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子虚》《上林》阅读举例
例一,《子虚赋》写侍女歌舞:
原文:于是郑女曼姬,被(同披)阿(ē)锡(通緆xì),揄纻缟(yúzhùgǎo),杂纤罗,垂雾縠(hú);襞(bì)积褰(qiān)绉(zhòu),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fēn)裶裶(fēi),扬袘(yī)恤(xù)削,蜚(fēi)纤垂髾(shāo);扶与猗靡(yīmǐ),噏呷(xīxiā)萃(cuì)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wēiruí),繆(liáo)绕玉绥(suí);缥(piāo)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译文:随行的侍女个个漂亮,像郑国的美女,似楚国的邓曼,她们上披轻柔的丝麻衣衫,下曳洁白的素绢长裙,细软的络纹织品饰在衣外,如雾的绉纱衣裙飘在身后;长裙褶皱重叠,线条深曲多姿,摆动起来如山溪水流;衣裙曳地,轻盈飘飘,裙摆扬起,整齐划一,上衣飘带扬扬欲飞,燕尾花饰微微下垂;盘旋而舞,衣裙飞动,萃蔡有声,下落时曼抚奇花异草,上扬时轻拂羽饰车盖,与华丽的翡翠相辉映;与缠玉的佩饰相错杂,飘飘惚惚,宛若神仙下凡。
写歌舞侍女为游猎助兴,其目的仍然在写楚王之所以傲于齐王者,因为齐王田猎就没有歌舞侍女。这一段一共19句,真可谓出神入化,写了侍女的容貌美、服饰美、舞容美、气质美。其描写细到衣裙质料、穿着方式、剪裁工艺、服饰样式、佩饰种种,乃至皱褶,舞动时衣裙发出的声音,尤其注重动态之美,盘旋之态、上拂之形、下摩之状、轻盈飘逸之情的细节,细腻之极。先秦辞赋以抒情为主,对客观事物的描写尚未进入其视野,直至汉代尚没有一人能如此穷尽其妙者。
例二,《上林》赋写水流:
原文: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鄷(fēng)鄗(hào)潦(liáo)潏(jué),纡(yū)馀委蛇(wēiyí),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wù)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yǎng)莽之野。汨(yù)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陕(xiá)之口。触穹石,激堆埼(qí),沸乎暴怒,汹涌滂(pài),滭浡(bìbó)滵汨(mìyù),湢(bì)测(zé)泌(mìjié),横流逆折,转腾潎冽(pìelìe),澎濞(pì)沆瀣(hàngxiè),穹隆云挠(náo),蜿灗(chán)胶戾(lìe),逾波趋浥(yà),莅莅(lì)下濑(lài),批巗冲壅,奔扬滞沛,临坻(chí)注壑,瀺灂(chánzhuó)霣坠(yǔnzhuì),湛湛(chén)隐隐,砰磅訇礚(pēngpánghōngkē),潏潏(yù)淈淈(gǔ),湁潗(chìjí)鼎沸,驰波跳沫,汨(yùxì)漂疾,悠远长怀,寂漻(liáo)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hàoyǎohuǎngyànɡ),安翔徐徊,翯(hè)乎滈滈(hào),东注太湖,衍溢陂(bēi)池。
译文:上林苑东边是苍梧胜景,西边有西极之水,丹水流经它的南面,紫渊直往它的北面;从源至终在苑内的,有霸水、浐水,流进流出在苑内的,有泾水、渭水;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蜿蜒,盘旋苑中。浩浩荡荡啊,八水分流,相背而去,形态各异。东西南北,纵横交错,奔流往来之势,有如快马飞驰,从椒树满丘的山谷泻出,沿泥沙淤积的洲边流过,直入桂树成园的林中,穿过坦荡无垠的原野。合流之水,好快好大,沿着山湾顺流而下,向险隘的峡口冲去,撞巨石,打沙岸,腾跳暴怒,汹涌澎湃,水大流疾,波追浪逐,“泌”声声,遇阻横流,逆折而行,“潎冽”炸响,东转西腾,波上翻,浪下滚,“澎濞”声,“沆瀣”声,水起如穹隆的山,水落如低徊的云,东流西转,盘曲绵远,后浪超越前浪,奔流而入深渊,水声“莅莅”,水流湍急,冲岩拍岸,浪花飞溅,流过沙洲,注入沟壑,水声“瀺灂”,缓缓坠落,及至汇成深渊,水声如雷,“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波浪上下翻腾,好似鼎中沸水,水波急驰,白浪跳起,忽而水势急转,悠悠长长,舒徐而去,寂寥无声,静谧安然,流向远方。放眼远望,水面横无涯际,水势徐缓稳健,水色熠熠闪光,小小湖泊湓了,满了,水流进入东方大湖。
