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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交谈之中,留梦炎感到文天祥的话不合己意,话中带刺,很不舒服,表面上虚应着,内心却在考虑对策:“多加小心,严密防范,控制使用……”文天祥毫不介意,以为到了临安,就有了报国之日,回到兵营,静等朝廷新命。朝命下来了。但不是调他出征,而是给他加了一个“兼都督府参赞军事”的头衔。当时相臣督师于外,宰相只有留梦炎在位,叫文天祥当都督府的参佐,等于叫文天祥把军队交给他。亏留梦炎想得出来,如果马上叫文天祥去工部,管土木工程,未免太露骨,且手下的将领也难保不起哄,而给他加上都督府参佐一职,拿这个军职打掩护,就可以不知不觉地把他的军队夺过来。文天祥洞察出了他的奸谋,坚决不干,具状辞免。文天祥的这一举动使留梦炎进退维谷。在铁的事实面前,朝廷不得不承认他一腔热血,首创大义,集合熊罴之士,誓不与虏俱生;不得不承认他师律严明,胜气先见,宗社生灵恃以为安。留梦炎知道,假使接受其辞职申请,必遭文军抗议,世人唾骂,自己脸上也无光。但是,南宋的投降派对内是从不让步的,留梦炎不愧老谋深算,他立马奏请太皇太后,要求把文天祥连同其军队一并排出临安。八月二十六日,内批:“文天祥依旧权工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赞除江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事。”

文天祥明白,留梦炎对他不乐意,不放心,于是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出以制阃,守平江。文天祥不好发作,大敌当前,也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就事论事,奏请辞免工部尚书、江东制置使、兼知平江府事。留梦炎玩弄权术练达圆熟,诏令一下,他就催。九月初七日,三省勘会,他阴阳怪气地说:“秋风浸至,事不可缓,文大人何不早赴平江呀?”太皇太后的圣旨也来了:“令文天祥不候辞朝,疾速前去之任。”

一步紧逼一步,急于星火。文天祥也是犟脾气,就是不动身。拖到九月十六日,朝廷再给他加了一个“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南宋是不惜给“畿廷之彦、帅阃之贤”戴上一顶又一顶高帽子的,只要你乖乖地昕话。对于文天祥来说,以端明殿学士出知平江府,实在荣幸之至。但文天祥知道,其名是器重,其实是排斥,仍然不走。冬十月,陈宜中还朝。他原是右丞相,避风归永嘉时,右丞相的位置给了留梦炎,他便成了左丞相。宋朝和元朝都是右重于左。朝廷只得将留梦炎、陈宜中把座位重新调换过来,陈宜中复位为右丞相,留梦炎复居左,二人并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陈宜中是个老牌投降分子,资格老,阅历深,体态庄重,举止闲雅,渊渊宰相风度,魄力比留梦炎大,能量比留梦炎足。他一主政,立刻干了两件大事:一、立遣文天祥去平江,同时奏请李芾知潭州。二、煽动朝议,擢吕师孟为兵部尚书,封其父吕文德为和议郡王。众所周知,吕师孟是叛徒吕文焕的侄儿,吕文焕正在为元朝灭宋卖大力气。陈宜中这样做,其用意是十分明显的,主战者坚决排开,乞降的竭力拉拢。投降的论调在吹,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正当投降分子得意忘形的时候,文天祥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他利用“陛辞”的机会,上疏痛切地奏道:“朝廷姑息牵制之意多,奋发刚断之义少,乞斩师孟衅鼓,以鼓将士之气。”

他坚决要求处死兵部尚书吕师孟这个叛逆遗孽,扶正压邪,把投降的气焰打下去,振奋抗元的士气。并针对投降派散布的只有求和、别无良图的论调,重新提出了“仿方镇以建守”的主张,联系现实,设计了一个完整而具体的挽救危机的方案:“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

