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高兴还早了点,”伯颜的表情异常深沉,“目前淮东淮西基本掌握在宋军手里,触动不大,这对我方来说,沿江楔入的处境是险峻的,甚至可以说,有很大的冒险性。”
伯颜不愧为有头脑的军事统帅,他以上的话,不是泼冷水,更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精辟而透彻的切实的心声。他的话很快成为现实,元军愈深入愈暴露了军力分散、调度不灵的弱点,加以官兵利财剽杀,凶残成性,降城四壁之外,县邑几成丘墟,激起了江南人民的自发的反抗。在此同时,元朝西北叛王活动增剧,迫使其在西北方面增兵,形成了南北难于兼顾的困顿局面,导致了南方战局明显的变化。进入四月份,元军推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南宋的投降减少了,仗也打得勇敢顽强了,由“降城三十,户逾百万”变成了“一城不降,众志成城”。
扬州、焦山、淮安人人殊死战斗,常州、吕城被宋将刘师勇克服,蒲圻、通城、崇阳、平江被宋将吴继明克服,浙江诸城降元的地方与军队,返正复与张世杰合军。宋廷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而伯颜与忽必烈却敏感地做出了反应。五月,伯颜进京觐见忽必烈,面议对策。忽必烈从伯颜的奏请中全面而具体地了解了南宋已趋于土崩瓦解之势,打消了从南方抽调力量应援西北的念头,诏命右丞相安童佐皇子那木罕巡边西北,以伯颜为中书右丞相,升阿术为左丞相。根据南方变化了的新形势,君臣及时商定了新的战略方案,不再与南宋一城一地地进行较量,改全面进攻为有选择的重点进取。宋重兵皆驻扬州,临安倚之为重,倘若能吃掉扬州的宋军,退一步说,只要能切断扬州与临安的联系,元军在军事上就争取了主动权。忽必烈看准了这步棋,即命阿术统军攻打扬州,李庭芝遣苗再成、姜才等阻截,败回城内固守。忽必烈便命阿术筑起长围,自扬子桥竟瓜州,东北跨湾头至黄塘,西北抵丁村务,锁住扬州。从此,扬州孤悬江北,临安失去了依恃。扬州被围,国势日促。六月,陈宜中再度入相。宋朝趁忽必烈召伯颜返京的机会,命令张世杰、庆远府仇子真、淮东兵马钤辖阮克己和张彦,四道出师,水陆并进,抵御元师。四路军马都由二丞相陈宜中和留梦炎都督,二相却不随师出征,并建两个督都府,高坐庙堂遥控。这种做法,真不知是无知,还是有意要送掉这十余万人马。都督府远距离操纵,当时全靠书信往来,传递不便,战事千变万化,都督府往往只能凭想象办事,瞎指挥,张世杰等四将的手脚由此都被二相捆住了。尤其是两个平级调控机构,不知听谁的好,诸将之间很难协调统一。张世杰是个强硬的抗战派将领,得了诏书,急忙备战备粮,择吉祭旗,率领五万大军上了路。行军之间,发现一队从乡下抢掠归来的元军骑兵,千骑左右,哇喇哇喇,又是讲,又是笑,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张世杰心里动了一下,“天赐良机!我不如先拿他们开开刀,杀一个下马威,也好壮一壮胆,鼓一鼓士气。”
