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涂长风与十七逃出乌鸣谷后,一刻也不敢停留,到附近的村落寻了快马便赶回镇上。因为身体受了内伤,耽搁了不少时间,二人都十分心急,恐怕自己回去晚了再发生什么不测。原来快马估计要三五日的行程,两个人一路隐蔽,过了七日才到。宋古堂已经等得焦急万分,墨玉山上也未派人下来,不知道是否一切如常,还是发生了什么。今日一早刚欲出门去窑厂,发现门外两匹快马飞奔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师兄们,于是大喜过望,叫管家去赶紧收拾了干净衣物,又差人去夫人那里报了消息。三人见面,来不及多说,宋古堂急忙将两人带至内院,察探伤势。
涂长风将谷内情形说予众人后,十七遂将那日赵春遇害的事情讲来。原来那晚与赵春一同走后,二人又到赵春家里喝了些酒,喝到一半,酒水没了。见天色有些晚,又不好意思叫赵春内人出去买,于是十七就潇洒去了,赵春便等他。结果回来的时候,十七却发现一众黑影人从院中出来。他也来不及多想,匆匆进屋查看,却发现一家人早已遇害。情急之下,怕丢了线索,于是忙追出去找那黑影人。后来一路跟踪,直至进入了乌鸣谷,后面各种历险情形,涂长风也都知道了,便不再细说。此时,两人修整一番,伤势暂未有什么大碍。宋古堂叫他们二人先休息,自己出去安排了窑厂的事情再回来商议。
傍晚时分,管家忽然来报,有个年轻人在门外求见。涂长风听了,猜测或许是子萧,想想下山也已经过了小半月,难道是暗洞的古梵文已经临摹好了。涂长风与十七出去见了,来的正是子萧。
宋古堂第一眼见到墨子萧,心下十分震动。这少年站在院中,身型颀长,眉目分明,自带一股浩然正气。虽然刚不过二十岁,看上去却觉十分沉稳庄重。他那日正好穿了山庄里常见的便服,青灰色的长褂,里面套了绣着暗纹的深灰色长袍,腰间系了藏蓝色的腰带,腰带上挂了一枚长方形的鹅黄色玉佩。傍晚时分,霞光满天,他正站在那院中,深红色的霞光在映他身上,一眼望去,恍然有些墨清师兄的影子。
宋古堂怔了一刻,脑海里浮现些许往昔片段。那些纵情山海、浪迹天涯的时光,那些比武练剑、竹林里追逐打闹的场景,倏忽一闪而过。涂长风见状,知他心内翻涌,竟忘了讲话,于是开口说道,子萧来见过宋师叔。
宋古堂这才回过神来,慈爱的说道,不必拘礼,自在些。下山来想必也有些困倦,先去吃了晚饭,再做商议。
子萧过来拜过各位师叔,悄悄细看了一眼宋古堂。
这位师叔风采与涂师叔十分不同,面色温和却又透露着些忧郁。涂师叔的气质是那种肆意惯了的江湖气,为人洒脱、豪爽,却又总喜欢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让人觉得可笑又亲切。这位宋师叔看上去比山庄里的师叔年轻一些,五官温润却不俗,虽然年过不惑,却看不出中年人的狡黠和疲惫,眼神里也是慈爱和关切之意,隐约还有些忧虑,一眼看上去倒有些读书人的样子。这气质感觉起来,与怀卿确实十分相像。
几人寒暄过后,十七等不及要看那临摹的文稿,便唠叨着叫大家去书房先看过再吃也不急。
大家见他十分兴奋,也习惯他的急脾气,就去书房拿来一看。宋古堂先去叫了管小虎在院外守着,稍后也进了书房。子萧趁间隙又把怀卿的信件给了宋古堂,顺眼打量了一番卜十七。这位十七师叔想必就是母亲说过的老十七,是个十分粗犷的大汉,有时聪明过人,有时又急躁勇猛。在山下送来的信里看到了十七也在的消息,玉瑶特意叮嘱子萧,对这个十七师叔一定要十分礼貌,不然他唠叨起来可是要命。他看几位长辈都在认真研究那梵文,自己也靠近了些去看。
如今这里危机四伏,谁不无法保证时时安全。管小虎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觉得最近府里不太平,但涂师傅并未跟自己多说,所以他也没有多问。此时管家正好安排完杂七杂八的事物,只等大家用了晚饭再去查夜。他经过内院,见管小虎一人若有所思的坐在石凳上,便走了过去与他闲聊。
管小虎问了些寻常小事,又说了窑厂里的一些杂事,觉得十分无聊。见管家近日也十分忙碌,就有些试探的问,管家,最近我们府中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我看众人都小心翼翼,十分别扭。你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啊?先前城门口的赵春师傅一家遇害,情景实在惨烈,官府也不去查,这不是十分奇怪吗?
