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杨府的聘书就来了。杨义山还命管事送来一封信,信中责怪方古董那天不辞而别,感谢他劝慰小姐,使她精神大有好转。至于他推荐宋先生入府当差一事,但请放心,不过,小姐拜托的事,亦请方古董放在心上云云。方古董谢过管事,待要与宋人楷说事,却又犯难了。
宋人楷这几日倒也清闲自在,在厢房读读书,教拣宝识几个字,或是到前边店堂去,替方古董照料一下生意。只是方古董每日里进进出出,魂不守舍,使他产生了有什么大事来临的预感。
这天吃罢早饭,方古董叫拣宝去照料铺面,自己径直走进厢房与宋人楷聊天。
“贤弟,这几天我里外穷忙,照料不周,你莫要见怪。”
“仁兄,说心里话吧,有仁兄在身边,谈诗论画,传道解惑,我也就浑然不觉身外事了。一旦仁兄去忙这忙那,我心里便不自在,总也想找点什么事做,拣宝这孩子又不容我插手。”
方古董只笑笑,也不言语。
“所以,几次话到嘴边,又怕拂了仁兄的好意,今日不如对仁兄实说了吧:请您替我在岛内谋个差事如何?”
方古董正等着他这话哩。
“贤弟,你的心思,不说我也看得清楚,正想同你商量此事哩!本岛大财主杨义山,与我有几分交情。此人精通文墨,却爱附庸风雅,为人倒不像顾洪达之流刁钻,是个出名的‘和事佬’,该花钱的地方,也还舍得,只是死要面子,不喜欢下人顶撞。前日过杨府去,我同他说起贤弟,他满口允承下来。你看这,聘书已差人送来了。”
“啊?”宋人楷觉得意外,无意问道:“前日仁兄去杨府,好像是为谁人的婚事吧?”
方古董如同被人撞破机关一样难堪,忙支吾其词:“不过随便聊了聊而已。呃,这件事,也未及与你商量,休怪愚兄。”
“哪儿的话,我这里多谢仁兄了!不知在杨府当什么差,是否能胜任?”
方古董呵呵一笑:“什么当差?闲事,闲事,在杨府吃白食的人不知有多少!”
“这……”
“贤弟只管放心!聘书上说得清楚,书案。其实,杨义山也不懂这个词的意思。想是——”方古董顿住了,他本想说“想是艳霞小姐的意思”,觉得不妥,便改口道:“想是为杨义山草拟一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或是谁家有生诞喜庆,送副对联。杨义山既不大懂,贤弟也不必费大脑筋。他家藏书倒不少,据说他叔祖是万历年间的举人。贤弟大可闲居杨府,遨游书山,潜心画道与雕技。况且,杨府的东院乃是一座百花繁茂的林园,住着许多的民间能工巧匠,对你陶冶性情,熟悉本岛的彩雕彩绘风格,也许不无裨益。如果贤弟以为还可以,不妨去试住几日。”
“仁兄费心了,小弟求之不得。”
说罢便要随方古董去见杨义山。古董道:“今天是个吉日,也好。”
二人一进杨府,适逢杨义山外出未归。赵管事问古董,是不是要见夫人小姐?古董忙说:“不必了。”赵管事又说:“老爷临走关照过了,已在东院收拾好一间清静的住处,请两位先生随我去看看。”不一会儿,安顿妥当,方古董向宋人楷告辞,并答应他有时间便来看望他。
送人楷进了杨府,方古董怅然若有所失。令拣宝关了店门,自己和衣倒在床上。捱至夜饭时分,拣宝来说,有客人求见。方古董起身去迎,想不到竟是顾洪达。
顾洪达规规矩矩把三百两银子送来了。不但如此,还另外封了一大包银子,请宋画师再赐一幅画。方古董一时不明来意,推说宋画师已离开菊花岛去外地办事,不知何日方回,只收下了三百两,以作为将来索画的凭据和抵押,顾洪达好不扫兴,厚着脸皮向方古董求画。方古董哪有心情作画,没有两句好言语,打发他走了。
打这以后,一连数日大晴。杨府忙年,里里外外,热闹非凡。杨义山夫妇只与宋人楷匆匆见了一面,叫他预备十数副春联,别的什么也没说。宋人楷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功力,倒也着实花了些力气。春联挂出来了,管事们知道此人有些来历,而且出手不凡,便也另眼相看。不过,杨义山似乎并未领略出什么不凡之处,不着边际地随口赞许了几句,便把他请来的这位书案冷落在一边了。这也难怪,春头腊尾,他交际频繁,忙得不亦乐乎,把宋人楷忘记了。
宋人楷腊月三十下午同管事说了一声,匆匆赶回古董画店,与他师徒二人一起吃了团年饭。对杨府的事,宋人楷也很少提及。宋人楷临走时,要把杨府赏的二十两银子留给古董。古董告诉他,留着去买几套衣服,还说为他存了一笔银子。宋人楷不解其意,方古董才告诉他,三百两银子是顾洪达亲自送上门来的。