于是传令前锋将军前来听令。前锋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鲁港之役那位临阵跳上妾舟逃跑的孙虎臣。孙虎臣进帐行了礼,张世杰慎重吩咐道:“孙将军,你的左侧有一小股元兵游骑,你速领所部五千人马包抄上去,围而歼之。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休得迟误,自干军法。”
孙虎臣领命而去。张世杰自领大军缓缓前进,以作后应。前锋兵马按指示的路线走了四五里路,果然发现了一队元军骑兵。孙虎臣命令偃旗息鼓,以弯月形悄悄包抄过去。
元兵猝不及防,被冲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孙虎臣一味贪功而不判断虚实,乘胜穷追不舍。这一来,惊动了远处的元军,大队人马冲杀过来了。孙虎臣见元军势如飓风一般,拨转马头便跑。主将掉头,军士跟着往回跑。
元军骑兵速度快,风一样追上来了。张世杰得到报告,命后军将领刘师勇就地扎住阵脚,等元军来时,兜头狙击。自己领着中军迎上前,左右排开,分作两支人马,露出中间的大道,让前锋兵卒过去。赶上来的元兵见宋军援兵到来,紧急刹住,转背撤退。张世杰指挥左右两支人马从两侧迂围,截断了元军的退路。
元兵夺路想逃,宋军跑回来的前锋兵马重振旗鼓,掉转头来了。被围住的元兵左冲右突不得出去,眼睁睁地巴望大军来援救。东北角上蓦地转出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元兵喜从天降,以为来了救兵…近前一看,哎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来的不是元军,而是刘师勇的后军人马。原来刘师勇扎住阵脚等了又等,没有元兵杀来,便违了将令,提军向前移动,才晓得张元帅巳将元兵围住了,他随机应变领着人马闯进了重围。宋军声威大振,横冲直撞,大砍大杀。在宋兵的强攻面前,元兵连还手的本领都没有了,像茅草撞着了镰刀一样纷纷倒下去。不到半天工夫,元军五千人马全部被歼。张世杰出师大捷,得胜收兵,整点人马,步兵伤亡不过三百余人,骑兵只有六七十。退一箭之地安营扎寨,三军将领兴冲冲进帐报功,张世杰命军政司一一上了功劳簿。刘师勇跪下请罪,张世杰离座扶起他来,抚慰道:“将军虽然违令,但是见机行事,主动出击,战功显赫,何罪之有?该记大功!”
帅如此宽容,功过分明,”刘师勇深受感动,“末将只好领恩啦。”
孙虎臣见张世杰正在兴头上,也赶紧叩头请罪。哪晓得张世杰偏爱勇敢的,恨透了怕死鬼,跳将起来,指着孙虎臣的鼻子,恶狠狠地呵叱道:“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老逃兵,跑习惯了,临阵即逃!本帅接应上去后,虽重振队伍杀敌有功,但不能抵过。嘿嘿,这一回,我要让你得点教训,来人,将他拉下去重责四十军棍!”
众将为孙虎臣求饶,张世杰不准。孙虎臣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哭丧着脸“哎哟,哎哟”边叫苦边磕头,踉踉跄跄退了下去。
一个规模不大的胜仗,以多胜少,稳赢不输,却费了如此一番周折。要不是张世杰懂兵法,会用兵,稳得住,顶得上,还差点被孙虎臣“跑”掉了,葬送了。
“孙虎臣真不是个好东西!”