管家心想,年轻人没事就爱猜测,况且他又是亲身参与了些事,也不好随意编些胡话打发他,于是就把当日失盗和后来黑影人的事情大概讲给了他。说完之后,又叮嘱他千万不要随意跟别人讲,如果传出去,对宋宅不利。
管小虎本就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成长也是十分平凡无聊,哪里听过这些事情。他见管家说的郑重,忽然觉得后悔,不该掺合这些危险之事。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不问罢了。现在心里一边气愤难受,一边又觉得暗自害怕。
管家见状,便好好安慰道,好了小虎,既然心里有别扭,如今知道了就放下心。你年纪尚小,未经世事,觉得害怕也是理所当然。我们身在这府里,一切安危都与你我有关。大家都多少受过坊主的救助或是恩惠,虽然不能帮什么大忙,绵薄之力还是有的。你还是个孩子,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凶险的事情。只是先前看你品性端正,又胆大心细,觉得是个十分难得的年轻人。我跟随坊主已经二十多年了,心力也不如从前,不知道能在这里多久。如今告诉你这些,也是想拜托你,若是今后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好好照顾府里,协助少坊主才是。他与你一同长大,如今受了许多委屈,今后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难,如果那时你还在,拜托你好好维护他。
小虎没想到管家竟然如此坦诚忠心,心里觉得十分感动。确实,自己与怀卿从小长大,脾气十分相投,虽然他是少坊主,却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也从未把自己当外人看。自小家中贫寒,多亏了坊主帮助,否则父母亲早已经把自己卖掉了,自己也不会有今天。刚才见他说的情真意切,于是十分热血的应道,管家你放心,我与你是一道的,肯定拼命维护才是。
管家见他应得痛快,也十分安慰。两人又说了些府中的打点之事,管家就走了。
这时,子萧与众师叔在书房里正展开那临摹的梵文研究。宋古堂看了一遍,摇摇头说道,十分奇怪,这确实是梵文,可是念起来却不通。中间有些字符我虽然不认识,可是通篇念下来,一句话也连不成。子萧,你确定这是原样临摹的,没有差错或是遗漏?
子萧细细回忆一番,摇头道,没有遗漏,我分了几次去临摹,都十分小心的检查过。那暗洞虽然奇怪,起初以为蜿蜒不断,但还是有尽头的,我一直看到尽头,将所有的字迹都一样摹了,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
卜十七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你,看没看到什么图形,除了梵文,有什么图样或是标记?
图样?子萧听了细细想了想,一路走过去,也没发现什么图样,于是转头回答道,不记得有什么图样,只是,这暗洞有很多岔路,我走来走去试错,因此也浪费了很多时间。
涂长风见他说道岔路,就跟着问道,那岔路有什么奇怪的,或是什么你觉得不同的吗?
听涂师叔这样问,他又慢慢回想一遍,说道,不如我把那暗洞的情形画给你们,各位师叔看一眼有什么异样。若叫我自己说,我对这些机关构造什么的实在不懂,也不知会漏掉什么。
这时涂长风见他也有些累了,毕竟劳顿一天来到这里,于是说道,那先去吃饭,吃过饭再画也不急。于是几人就收拾了一下,将那文稿收好放到柜子中,一起去用饭。
此时墨玉山上也渐渐浸入黑夜里,那竹林的深处渐渐走出来一人。这人身穿了墨绿色的裙装,那衣服颜色本就深重,隐在夜色里也十分朦胧不清,倒是方便活动。她正欲穿过林中的小径,却发现有人往这方向走来。那人赶紧躲在暗处,远远看来人的面容,似乎觉得十分熟悉。
其实走过来的正是墨翟,他此时刚从后山回来。先前叫人跟踪监视桃源里的一举一动,发现墨子萧这几日时常去后山,他也趁夜色去查看了一番。不过去了几次,也没发现什么,不免十分泄气,不知道玉瑶那边到底搞什么鬼。此时正要穿近道回青石涧,完全不知道那小路里隐藏了一个人。
女人仔细想了一番,恍然大悟,这正是主上叫自己找的人啊。这次出谷时,主上给她一张羊皮画卷,那画卷里分明就是这个人。之前不是说要查探这个人到底死没死,这不是好好的吗。正想着,又来了一个年轻人,远远喊道,墨师叔,你怎么在这里,方才赵师叔在找你呢。
墨翟听了弟子的话,也不知赵师弟有何事,便转头去了。那女人见他走了,年轻人却走过来,于是突然上去钳制了他,隐到一边竹林里,悄声说道,别声张,否则死的好看。
那年轻人十分慌张,只好应道,有话好说,你要干什么?
