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山叹声说道:“方兄,杨某平素交结甚广,可以推心置腹之人,却难得找到一个。小女待字闺中,是我的一块心病啊!最近,我时常有心口疼的毛病,病一旦发作,人的想法就既多且怪了。这份家业,弄得我心力交瘁,倘若我阳寿不多,女儿的归宿安排不妥,叫我怎能瞑目!”
方古董万万想不到杨义山对他讲这样知己的话,大概他的确感到山穷水尽了。
“小女心性甚高,眼看年岁不小,还是不轻易许诺终身。这半年来,提亲的倒也有几家,不等我把情况说完,她就使性子不听了。前几日,顾洪达托人来为他儿子提亲,顾某人名声不大好,人也忒势力,不过听说他儿子在宁远拜了个好老师,学得一些本事,人还聪明,据说还能作诗绘画,我就动了心……”
方古董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沉。杨义山知道方古董嫉恶如仇,讨厌顾洪达,怕他认为自己是急于把女儿嫁出去,忙改口道:
“不过,我也不是太守旧的人,不赞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最后想听听艳霞的意思。这回她也没松口,总算好,把心里话讲出来,她说,‘我的婚事,请方老师做主!’”
方古董吃了一顿惊吓:“这……这从何说起?”
杨义山苦笑了一下,说道:“不怕方兄质疑,当时听了这话,我这做父亲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小女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她素来对方兄十分敬重,总在我面前说到方兄如何如何。这半年,方兄事情忙,不大来敝府走动,小女时常念及方兄哩!”
方古董感到杨义山在窥探他的内心,不敢抬头看他。
“我想,小女定是相信方兄的为人,相信方兄的眼力,认为方兄相得中的人,必能令其称心,方才这样说的。今日请方兄过府,便是代小女转达这番信赖和拜托,也请方兄审度一番,顾老板的儿子,究竟人品如何?”
“这……”
“方兄与我相识这么多年了,艳霞是我的女儿,也只当是您的侄女,请方兄万勿推托。”
方古董主意已定,脱口说道:“顾洪达的公子,请杨兄代小姐回绝了!”
“这?方兄何以如此果断?”
“既然我接受了令爱的嘱托,自当尽心尽力,让小姐有个幸福的归宿,让杨兄有个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顾家相公,不值一提!”
“方兄,您是一片好心,我完全信得过,只是这岛中乃至宁远城中门第相当的公子,不敢夸口,我是知根知底的,如今有的成了婚,有的订了亲,有的嘛,另有高攀。是否对顾相公取慎重态度,再仔细商量商量?请方兄切莫意气用事。”
方古董心里怪不是滋味,现在杨义山和他的位置居然颠倒过来了,好像艳霞不是杨义山的女儿,倒是自己的……古董十分担心,如果依杨义山的,对顾相公这种刁钻之辈也取“慎重态度”,艳霞的幸福岂不是一句空话?不行,杨义山并不懂得艳霞姑娘乃是菊花岛的凤凰,他急于了却做父亲的心愿,这,太自私了!
“杨兄,恕我直言,小姐信得过老朽,杨兄恐怕未必。若是杨兄的意思想假我之口来对小姐说,方某恐怕愧对了小姐,也愧对了自己。顾洪达的为人,路人皆知,且不说他。顾公子为人刁猾,巧舌如簧,才学更谈不上,这样的人选,我以为没有商量的余地。杨兄听得进我的话,方某甘心为杨兄和小姐效力,否则,我就告辞了!”
杨义山请方古董来,心中本来就很矛盾,一是迁就爱女,二是将就方古董,自尊心受了极大伤害,捏了鼻子的。此刻方古董如此傲慢,叫他很难忍受。挽留他,进一步迁就他,还是骂他一声酸儒,让他滚蛋?两种打算交替在心里擂着响鼓。
方古董原想将他一军,取得在艳霞婚事上更多的主动权和发言权,使自己能够真正保护艳霞。见杨义山不做声,他也紧张了。要不要摆出即刻就走的姿态?万一惹恼了这位财主老爷,岂不前功尽弃?杨义山毕竟是爱自己女儿的。我这番话,说到底是为了艳霞,他应该想得转。方古董决定冒险一试:
“杨兄,少陪,改日再谈吧!”
“方兄!”
“方老师!”
一个男子无可奈何的喊声和一位女子深情的呼唤,同时传到方古董的耳朵里。
杨义山和方古董都愣住了:杨艳霞突然出现在听雪堂!
