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随心所欲。太阳还有树把高,他就下令宿营;断了黑,反而还要拖着部队赶路。早晨他起不来,要大家都陪着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中午烈日炎炎,晒得头昏眼花,汗流浃背,他要抓时间,抢速度,发挥连续作战的作风,搞拉练。该要扎下营寨埋锅造饭时,他却安排将士饿着肚子先修好路再来吃饭有些事本来可以干完了再开餐,他却偏要留个尾巴,吃了饭再扫尾,说什么“人是铁,饭是钢,吃饭不阻工”,歪道理一套又一套。金应憋不住了,劝告道:“刘先锋,带兵要有一个带兵的样子,胡来乱搞不好,还得讲究一下规矩。”
“什么规矩?”刘洙怫然作色,“我领队就是规矩,一切都得听我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蛮不讲理了,又糊涂,又专横。”
“嗨,金应老弟,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选你当副手,就不糊涂嘛。做事从来没有背着你干过,怎么能说我专横呢?”“我不是指你对我个人而言。”
“哎,我可只要对得起你就心满意足喽。”
刘洙的狡辩是出了名的,死的讲得活,活的讲得死,有理无理到了他嘴里说出来总是篇篇有理,头头是道。太阳落山了,天色暗下来。金应提醒了好几次,他才吩咐三军排桠杈,安鹿砦,扎营寨。吃罢晚饭,月色明亮,刘洙邀金应出了营盘,边散步边选择明天行军的路线。金应趁他这个时候头脑比较清醒,继续劝解道:“我是副先锋,有事你要先跟我商量一下。”
“唉,你何必操这份心,我又何必麻烦你,老弟,一切都听我的好啦。”
刘洙显得很自信,又很神气,美滋滋地咂着嘴巴,翘起又长又尖的下巴望着靛蓝的夜空。新月的光辉披撒下来,峰峦起伏的群山仿佛涂上了一层银粉,它们的灰色的边缘和夜空融成一片,好像融进了天空里。
一簇簇毛竹成了一团团朦胧的黑影,风一阵阵吹得竹叶簌簌做响,好似悠扬的小夜曲,又如舒徐疾促的咏叹声。走着走着,竹林里面突然传出了哀求的声音。刘洙和金应寻声走过去,依稀看见林荫下有一辆小车,车内的女人边哭边说:“……你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同意这件事。”
“哼,你不同意?”站在小车旁边的莽汉威逼着,“不同意,我就宰了你!”
“求你行行好,积积德。”
“你出来,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动手了!”莽汉把女人从车内拖出来,按倒在地上,伸手去解她的腰带。刘洙一个箭步跳上前,抽出佩剑,一剑把那莽汉的脑袋劈成了两半,莽汉登时倒地身亡。被救的女人千恩万谢,她叫做李竹贞,丈夫在于都当差。被刘洙杀死的莽汉是她雇的车夫,送她去于都,傍晚时他起了歹心,抢了钱财还要抢人。刘洙不听金应的劝阻,把李竹贞带回了营房,自言自语地说:“救人须救彻底,一个女人不方便,跟着我们的队伍走,安全些。”
天刚亮,刘洙下令拔寨起营,他急于赶到于都,督促将士以强行军速度行进,连中午也不肯休息。迎面飞来一骑,找着一员小校说道:“我乃于都信差阚訾,奉守将葛士达之命,特意前来下书,烦你给我通禀一声。”
小校一听是下书人,赶快来报告先锋官刘洙:“启禀先锋,于都有一下书人求见。”
刘洙一昕是叛将葛士达派来的下书人,无名火不知道怎么来的,金鱼眼一瞪,长臂用力一挥:“扎下营寨,给我点鼓聚将。”
中军支好帐篷,三通鼓罢,刘洙端坐当中,金应偏坐相陪,十二员副将两旁站立,刘洙一拍桌案,喊道:“来呀,叫那下书人报门而进!”
众将校愣住了:“怪哉,哪里来的新名堂,叫下书人报门而进?”金应也觉得不妥,拦住传令官,说:“慢着,稍等一等!唔,刘将军,还是加个请字吧。”
“谁叫他来的,我没有请他来。”
“从古至今,对待下书人,从来都是请,不是报哩,要是传出去,会惹人笑话我们不懂军规。”
“谁敢笑话我,我割了他的舌头。”
刘洙那两道细长的眉毛一耸,“一个和尚一本经,一个道士一度符。”
“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就不爱按常规办事。老弟,你最好歇息歇息,少管事,做哑巴,我刘某不胜感谢之至,也算得你的一大造化。”
金应脸涨得通红,再不吭声,也不瞧他,一概不闻不问。刘洙在桌案上一边放着虎尾三节鞭,一边放着宝剑,耸起瘦削的肩膀,脑袋缩进细长的脖子里,扬起长下巴,骄慢慢地喝道:“叫下书人报门进!”
阚訾在营门外等了一气,以为会派人来接他进帐,说不定正在安排宴席,因此拉长了时间。他喜冲冲地松了松裤腰带,预先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传令官的呼喊打断了他的白曰梦:“先锋官有令,下书人报门进帐!”
阚訾激灵了一下子:“呀,这是怎么回事?简直瞎胡闹,两下还没有开仗,就耍淫威,算啦,我干脆退回去!”
他转念一想,又感到为难了:“回去吧,交不了差。人到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得用手托着帽子,低着头,弓着背,边往前走边打报告:“大宋都督府先锋老爷在上,于都下书人阚訾告进咧!”