张世杰心里鸾道,“这样的败类,害群之马,早就应该处置,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军中,并且偏偏拨到我的属下?不用他吧,朝廷不肯,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他当前锋了。”
张世杰决定把刘师勇和孙虎臣对调,让刘师勇到前军当先锋官,孙虎臣去后军押阵。刘师勇由民兵进身,积功至罾州团练使,克复常州,升任和州防御使,助常州知州姚詈守城,朝命随孙虎臣等调入张世杰部下为竹以张世杰为首的南宋四路大军陆续开到了镇江。二都督府不谋而合,下达了同样的命令:“三军舍陆登舟,沿江设防。”
那战舰一连数千艘,向前进发,拥江蔽日,好不威风。行到焦山,已离元军不远了,抛锚下旋,停下来等二督府的作战命令。二督府不准各军主动出击,安排就地扎营,结成水寨,封锁江面,阻挡元军的进攻。江面宽阔,水深流急,风浪甚大,宋军以十船为一舵,联以铁锁,结成方阵,排列江心,非有号令,敢擅自发碇者处斩,示军士以死守之计。张世杰一口吃掉了元军数千人马,阿术丧心病狂,红了眼,恨得咬碎钢牙,非伺机报复不可。然而张世杰素有勇将之称,号令严明,处事精细,不好对付,阿术一直钻不到他的空子,寻不出机会,气恨难平,于心不甘。六月正是江南的酷暑季节,天气炎热不堪,火烧火燎,令人窒息。阿术是个身体强壮的大胖子;三十五六岁,生长于蒙古大草原,特别怕热,加之内心烦躁,全身不停地冒汗,愈热愈躁,愈躁愈热,困兽般转来转去,不断地喘着粗气。张弘范、董文炳进帐,见他满头大仵,圆盘大脸抹弄得皱巴巴的,劝解了几句,然后进言道:“大帅求胜心切,我们考虑了一个破敌的计策。”
“快说快说。”
阿术摇着蒲扇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脯。
“宋军以铁链锁舟,结成方阵,像打又不像打。我们观察了好久,判明了它是个防御型的阵式,从各种迹象看,他们没有进攻的打算。现在天气燥热,舟楫都干枯了,一点即着,可以借风以火攻之。”
阿术与张弘范、董文炳从石公山细细张望宋军阵势,喜上眉头,即命张、董二将选数千善射的犍卒,乘巨舰分作两翼,左右夹击,自己领大军居中而进。七月二日,元军趁东南风大作,战船从下游向焦山驶来。都督府不准主动出击,张世杰等四将帅不敢轻易下令启碇,止住军士不得妄动,要等敌船近前再战。
元军左右两翼的巨舰并未向宋舰靠近,停在远处,乘风向宋舰发射火箭,射到之处,篷樯随即燃烧起来。张世杰大惊失色,下令将船只分开,启碇迎敌,可是已经迟了。
元军箭如火蛇,愈射愈猛,射到哪里,燃到哪里。瞬息之间,宋舰尽皆着火,蓬蓬地燃烧起来。烟焰蔽日,满江通红。军士们只有救火之工,而无还击之力,阿术的大队船只早已压阵而来。血战间,几枚火箭射到了张世杰的帅旗上,那面竖在半空中的大旗被烧得哧哧地响,倾刻烧了个精光,连灰都被风卷走了。失去帅旗,宋军成了睁眼瞎,乱成了一团糟,船只一时又无法散开,会游水的军士,见火已燃盾,迫不及待地扑通扑通直接跳下了水,不会游水的军士,则慌慌张张抱着篙桨或者船板往江中跳。孙虎臣反正是出了名的“跑阵”将军,随时随地做好了跑的准备,丢下后军舰队,将自己所乘战船掉转头,抢先扬帆直跑。他这一跑,后军战舰也都不要命地跟着跑了起来,争先恐后全跑乱了套。
张世杰冒着生命危险立定在指挥台上,严令中军整队而退,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从指挥了。阿术率领中军船队顺风直冲,张弘范、董文炳从两翼合击,撞得宋舰颠三倒四,横七竖八。此时风助火威,火仗风势,断索残篷带着火焰升腾而上,被风搅得狂飞乱舞,形成烈火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宋军樯倾楫摧,四散逃窜,溃不成军。张世杰和刘师勇组织身旁的舰只拚着命断后,边撤退,边收集败军,张世杰撤屯囵山,刘师勇退守常州,孙虎臣逃还真州去了。阿术追杀了几里,鸣金收兵,扑灭了江上的余火,夺得宋军黄白鹞船七百余艘。八勤王军入卫临安,文天祥出知平江府镇江焦山之役,宋军大败,文天祥才得到入卫的圣旨。七月七曰,勤王军离开驻屯了三个多月的吉州,取道抚州、衢州,终于走上了向临安进发的通途。