笔,不胜感慨:当年那种飘逸的灵气不复再有了,那种少年自负的神气早已被岁月磨去。那时节,艳霞还年少,何尝认识身边有个文才横溢的青年?
“方兄,饮茶!”
一位秀气的侍女,把两只盖碗奉到主人客人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拿眼睛偷看了古董两眼,悄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