司马相如之前,宋玉《高唐赋》写波涛,有始无终,枚乘《七发》写波涛,只截了“曲江”一段;而《上林赋》写波涛写了江流的全过程。它先写江水“纡馀委蛇”之态,次写江水“沸乎暴怒”之势,后写江水“灏溔潢漾”之状。在整个流程中,它有“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
的轻快活泼,它有“触穹石,激堆埼”的雄武豪壮,它有“悠然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的洒脱大度。它写水流,有声、有色、有形、有神,水流完全成了一个有活力、有性格的生命。语言中的长短句、三字句、四字句,随内容的气韵变化而变化,真是妙不可言。清人胡蕴玉评二赋的妙处说:“浩气内转,精光外溢,譬之长江巨河,大波堆银,细浪喷雪,心骇目惊,莫可名状,千里一曲,自成波澜。”实为至评。
例三,《上林赋》写宫殿建筑:
原文: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chóng)坐曲阁,华榱(cuī)璧珰(dāng),辇(niǎn)道属(lìzhǔ),步(yán)周流,长途中宿。夷嵕(zōng)筑堂,垒台增(céng)成,岩穾(yào)洞房,俯杳眇(yǎomiǎo)而无见,仰攀橑(lǎo)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tà),宛虹拖于楯(shǔn)轩。青虯(qiú)蚴蟉(yǒuliú)于东箱,象舆婉蝉(chán)于西清,灵圉(yǔ)燕(yàn)于闲馆,偓佺(wòquán)之伦暴于南荣。醴(lǐ)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磐石裖(zhěn)崖,嵚(qīn)岩倚倾。嵯峨磼礏(záyè),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mín)玉旁唐,瑸斒(bīnbān)文鳞,赤瑕(jiǎ)驳荦(luò),杂臿其间,垂绥(chúisuí)琬琰(wǎnyǎn),和氏出焉。
译文:这里天子的行宫别墅,布满山间,跨踞山谷,高廊环绕四周,相互连属,楼房层层叠叠,曲阁相连,屋椽雕绘华丽,瓦珰饰以璧玉。辇道回环,连绵不断,四面走廊,行程遥远。这里铲平高山筑堂,建成重重楼台,山崖幽深隐蔽之地,建有潜通馆楼的暗房。这里俯视深幽不见底,上攀屋檐可扪天,流星穿过宫门,彩虹拖曳栏杆。青龙腾跃于东堂,象舆出现于西厢,仙人灵圉在清幽闲雅的馆舍中安静歇息,仙人偓佺在融融暖和的南檐下懒晒太阳。这里甘泉在青室中汩汩涌出,细水从庭中潺潺流过。磐石修砌的水岸,有的像高岩低倾,有的似高山险峻,犹如工艺刻削,实在超乎寻常。这里特产玫瑰、青碧、琳玉,珊瑚丛生,瑉玉甚多,文采斑斓,鲜亮耀眼,赤玉斑驳,夹杂其间,还有垂绥玉、琬琰玉、和氏璧,闻名遐迩。
司马相如写天子的“离宫别馆”,他不写室内的细部景象,它取登高望远的角度,注重全景,写高廊、辇道、步所形成的规模巨大的建筑群,力显上林苑宫馆建筑的全貌高潮。它不仅用整齐的句子(30余句)表现其整体气势,而且用“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这种高度夸张的手法,突出“夷嵕筑堂,垒台王钟泉画增成”,所建之“离宫别馆”,“危乎高哉”的形象,它把神话“青虯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婵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这类浪漫的神话故事与现实的人造景观融为一体,气韵流动,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更显离宫别馆的宏丽。
例四,《上林赋》写酒宴游乐。这段文字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写酒宴场面: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hào)天之台,张乐乎轇輵(jiāoɡé)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jù虡,《史记》作钜,误。);建翠华之旗,树灵鼍(tuó)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这里除第一句是过渡交代外,下面六个长短不一致的骈句,写“置酒”“张乐”的地方怎样,所用的“钟”“虡”(钟架)怎样,所用的“旗”