这个方案至少有三层意思:一、设置长沙、隆兴、番阳、扬州四镇,建都督府统御其中,周围策应,形成有力的拳头,严惩敢于来犯之敌,改变祖宗守内虚外和州县各自为战的分散防御局面。二、变消极防御为战略性反攻,四镇同时行动,发挥整体优势变我守为我攻,由被动挨打变为主动进攻。三、在进攻中,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打一场人民战争。可是,以太皇太后谢氏为首的投降集团,根本没有理会文天祥的建议,以议论“阔远”为由,把他的奏折打入了冷宫。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乌云沉重地压向大地,江南下了第一场小雪。枫叶由红变黄,纷纷从树枝上掉落下来,临安城显得格外荒凉、丑陋。皇宫看上去歪歪斜斜的,好像很快会要坍塌,街市也变得阴沉沉的,没精打采。只有文天祥军营侧边的几株梅树,倒是显得很有生气,透出一种淳朴而清雅的美,深绿的叶子中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花蕾,绽开了几朵小花。梅花并不像诗人所赞赏的那么纯白,它花蕊嫩黄,花边糅合着海水和白云那样柔软的色调,暗香扑鼻。晨光熹微,地面盖满了寒霜。文天祥在梅花下踱步,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忧愤,鞋底下面吱吱地响着。东方升起了一抹朝霞,红洇洇的。天放晴了。他抬眼朝西北方望了望,握着拳头的手猛然一挥:“把军队拉到平江去!“九五木损兵折将,伯颜攻破常州一二七五年九月,伯颜取道益都(今山东)会同淮东都无帅博罗欢攻克淮安城,进破宝应军,陷高邮,围扬州,返抵建康。忽必烈遣礼部尚书廉希贤及工部侍郎严忠范奉国书入宋。廉希贤等先到建康,请伯颜派兵护卫。伯颜说:“既是奉国书,兵带多了反而会招来疑忌。”

廉希贤仍坚持己见。伯颜只得拨五百人马给他。到达独松关,宋军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严忠范,抓住廉希贤送到临安。不久,廉希贤病死,伯颜遣书诘责宋廷。宋廷昏聩无能,把责任推给边将,宋军又在平江杀死了元朝使臣张羽。宋元矛盾更加激发,忽必烈决计对南宋施报复,展开全面进攻。十月,伯颜在建康大会诸将,留阿术经略淮东,命阿里海牙进取湖广,李恒、吕师夔出兵江西。主力兵分三路,向东南进军:阿剌罕领右军自建康出广德四安镇,攻取余杭县的独松关;董文炳、相威率舟师,以范文虎为向导,循海入浙,取道江阴,攻向澉浦、华亭、嘉兴伯颜及阿塔海统领中军,以吕文焕为向导,杀向常州。三路大军,水陆并进,相期会合于临安。常州靠南运河,是元军的主攻方向。如果能一举攻破这座城池,元军就可以顺运河向平江、秀州、临安推进。常州告急,陈宜中都督府派出他的心腹将领张全,率领淮兵二千去援救。鉴于常州面对伯颜亲自率领的元军主力,其成败得失,事关重大,驻军平江的文天祥,接到常州告急的文书,急遣朱华、尹玉和麻士龙三将领三千义军,披星戴月,飞奔常州,由张全节制。张全是个无德无才的淮军将领,没有统驭能力。十月二十六日,他提兵抵达横林,设伏于虞桥。

元军来了,麻士龙催坐下马,挺点钢枪,奋勇当先,第一个与元军接战。张全竟坐视不救,偷偷溜回五木,丢下麻士龙一军不管。麻士龙等五百将士虽然勇敢顽强,以一当十,终因寡不敌众,全军战殁。朱华所部大军驻守五木。他深知五木为江南运河所经,是个战略重地,当机立断,动员军民构筑防御工事,掘沟堑,设鹿角。张全鬼头鬼脑一来,霎动着绿豆眼,指手划脚横力卩干涉,把朱华从沟堑里喊上来,责令他拆除工事设施。二十七日,元军打到五木来了。朱华撒开黑骝马,挥舞方天铁戟,带领本部二千名广军在运河西岸与元军自辰时战到未时,战了四个时辰。张全却龟缩在运河东岸不露面,他不但不命令军队渡河助战,而且连向元军放一支箭也不准。朱华顶不住了,且战且退,指挥将士撤向对岸。广军死里逃生洇渡到张全的兵船旁边,张全竟下达命令:“凡广军攀船者,砍断他的手指头!”