冬去春来,宋人楷在杨府过得悠闲自在,人也渐渐丰满了,脸上有了颜色。
这天清晨,宋人楷醒来,觉得格外神清气爽。推窗看时,满园的桃花一齐开了。远处的大海碧波细浪,白帆点点;近处的高崖上,一排排松树苍翠欲滴。岛中麦田泛绿,微风紫燕斜飞。夜来一场好雨,百鸟啁啾,似在为这碧蓝的天、水灵灵的花、透明的空气放歌,整个大自然都在骚动、喧闹。
宋人楷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地迷住了,他情不自禁地信口吟出一阙《朝中措·春日》:
菊岛人意似春浓,
除旧布新容。
小草风温萌动,
泥融紫燕凌空。
何须几日,
桃云万顷,
柳浪千重。
海岸晨光一抹,
麦田绿上群峰。
吟罢词,宋人楷犹觉不尽兴。他许久没有画画了,手痒难禁。上月托一位管事从宁远城购回一些颜料、画笔,今日定要开斋了。他叫人把一张桌子抬到室外走廊上,摊开画纸,这才发现没有调色板。宋人楷望着眼前的花园,那些流动的线条,燃烧的色彩,以及被长期压抑的创作欲等等,内外向他夹击。除了想把这幅大自然的杰作停留在画纸上,别的他一概不清楚了。
就在宋人楷如痴如醉地在画面中神游的时候,一个小木匠惊慌地跑开了。他要去告诉主子,这园中来了一个疯人,他把乌七八糟的颜色涂在红木茶几上,拿支笔在纸上乱涂乱抹。
这小木匠是夫人刘氏娘家的远亲,也姓刘,从宁远城西部山区到菊花岛,能吃杨府稳稳当当一碗饭,自然对夫人感恩不尽,每有机会便凑拢去问安、套近乎,渐渐成了刘夫人心照不宣的“小密探”。刘玉翠身边有一贴身侍女巧莲,颇有些姿色,刘木匠常对她眉来眼去。刘玉翠看在眼里,只拿话哄他。刘木匠早就听说只等东院桃花一开,夫人小姐就要打西院过来赏花的,此刻院门那边的一片喧嚷之声提醒了他:兴许是主人过来了?他心想,正好拿这疯子先生的事禀告夫人,也要顺便瞅两眼巧莲。
果然是刘夫人、杨小姐由一帮子侍女、仆从簇拥着过东院来看花了。刘木匠倒也识趣,怕叫主人扫兴,并不急于告发宋人楷。
夫人一见刘木匠,眉开眼笑:“哟,是刘狗剩呀,年过得好吗?给家里捎钱了吗?”
“回夫人,托夫人的福,刘狗剩长这么大也没过过这么热闹舒心的年!钱也托人带回去了,听说是夫人的赏钱,父母双亲千恩万谢,都说夫人大慈大悲,是观音菩萨转世!”
“哎哟哟,你这张嘴,越发地伶俐了!”
“夫人过奖,这都是沾夫人的光,到府上来长的见识!”
刘玉翠笑得满脸的细皮白肉都颤动了:“巧莲,我只怕刘狗剩是在哪个人面前卖嘴巴乖哟!”
巧莲脸一红,岔开说:“请夫人、小姐往前边走。刘狗剩,你领路!”
“这……”
“咦,你光长了嘴?叫你领路,什么这呀那的!”
“回夫人,莫说是夫人吩咐,就是巧莲姐传一句话,刘狗剩敢不从命?只是往哪方走,适才我有些为难。”
刘夫人面有愠气:“怎么讲?这杨府两院,任我来、任我往,有什么叫你为难的?”
“夫人有所不知,东院两个月前来了一位先生,今日发了疯病,叫小的把桌子抬出来,堵住了走廊,夫人若是从假山边绕过去,撞见这个瘟神,岂不扫兴?”
“赵管事!”
“在!”
“什么疯人,竟敢在杨府胡闹?”
赵管事就是下帖子请方古董和宋人楷的,自然猜到了几分是谁,但这人是老爷关照过不得怠慢的,夫人面前又不好深说,只好支吾道:“不知刘木匠说的是不是宋先生?他倒是两月前进府的。宋先生文质彬彬,每日诵读诗文,援笔作画,怎么突然发了疯病?”
刘玉翠这才想起她与杨义山一同见过一面的“书案”。她不喜欢这个词,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书案”是杨艳霞保荐入府的,事前并未经过她同意。刘夫人借题发挥的时候到了:“我杨府虽说不在乎几个吃闲饭的,总不能让疯人也混进来吧?赵管事,带我去看看,谁把我家的桌子乱搬乱动,还敢挡道?”
杨艳霞不是刘玉翠的亲生,两人虽以母女相称,并无感情。杨艳霞厌恶这个粗俗凶悍的女人,但她的出生暧昧,有苦难言。现在刘氏当着府中上下人等,指桑骂槐,显然是在自己面前耍威风。杨艳霞生性刚烈,这口气难以咽下,但考虑到那姓宋的先生是方老师推荐的,不可让刘氏冲撞了他,只好忍气吞声说道:“母亲暂且息怒,这事待我去处置。巧莲,你带夫人从假山那边绕过去,小心伺候。赵管事,你随我去见宋先生,问个明白。”
刘氏不好当众人的面与“女儿”争执,带着一伙人走了。走到半路,刘氏又命刘狗剩悄悄溜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