“鼓”怎样,“奏”的什么曲,“听”的什么歌,进而再写“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的情景。这场面之壮丽,设施之神奇,歌舞之浑朴,声势之浩大,真让人感到这一切真是非人间所有。
第二个层次写酒宴乐舞:
巴俞(指巴渝舞)宋蔡(指两地音乐),《淮南》《于遮》(皆乐曲名),文成颠(同滇)歌(指两地的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铛(kēnqiāngdāngtà),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huò)《武》《象》(分别为大舜、汤王、武王、周公时音乐)之乐,阴淫案衍(****放纵,抑扬曲折)之音,鄢郢缤纷(指乐曲舞蹈风格多样),《激楚》《结风》(皆乐曲名),俳优侏儒(表演乐舞杂戏的艺人),狄鞮(dídī,传说出善唱者的地方)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作者为显示音乐舞蹈来源(地域)之广泛,内容之丰富,风格之多样,倡者(演员)阵容之齐全,他一一列举,让人明白:乐、舞的来源,涵盖中夷;乐、舞的内容,时逾古今;乐、舞的风格,有庙堂雅乐,有民间俗乐;乐、舞的演员,有“俳优侏儒,狄鞮之倡”各类,队伍庞大,处处展现出一种应有尽有、多姿多彩的动人情致,内涵丰富。
第三个层次写酒宴舞女:
原文: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jìng)庄刻饬(chì),便嬛(pánxuān)绰(chuò)约,柔桡嬛嬛,妩媚姌袅(rǎnniǎo);抴(yè)独茧之褕袘(yúyì),眇阎易以戌削,媥姺徶(piānxiānbièxiè),与世殊服;芬香沤(ōu)鬱,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砾(dìlì);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译文:这些人宛若神女和宓妃,个个容貌出众,气质脱俗,装扮艳丽,举止文雅,施粉画黛,鬓发熨帖,轻盈柔缓,苗条修长,姣情妩媚;甩着轻纯薄透的水袖,拖着精致漂亮的衣裙,舞步飘逸,舞裙婆娑,独领风骚,与世无双;芳香四溢,浓郁强烈;牙齿洁白而鲜亮,笑容嫣然而灿烂,蛾眉如黛,细长弯弯,秋水流盼,情意绵绵。顾盼勾魂摄魄,更加迷人倾心。
作者先用青琴、宓妃作比喻,乐舞女子个个都神女般美丽。接下去写她们的容貌、身段、服饰、体香,以及“皓齿”“宜笑”“长眉”“微睇”
(眼神),最后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的意态,乐舞女子真乃“绝殊离俗”,个个天仙。其描写何等细密,语言何等绮丽!
整个宴乐一段,“宴”,只点了一个“酒”字,笔墨全力用在写酒宴的场面,乐舞、舞女。作者给我们展示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宏大场面,令人陶醉的广博内容,勾魂摄魄的舞女,真是“娱耳目”“乐心意”的大美。
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吸收消化先秦文学的各种因素,按照自己的写作意图自由地运用,它扩大了赋的体制,增加了赋的容量,它描写宫殿、苑囿等重大题材,表现“天下国家”“天子德行”等重大主题,具有了大赋真正的“大的准则”(熊伟业语)。它把叙述、描写和议论、抒情相结合,韵句和散句相结合,骈句和散句相结合,它把精工细致的描写技巧、夸张繁富的华丽语言、四面八方的铺张方法、层层推进的辩难形式,发挥运用到极致的程度,把大汉宫殿、苑猎森罗万象、气象万千的图景,表现得淋漓尽致。赋文中小波连着大波,波澜起伏,从而形成了雄伟浩大的磅礴气势,浪漫豪迈的时代精神,显示了大汉帝国特有之“巨丽”美。这就是《子虚》《上林》最大的艺术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