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霞、赵管事和侍女灵芝沿花墙走至一排挑檐小廊回合的书斋。远远看见宋人楷正挥笔作画,三人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他们停步在离宋人楷不过丈余远的地方,画师竟然毫不知觉。
宋人楷沉浸在专注与狂喜交织的灵感状态,一笔一笔的颜色在纸上飞舞。他以传统的写意方法处理眼前这诱人的景色,一种整体的感觉和情绪顽强地支配着他。第一道颜色落到纸上,宋人楷胸中的、眼中的却不是它,而是此后的第二道、第三道。因此,杨艳霞被这魔术般的绘画震惊了:比她常见的水墨画丰富百倍的色彩、强烈百倍的情感,烧灼着她年轻的心。她不认为宋先生在作花园写生,她似乎觉得他是在拿她作对象,把她一腔春思,把她躁动的春情,尽情地、放肆地、无一遗漏地、毫不留情地倾泻在画纸上。杨艳霞心头扑腾乱跳,脸上热烘烘的。
宋人楷画完最后一笔,心情才渐渐平复。他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的作品,手上却在拿草纸擦拭画笔。
“宋先生!”杨艳霞热情地唤了他一声。
宋人楷突然觉得眼睛被什么照花了,定睛看时,是一位娇艳的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笑望着他。这女子的色调竟和刚刚完成的画稿色调相似。只见她满头秀发,鬓若刀裁,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两眼似秋水,一衣合体的素装,使她显得端庄、大方,一扫大家闺秀之俗。宋人楷觉得人有点晕眩,手足也无所措。
赵管事在一旁看得明白,心下笑道:谢天谢地,宋先生没闯什么大祸,不过,另一种大祸可能要发生了。他介绍道:“这是我家艳霞小姐。”又用手指着宋人楷对艳霞说:“这位便是宋先生。”
宋人楷恭敬肃立,鞠了一躬:“杨小姐,失敬了。”
艳霞以为方老师介绍来的是个糟老头子,不想是这样有才华、有人品的年轻相公,又一想适才那可恶的小木匠谎报军情,竟诬他是疯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宋人楷被她这一笑笑懵了头:“小姐何故发笑,莫不是取笑我这幅拙作?”
艳霞见他这般认真,也认真地说道:“我笑先生有一支如橼大笔,却没有装颜料的碗,想必像唐寅一类的大师都有不同凡俗的怪癖?”
宋人楷这才发现自己摆的这画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下意识地拿草纸去擦那红木茶几。
赵管事道:“不用宋先生动手,待会儿我命人洗净就是了。”
宋人楷连说:“谢谢,谢谢,我自己来。”
赵管事也不知从哪儿来了灵性,打发灵芝进屋去给小姐端了一张圆凳,放在走廊里。这下可慌了宋人楷:“啊呀,小姐请坐,我倒忘了,赵管事,您屋里可有茶叶?”
赵管事打趣道:“小姐轻易不来一次,宋先生怎么好意思借花献佛?我看你茶也不用沏了,也不必礼性长长的了,艳霞小姐是爱画的,就把你这幅送给小姐吧!”
“这……”
艳霞也觉得赵管事这口开得太唐突、过分了,这样的杰作,岂是随便给人家的?不过自己确实很喜欢它,也不想先推辞,一看宋先生面有难色,知道他舍不得,便莞尔笑道:“既然这是宋先生的得意之作,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宋人楷慌忙解释:“不不不,只要小姐看得上这幅画,我情愿以此向小姐求教!”
“真的?”艳霞高兴得有些忘形了。
“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请小姐当面赐教!”宋人楷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心里狂跳起来。
艳霞凝视画面,沉吟道:“记得有一位画坛先贤说过,一件艺术品当由两种因素构成,即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内部因素就是创作者灵魂中的感情,这种感情具有非凡的力量,能激起观者类似的感情。宋先生这幅画妙处不在写真,却在写意;不在写‘物’之意,而在写‘我’之意。”
宋人楷震惊不已,大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小姐:“请小姐说下去,说下去!”
艳霞突然回到眼前,咯咯笑道:“哦,看来我若不把这番陋见说完,先生便要食言喽!”
宋人楷忙道:“不不不,小姐的高论,人楷得益匪浅!”
其实,艳霞的高论,他何尝不通晓?
艳霞继续说:“有人说桃花是轻薄之物,其实,非是花的轻薄,乃人眼的轻浮、浅薄、势利。先生赋予桃花的不是它的娇艳,不是它的妩媚,更不是它的轻佻,乃是它对春之向往,对春之歌颂。先生赋予桃花的人格,正是先生的人格。艳霞从中看到的是春的躁动,是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的创造人生的渴望!正是这意味着火焰与危险的桃花的红色,使我第一眼接触到它,心里就不平静!”
宋人楷被深深感动了,艳霞的率直和热情,眼力和修养,使他干涸的心田得到了滋润。
他只在睡梦中见到过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情景!