初秋,天气依然炎热,乳黄色的薄雾弥漫在空气中,空气中散发着燃烧般的火气,火气席卷起热风,热风掠过大地,土地裂开了缝,石头如同烧红的砖瓦一样滚烫,游鱼沉入了水底,虫豸躲进了草丛里,连林中的飞鸟也顶不住烈日,不敢出来觅食。烈日下强行军,好难走呵!步卒汗如骤雨,吁吁喘气,骑兵的两股都被热汗怄烂了。文天祥急于勤王,带着部队不顾高温赶路,热死渴死也不麻烦百姓,风餐露宿,不进民房,伉健有纪,所过秋毫无犯。南宋的军队,过境常常发生抢劫,去年夏贵从鄂州逃还庐州,就曾在长江沿岸纵火大掠。勤王军纪律如此严明,简直是一大奇迹,这不仅击破了黄万石等人的毁谤、诬蔑,而且使陈、留二相也大吃一惊,他们生怕又出现第二个岳飞。军旅到达衢州时,朝廷又降下了给文天祥加官的圣旨:除权工部尚书,职任依旧。叫他管工部,这是打算剥夺文天祥的兵权的信号。行军之间,前军探马来报:“探得张元帅带领大队人马,进京入卫。”
终于碰到了一个勤王的伙伴,并且又是张世杰,文天祥甚感欣慰。张世杰,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少从元将张柔,后奔宋,由小校积军功至都统制,成为南宋一代名将。文天祥派出刘洙、金应赶到前面去约请张世杰相见。张世杰得知文天祥来了,十分高兴,下令三军安营扎寨。文天祥催动三军倍道行进,很快来到了张世杰的营前,扎下营寨,大开营门,亲自将张世杰接入帐中。相互行了礼,分宾主下。文天祥瞥见张世杰两鬓已经斑白,眼角上刻着深深的鱼尾纹,左边脸上的一块伤疤像瘟牛肉一样变成了暗紫色,那楔形脑袋也似乎缩小了一丁点儿,下巴显得尖了一些,不由得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岁月不由人”的感觉。但是他的风度、神气不减当年,雄风犹在,气宇轩昂,两道剑锋般的眉毛高高耸起,翘着兜腮胡子,眼神矍铄。颀长的身体显得有点单瘦,而胸脯好似铁扇一般展开,照样透露出他那种特有的坚执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他们叙了阔别之情,自然而然谈到了宋元交战的形势。张世杰基本上在围着前沿阵地转,感触很深,不断摇头叹息。文天祥虽没有张世杰了解得那么具体,但总的情况也是清楚的。二月二十二日鲁港之役全军覆没,七月二日焦山之役再度大败,南宋已丧失了元气,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了。焦山之役,张世杰固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毕竟失败了。在大势巳去的情况下,他亲自和刘师勇断后,且战且退,退到了圃山歇下,坚持把败下阵来的兵将收集拢来,又以勤王的名义招了一批新兵,重新凑成了五万人马,遵旨拉向临安。
八月初,文天祥和张世杰两军到达临安。文天祥驻军西湖之滨,张世杰屯兵六和塔。接着,湖南提刑李芾也带着三千勤王军赶到了临安。满朝文武得知勤王兵到,好比六月大旱降下了甘霖,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次日,文天祥、张世杰和李芾入朝觐见恭帝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知道他们到了,心里踏实了许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纹。而文天祥总觉得她精神状态不佳,有点心不在焉似的,恍恍惚惚。退下朝来,留梦炎接着他三人,邀入相府商议国事。焦山战役失败后,陈宜中溜回故乡永嘉(今浙江温州市)去了。其时留梦炎又替代陈宜中为右丞相,朝中当权。他是衢州今浙江衢县人,字汉辅,一二四五年(淳佑五年)考中状元。此人仪表不俗,满腹经纶,却生性多疑,凡事总要用上一番心思,又自尊自大,矫情独断,以此颇为人所疵议。文天祥是个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人,一心救国救民,言语发自肺腑,没有察颜观色,却偏偏遇着留梦炎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句句话都要推敲斟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