麻士龙、朱华两军失利,张全却夹着尾巴带领他的淮军乘夜逃回了临安。尹玉所统赣军官兵,转战了几天几夜,到了五木。五百名指战员面对成百倍的元军主力,毫无惧色,自黄昏一直战到天亮,杀死元军无数,尸横遍野。那元兵似乎愈杀愈多,四面层层围裹拢来,尹玉身强力壮,愈战愈勇,手刃元兵数十人,全身重伤带箭,再次冲杀进去,又拚杀了一员元将,才力竭而亡。五百名战士无一降者,死得极其悲壮,生还的只有四人。

元军向常州城展开了强大的攻势。伯颜先礼后兵,遣使招降,譬喻百端,守城军民不从,于是役使城外民夫运土为垒,连人带土,一并填筑,并且杀民煎膏取油,做炮轰城。他们在火炮的掩护下,架起云梯攻城。常州军民孤立无援,饿着肚子死守,给予元军迎头痛击。伯颜红了眼,冒着矢石跑到城下督战,一鼓作气破城而入,歇斯底里大发作,任意诛戮,鸡犬不留。

城陷之日,常州知州姚詈,自尽死节;通判陈炤巷战而死;都统王安节,为元军所执,宁死不屈,遂被杀害。协守常州的刘师勇,用八骑突围,乘乱闯出城门,投奔到了平江。文天祥见到刘师勇,才知道常州已失守。这时候,朱华也领着数百军卒逃回来了。文天祥当即传令加固城墙,做好守城和应战的准备。十二王出镇闽、广伯颜攻破常州,阿剌罕同时攻克广德军四安镇,李恒等进军隆兴,连拔江西十一城,直逼抚州。江西安抚使黄万石闻风丧胆,连忙由抚州退避到建昌。阿剌罕督军攻取建昌,黄万石逃奔福建。他简直成了惊弓之鸟,惶惶然不可终日,不久在福建投降了元军。黄万石降元,谢枋得受命为江西招抚使。其时江西郡县多半沦陷。

元军攻破饶州时,江万顷被肢解,江万里率子镐等投水而死。谢枋得原先与吕师夔交厚,打算贻书请他调停,与阿剌罕议和,吕师夔去了北方,谢枋得只得奏请朝廷改知信州。阿剌罕略定江西,矛头指向了余杭独松关。独松关是京都临安的门户,却防御空虚,两都督府都疏忽了。慌忙中,陈宜中、留梦炎和同知枢密院兼权参知政事陈文龙,商定了一个作战方案:放弃平江,调文天祥回师守独松关。荒唐啊荒唐!简直别有用心!且不说他们这样做的政治目的,仅就军事战略而论,也是一个大的失策。调动的命令很快送到了文天祥的手中,这一下可真是叫他为难了,服从也不是,不服从也不是。他是很了解平江的重要性的:一旦放弃平江,伯颜的中军主力便可由平江沿运河直下临安。况且,独松关已经告急,从平江赴独松关,即使强行军,也非四五日不可,两都督府却偏不从近得多的临安调兵遣将,张世杰当时集重兵驻临安六和塔。文天祥踌躇难决,提出平江空虚,愿意分兵去守独松关。两都督府都不同意,接着又下达了催促的命令:“阿剌罕陷广德军四安镇,文天祥火速将兵入卫独松关,无条件服从!”