女人有一点疑惑的问,方才是你们庄主吗?你叫他墨师叔?
年轻人答道,是啊,是我们的庄主,怎么了?
女人又问道,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好好的?
那年轻人十分奇怪,只得答道,你是听谁说的?他一直好好的啊,怎么会死?
正要继续问,却听见远处似乎过来一群年轻弟子,那女人怕自己暴露,于是赶紧施了忘忧咒,便走了。
这女人正是绯女,她这次来墨玉山要查探族长交代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要确认这里的庄主到底死没死。因先前闯入乌鸣谷的人跟主上交手时逃离,但却中了乌族的蚀心咒,不出半月必死无疑。这日子算起来,也有几个月,如今这墨清倒是没死,还活的好好的,想必不是当时那人。只是以防万一,再去祠堂里确认一下,族长说这墨清还有一个弟弟,与他长得十分相像,万一看错了岂不是白费功夫。想到这里,她又悄悄往那祠堂的地方去。
祠堂里一直点着烛火,她悄悄翻身进入,仔细查看了排位,果然没有见到墨清的牌位。那想必错不了,他果然没死,看来这墨玉山庄跟那件事估计也没什么瓜葛。在山庄里查看了一番,也未觉的有何异常。这里结界十分难进入,自己大费周章才进来,果然墨衍神兽之躯的传闻还是有几分可信。此时,她觉得又累又困,想着先下山去休整再做打算。
绯女自以为查探清楚,准备回去复命,浑然不知自己竟然犯了一个错误。原来,墨翟与墨清本就是亲兄弟,长得有八九分相像,又是在夜里,乍一看就跟画像一模一样,绯女将他误认为是墨清倒也不足为怪。那年轻人答得又十分凑巧,全然没意识到她是在问墨清。祠堂中确实也没有墨清的牌位,那排位此时尚在在玉瑶的居所里,还未移入祠堂。这些巧合凑到一起,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绯女一边悄悄沿着方才的路线往回走,一边警惕的观望着四周。这时,她忽然看到那竹林中坐着一个人。
怀卿正坐在当时竹林里的那片空地上,练习今日学的曲子。自从去了余音阁,自己识谱用了很久,实在没有天分。现在师父叫他练这首曲子,子姝师姐早早会了,教了他一天,此时已经去休息。他觉得还是悄悄练习一下,免得自己拖沓太久,要挨师父责罚。余无声教他的乐器是竹笛,这夜里吹笛子只好在竹林里这种僻静的地方,否则自己又要吵得玉瑶师父无法休息。
绯女远远看了一眼,也未在意,正要走时,却瞥见那少年的手腕上有些奇怪。夜色里不是十分清晰,模模糊糊看他手腕上似乎有什么符印。绯女心里有些惊讶,这里怎么会有乌族的符印呢?再仔细一看,却十分清楚了,这符印,正是自己府中的印记!她忽然想到,山下宋宅里原先监视的那个少年据说被送到这里修炼,难道就是他?可是这太奇怪了,他身上怎么会有我府中的符印,难道说被残魂侵蚀的事情是真的?这符印是先祖流传下来的,此时或许被封印了在他体内,也未可知。她见此时四周无人,不如过去问他一番。
心里想着,绯女早已迅速移至怀卿身后,忽的将他钳制,命他不许开口。怀卿感到一阵剧痛,喉咙根本说不出话,只得定在那里。绯女仔细看了他手上的符印,问道,这符印你怎么会有?你是不是宋怀卿?