“春的躁动?……”宋人楷回味着,认真推敲,觉得已有八分切题。最后,他觉得应该改一个字:“小姐,您对这画的理解和感情,比我还深,这画应当属于您。只是‘躁动’二字,似还可以再琢磨:一夜春雨,花蕾竞绽,春的生命不只在大地的母腹中躁动,而是已经分娩,那一朵朵花儿,正像大地母亲繁衍的婴儿,叽叽喳喳,喧嚷闹腾,这一阵阵的新生命的骚动,正与我的心脉吻合。”
艳霞很欣赏他的执著和坦率,笑道:“还是宋先生比我讲得贴切,就请先生以‘春的骚动’为题吧!”
宋人楷喜滋滋地题了画名,落了时日,取下画纸,却又踌躇了:“没有装裱,成何体统?”
赵管事笑道:“这件小事,就交我去办吧,保二位满意!”
艳霞没有流露出要走的意思,赵管事怕时间长了夫人生疑,便说:“小姐,夫人还在假山那边赏花哩!”
艳霞这才起身,说:“请宋先生得空过西院来,我有一些藏画,想请教请教。”
宋人楷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好,我一定来!”
灵芝掩嘴直笑。她这一笑,让几个人都成了大红脸。
打这次见面之后,宋人楷成了西院的常客。杨艳霞落落大方,同他高谈阔论,也不大避人。尤其是当宋人楷在艳霞的习画阁看见了她花五百两银子从顾洪达手上买下的十幅画,皆是自己的作品,心里又高兴又得意:这简直是天意,他和杨小姐的缘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艳霞与宋人楷来往频繁,出入东西两院,如走大路,引起了杨府上下的非议。
刘玉翠为这件事,动了一番脑筋。他对艳霞的忌恨自然是很狭隘的心理造成的。艳霞是杨义山与宁远城内的一个有名的戏子私生的。当时,杨义山年少气盛,非要娶那名优为妾不可。刘氏娘家势大,出面干涉,杨老太爷也在世,大骂儿子不肖,逼得杨义山与刘玉翠达成妥协,将那女戏子作外室养起来,孩子让她生下来,算作刘氏的亲生。刘氏本来没有生养,也只好忍下这股酸气。她深居不出,对外只说是有了身孕。艳霞生下来,她母亲不幸亡故,她被放在提篮里偷偷带进了杨府,放在刘玉翠枕边,成了刘氏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只有赵管事这个一手经办张罗的人全知道。然而,杨义山当时的放浪形骸,全岛尽知,这个秘密又怎么保守得住?
如今,艳霞成人,在刘氏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像她那不正派的母亲!刘氏原指望在娘家族中,替艳霞择一个女婿,也免得杨府的万贯家财落入不明不白的异姓之手。想不到,艳霞个性刚烈得很,替她做这个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更可恶的是,杨义山对女儿娇宠惯了,百依百顺,如何是好?
听贴身侍女巧莲说,近几个月,那姓宋的先生与艳霞过从甚密,全不顾忌“男女之大防”,刘氏气急之下,几次对杨义山提起,杨义山听不进去,原因很简单,宋人楷人品虽还可以,毕竟是个落魄书生,谈不上前程,也谈不上门第,艳霞的心比天还高,怎么会看上他?在杨义山看来,二人不过还谈得来,有些文字交往罢了。所以,他倒反过来劝夫人放宽心,不要轻信那些流言。
转眼又过了些时日,据岛上去宁远城办事的人们回来说,努尔哈赤将亲领十万铁骑围攻宁远,现在宁远城头日夜有兵丁把守,城中的老百姓都自愿地上城守卫,督师袁崇焕发誓要与宁远共存亡。而菊花岛内也有些人心惶惶,有的说将有一支鞑兵队伍渡海侵岛,还有的说鞑子兵把大船都准备好了,更有甚者说他亲眼看见鞑子兵把大炮都摆在海边了,一开炮就能把咱岛轰平……这些消息传到杨义山的耳朵里,使他忧心如焚。他在宁远城内有几家店铺,战事一开,他的生意怎么办?思来想去,他决定亲自去宁远城一趟,家里边的事就都交给夫人了。
刘玉翠对战事不太关心,她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但她对宋人楷和杨艳霞的关系却盯得很紧,眼睛一刻也没有放松。男女之大欲,早已悄悄在宋人楷和杨艳霞心头活动。他们俩谈话的内容,渐渐由纯艺术转向纯感情。只要三天不见面,茶饭也不觉其香了。
这天傍晚,夫人正在喝茶,巧莲悄悄把刘木匠领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我亲眼看见小姐溜进东院,进了宋先生房里。我跟到窗外一瞄,不得了啦,黑灯瞎火的,只听见嘘嘘哄哄的声音……”
刘氏摔了茶碗,猛然站起身来:“小妮子,反了天啦!”
刘氏叫刘木匠去把赵管事叫到身边,又叫巧莲去唤了几个下人,打起灯笼,杀气腾腾奔东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