艳霞早就命贴身侍女打听得方古董今天接受了父亲的邀请。她站在听雪堂大理石屏风后面已有多时了。虽然看不见他们,凭着她敏感的心,她看透了他们各自的心思。半年来,艳霞把方古董的那封信读了无数遍,她对自己的初恋,已彻底绝望,但她不能不佩服方古董的明智与清醒。方先生并非不喜欢她,他对她的看法,比她自己还深刻,他是为了她的前程,才把自己的感情埋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她感激方先生。为了让方先生卸掉心头的负担,也为了最后能见他一面,当面诉说她的感激,她才毅然决定,设法让父亲把他请来。艳霞聪明过人,她知道,只有说是为了自己的婚事,方先生才会来,一定来。其实,对自己的归宿,她已经是听其自然,甚至无可无不可了。
艳霞本来长得丰满适度的,现在消瘦了许多。脸色失去了昔日的红润,略显憔悴。那双光彩照人的乌亮的眼睛,也因抑郁而显得疲惫。她似乎成熟了,成熟的美比青春的美更富有感染力。她好像没有注意到父亲在场,径直向方古董走了过来:
“方老师,您来了。”
方古董毫无精神准备,举止失措。但艳霞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努力将无限的内容和感情掩藏在这平静之中。这,对方古董起了镇静作用:
“来了。我正同你父亲谈起你哩。”
艳霞心酸地淡淡一笑:“是吗?谢谢先生今天能来。”
艳霞突然转向她的父亲。
“父亲,孩儿说过的,不是方先生看中的人,孩儿决不嫁他!莫说顾相公人品不好,他就是有潘安的貌、司马相如的才,孩儿也不会答应去做顾洪达的儿媳!”
杨义山委屈地说:“艳霞,我不过正在与方先生商量,并没有勉强你呀!”
“方先生的意思,就是孩儿的意思,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那好,父亲依了你。”
“您去休息吧,我想单独同先生谈谈。”
杨义山强装笑容:“看这孩子,父亲在这里,你也觉得讲话不方便?”
“我和您谈得够多了。方先生是我让您请来的,我有事情要托付于他,等我同方先生说好了再告诉您,也不为迟吧?”
杨义山拿眼睛求方古董搭梯子让他下台:
“方先生说呢?”
方古董只讪笑,也不做声。
“好吧,方先生,就请小女陪你饮茶,我去张罗一下就来。”
方古董神情迷茫,目送杨义山消失在画廊尽头。
听雪堂只留下师生二人,一时间,都不知话从哪儿说起。
“先生。”
“小姐。”
杨艳霞眼睛一热,声调也变了:“您再也不喊我艳霞了?”
方古董想说句什么,忍住了。该说的他半年前都说了,不该说的今日一句都不能说。
“请先生原谅,艳霞刚才说的只是一句淡话,不必认真!”
方古董在心里喊了她一声:“艳霞——”
“我只求先生一件事,有空来府上坐坐,至于艳霞的私事,先生不必操心。艳霞已不是从前那个不晓事的傻丫头,为此,我要感谢您!”
方古董的心在被撕扯。
艳霞站起身,走到方古董面前站定,方古董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先生不想说话就不要说。我求您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您只要看看我的眼睛,就晓得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感谢您!不管艳霞命运如何,我都忘不了先生今天能来!”
方古董抬起眼来。艳霞早已成了泪人儿。
过了好一会儿,艳霞好像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了却了最大的心愿,拿手帕拭去泪痕,轻轻一笑:
“先生答应了还来看我?”
“我一定常来。”
“不要您常来,半年、一年来一次就够了。”
方古董终于明白了,与其说艳霞要自己来看她,不如说她想证实从旁人打听到的自己的消息,证实他活着,生活得还好。
正在这时,那位秀气的侍女灵芝跑了过来:
“小姐,来了几位客人,老爷请你和方先生过去,一同入席,酒宴摆在南庐小客厅。”
“知道了。”
灵芝临走,对方古董点头致意,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方古董说:“我该告辞了,家里也有客人,请向你父亲道歉。”
艳霞沉吟不语,终于点了点头。
方古董待要离去,忽然想起了一件头等大事:“我还有件事求助于你。”
艳霞凝望着他:“您有事求我?”
“我有一位朋友,绘画和雕镂之技很好,尤喜画菊,今到岛上就为赏菊画菊而来,要住很长时间,想请您父亲在贵府为他找个差事,如管事、杂役之类。”
“这样一个人,做这类事不觉得委屈?”
“人嘛,到哪步田地说哪步话。他只想有个安身立命之处,每有余暇,可以专攻术业。”
“既然是您的朋友,我同父亲讲讲,就留在府内,为他安排一个轻闲差事,您看如何?”
“……也好。”
“他叫什么?”
“宋人楷。”
“好,我记住了。”
“我该走了。”
艳霞对“走”字特别忌讳,半天没作声。她有一个微妙的感觉,她不做出反应,方先生不会离她而去。艳霞从这感觉中得到了某种安慰。
“吞声送百感,南望泪如雨!”艳霞吟哦了一句,怅然调过头去,“您回去吧。”
方古董怀着无限怅惘,离开了听雪堂。他没有惊动管事,自己步行回家。
来的时候,他在轿子里设想了种种可能,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情景。关于宋人楷,他也编好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段精彩的介绍,统统作废了。现在,他又考虑着如何对宋人楷介绍艳霞小姐了。
可是,回到家里,他对宋人楷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一次次把谈话时间往后推,推到掌灯时分,捱到就寝之前,仍是徒劳。
方古董终于承认,他当不好这个月老。宋人楷与杨艳霞的命运,只有天知道。他寄希望于这一具有宿命色彩的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从现在开始,他要为他们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