怀卿听她说的确切,可来意不善,也不想与她透露些什么,便挣扎了一下,低声说道,你知道我若是喊一声,这附近马上就有人来。只是你说的什么符印我并不知道是什么,若是说这手腕上的纹身,你去山下集市里看过就知道,这符印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纹身的地方随处可见。宋怀卿那个人吗,我听庄主说过,那孩子在来墨玉山的路上就死了,听说他身受怨魂侵体,在山间被幻境里的猛兽所杀。
绯女听她推的一干二净,觉得蹊跷,又威胁道,少在这胡说八道,你分明就是宋怀卿!说实话便是,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怀卿此时却不慌张了,十分冷静的说道,你若不信,直接杀了我也好。
绯女见他无赖,也不想无端生事,免得招惹人来不好脱身,于是便凝聚了法力,想要感应他体内的魂魄。她心内血脉激荡起来,注入怀卿体内,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乌族人的法力。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至少这个人肯定不是了,他体内一点法力也没有,灵力也十分一般。于是,绯女正欲施忘忧咒,这时之间空中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向她袭来。
来的人正是余无声。他今日感应到山庄的外层结界激荡的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异常,方才想要下山来看一下玉瑶这边是否有什么异常,半空里发现怀卿在这里受制于人,一时没有多想,就直接俯身冲来。两个人一来一去打斗,十分激烈,此时山庄里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各自散去。竹林又是僻静之处,一时也找不到什么人帮忙。他正着急,却见那绯女并不恋战,接了几招就施了不知道什么法,迅速逃离。余无声见她倏的往山外飞去,也跟着追过去,直到她出了结界,余无声才放心了。他就站在原地,重新加固了阵法,注入了不少灵力。那结界恍惚闪了几闪,又隐去了。
怀卿一动不动,就等在那竹林里,不知道师父此时情形如何。自己又没有学会御风飞行的本领,顿时觉得十分无用,有些凄凉。正想着,余无声回来了。
余无声见少年孤单的立在那空地上,望着一地的花草发呆,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怜。此时少年正值青春年纪,本应无忧无虑、快活自在才是,现在因为这些前尘旧事,被扰的不得安宁,让人不免感叹。少年穿了一袭月白长衣,原本结实的身形这一两个月消瘦了许多,更映衬的凄凉。虽然平日里一直对人温和,谦逊有礼,可他心里想必也是十分委屈。如今外界的歹人越来越发猖狂,这里也不是长久安全之地,余无声心里不禁为他的未来担忧。
怀卿将方才的情形一一说了,又责怪自己无用。余无声见他十分自责,安慰了几句,两人一便同回了桃源。
一路上,怀卿心里乱乱的。方才那个人分明就是知道什么,自己如果有足够的力量,也许可以从她那里探听到些事情。如今自己被送到这里修炼,却除了添麻烦,什么也做不了。总觉得怀宁走了之后,自己越发孤单。每日与师姐在一起,她又十分冷淡,日常也很无趣。今天这事太过惊险,如果不能早日学成,怕是要拖不知多久才能下山。于是他一边思索各种对策,一边暗暗下了决心,安心修炼便是,不要再浪费时间。
子萧与各位师叔吃完饭,正要回到书房去画那地图。走到书房前,正要开门,却从窗口闪出一只黑色身影。
子萧十分敏捷,见他黑影要逃,立刻追了上去。几个师叔走在后面,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子萧一路紧追,持剑与她缠斗。那人却无心恋战,只想快逃。情急之下,子萧又怕失了线索,只得使出重招。那黑影人似乎并无过多招式,也不善于打斗,接了几招便支持不住,不小心被伤了一剑,滚落在地。此时二人早已经追打到了镇外,四处荒芜一人。子萧喊道,你是什么人?偷了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那人开口,却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她回道,我偷了什么你管得着吗?你快给我让开,当心死的好看。
子萧见她此时还嘴硬,于是持剑上前,抽去她的面巾,看了个清楚。
这黑影人分明是个少女,不过十几岁,看着十分伶俐,却不像是什么恶人。刚才打斗激烈,怀里的文稿已经漏出来一角。子萧早料到她是要偷这个,于是前去制住她,拿回了文稿,又问道,你这般小小年纪,就学别人偷东西。我看你有备而来,对府里的路线十分熟悉,你是不是乌族人?
那少女被制住,十分气愤,却又奈何不得,只得吼道,关你什么事!赶紧把我放开,信不信我杀了你!
子萧正欲带了她回府里去找师叔们商议,结果这少女却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咒语,远处冲来一只野兽。子萧被那野兽盯住,分了注意力,打斗了几下之后再回头看,那少女早就不见了。他心知这姑娘已经受了伤,东西也没拿到手,暂且算了,先回府里去见过师叔们,免得他们着急。
回去之后,子萧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通,大家看到文稿还在,都松了一口气。当日晚上,大家将那文稿默记了,又由宋古堂放到竹厅后的密室。子萧不放心,又加了结界,几人方才放心些,各自休息了,准备明日再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