文天祥在万般无奈中抬眼望了望蓝天下飘忽不定的朵朵白云,长叹一声,不得不丢下平江,带领五万人马奔赴独松关。从平江到临安的路上,早晚都覆盖着白霜,干燥而坚硬,行军的脚步踏得地面沙沙作响。江南运河两岸的柳树已经落叶,圩田大都冬闲在那里。号称人间天堂的苏杭地区却是如此的荒凉、冷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太湖死一般沉寂,芦花像雪一样飞舞,随着随风飘散的芦花,依稀传来群鸦的乱噪,仿佛报告一个严冬的即将来临。心境一直很不平静的文天祥,触景生情,在马背上吟出一首五律一《赴阙》:楚月穿春袖,吴霜透晓鞯。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役役惭金注,悠悠叹瓦全。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这是《指南录》中的第一首诗,抒发了文天祥当时的情怀:穿行在楚月吴霜中的他,感伤日月的流逝,国家虽在,只是瓦全填海壮心,忧天苦胆,全都倾注于“一日定千年”的事业中。序曲奏过之后,文天祥将在抗元斗争的道路上,百折不挠,万难不屈,奏出一支又一支旋律高昂的乐章。文天祥被调开了,伯颜麾军平江城下。平江通判王举之、都统王邦杰,不等围城,就开门迎降了。

张世杰见文天祥入卫临安,恐平江有失,提兵援救平江,才走到半路上,就听到了平江投降的消息,只好又马上折回临安。抚州、华亭相继失守,元军迫境,临安戒严。朝臣们见势头不妙,躲的躲,溜的溜,逃的逃,各自寻求出路。同知枢密院事曾子渊、右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两浙转运副使许自、浙东安抚史王霖龙、侍从陈坚、何梦佳、曾希颜等,相继逃之夭夭。礼部尚书兼给事中王应麟也坚请辞官,回到了家乡庆元鄞县(今属浙江)。朝廷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和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一起去找御史杜庆云,求他假造事实弹劾他俩,好让他们去位开溜。弹章还没有来得及上,文及翁和倪普就逃往关外去了。恭帝赵显此时才五岁,太皇太后谢道清年逾花甲,祖孙二人一老一小临朝,见了这般光景,又急又气,太皇太后悲愤到了极点,命侍臣拟诏张榜于朝堂,以警百官:“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家遭多难,尔大小臣工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时读圣贤书,自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犹存,其在朝文武官员,并转二资,其叛官而遁者,御史台觉察以闻,量加惩谴!”

诏榜归诏榜,人心归人心。那班没心肝的怕死鬼,毫不顾及君臣、人伦、天理、良心和名誉,照样继续出走,禁止不住。

元兵到了独松关,守将张濡弃官而逃。

元军势如破竹,大踏步长驱直入,所过郡县,南宋守宰都是望风而逃,留下一座座空城。

元师如入无人之境,中军一直推进到无锡屯住。宋廷大震,群臣束手无策。为挽救时局,文天祥和张世杰商议道:“如今大江以南,无一坚城……淮东有李庭芝、姜才、苗再成在那里,依然坚壁,福建、广东一城未失。不过,他们都只能自保,无力勤王。临安被困之日迫近,我算了一下,京师犹可动员二十万军民,你我完全可以背城一战,与敌一决雌雄。若天幸得捷,则令淮东之师截敌归路,国家便得救了。”

“好啊,你和我想到一起来了,我们就这么办吧。”

张世杰和文天祥不谋而合,联名上疏奏请整顿军马迎敌。奏折递上去,五心不定的太皇太后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而陈宜中这位宰辅之臣,对宋室存亡却特别用心,他朝奏折斜着一只眼睛瞟了一下,以一种揶揄的口吻强词夺理地说:“牵连宗庙安危的大事,他们徒恃血气之勇,孤注一掷,如果失利,岂不一切都完了吗?”太皇太后听了他的分析,心定下来了,降诏说:“王师务宜持重,宜出万全之策,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冀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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