众人瞥着阚訾那狼狈相直想笑,瞅着刘洙那副神气样子也想笑,只好用手捂着嘴巴,怕笑出声来。刘洙装作没看见,威严地吼道:“嘟!见了本先锋,为何立而不跪?”阚訾肺都气炸了:“这个先锋官怎么如此横蛮无理,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又不是犯人,报了门还要下跪。咳,该我倒八辈子霉,碰上了这么一个扫帚星,哎哟,简直是一个丧门神!惹他不起,只能来个逆来顺受。”
啪哒一声跪下来,他这一跪,刘洙才消了些气,下巴和肩膀放平了,伸出细长的颈子,语调缓和下来:“阚訾,下的什么书哇?快呈上来!”
“没有书信,是口信。”
阚訾见先锋官稀里糊涂,不愿意把葛士达的书信交给他,想直接送到文天祥的手上。刘洙只知道一味地耍威风怄下书人,没有多动脑筋,顺口喊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口信并不是葛士达的,”阚訾开始耍他了,“是我们知县大人庞清源的。”
“他叫你如何跟我说?”“他没有叫我对你说,而是叫我直接说给文都督昕。”
“跟我说是一样的。他的家我能当,当了作数。”
“都督如此器重你,何不让你当副都督呢?”“这个么,呃,呃,”刘洙有点接不上话了,“反正我当不当,都是一样的。”
金应见阚訾用这种巧妙的手段戏弄刘洙,逗得他吹牛皮说大话,出洋相。而刘洙的脑子热得忘乎所以,一点也不觉察,信口胡诌。他实在昕不下去了,不得巳才插进来朝阚訾喝斥道:“你是下书人还是探子?问这问那的!我问你,庞知县搭的什么信?快说!”
阚訾被金应几句话问住了。他偷眼一瞧金应,姿态文雅而庄重,讲话一句是一句,吐字清楚,句句打在点子上,把刘洙的尴尬局面一下扭转过来了。不过,他已经将葛士达的书信改成了庞清源的口信,只得将错就错,临时编造一些话来敷衍搪塞:“二位先锋老爷,庞大人说他愿意返正,但是有一个难处,有一个条件。难处嘛,唔,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于都军政大权都由葛士达掌管,他是于都县令,受葛士达节制,返正的事宜缓不宜急,要等他见机行事。因此都督府的军队不能靠得太近,逼急了,葛士达狗急跳墙,一旦打起来,他就不好办了。”
刘洙眯缝着两眼:“嗯,说下去。”
阚訾眼睛油老鼠似的睃来睃去,察颜观色,边编边说:“庞知县的条件是,返正以后,呃……要求文都督给他一点甜头,他愿意替代葛士达的职位镇守于都军,如果能让他当赣州知州的话,那……当然更好。”
“瞎编胡扯!”
金应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庞清源进士及第,一介儒生,功名利禄淡薄,他不会这么想,也不会叫你这么说。”
刘洙这才明白过来,阚訾弯来绕去,反而捉弄了他一番,不禁大发雷霆,怒喝道:“呸,大胆的狗头,竟敢戏弄本先锋!来呀,给我拉出去砍啦!”阚訾是鄱阳湖的麻雀,也见过一些风浪。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口里却还在强辩:“先锋大老爷息怒,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你敢抬头?还不低下头去!”
刘洙顺手从桌案上拿起虎尾三节鞭,走到阚訾跟前,一鞭打下去,抽掉了他的脑袋。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金应急得喊起来:“哎呀,你怎么一鞭把他打死啦?”“这家伙可恶,不打死他不解恨。”
“杀了下书人,葛士达肯定会找上门来。”
“他不找我,我也要找他,他找我,那更好。”
金应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一般不大多说话,况且他对刘洙不服输的脾气非常了解,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只看他如何应付眼下的事。刘洙从来不愿意多动脑筋,这时候火气消了,肚子饿了,吩咐道:“埋锅造饭,饱餐一顿,继续赶路。”
午餐刚过,蓝旗官跑进营房,报告道:“葛士达带领大队人马来了,口口声声要讨还阚訾的血债!“再探再报!”
刘洙心里知道过早地惊动了元军,都督府的大军还没有跟上来,如何应战呢?他那对小金鱼眼翻了翻,想出办法来了,伸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令箭,叫道:“副先锋昕令!”
“末将在。”
金应答道。
“给你一支将令,命你带领两千骑兵前去迎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往后跑,胜败乃兵家常事,无所谓,关键是要避免牺牲,不得减少一人一骑,到时候我会亲自查点数目的。”
“刘先锋,你是叫我只去做一做迎战的样子,接着就转身往后撤,是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遵,你可以随机应变,自行处理。”
“你得有一个确切的交待哇!”“唉,我跟你说得够明白的了,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要问了,军令如山,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金应拿他没法,气鼓鼓地一抖征裙,步到营外,提戟上马,领着两千骑兵走了。刘洙又取出一支令箭,传令道:“中军何在?”“末将听令。”
林栋、林琦答应。
“给你一支大令,命你兄弟俩带领三千步兵给金将军观阵。我估料金应挡不住葛士达的大队人马,他一败下来,你们就赶快跑。葛士达倘若追赶,你们二位要叫大家散开跑,千万莫跑成堆。”
“刘先锋,有这么个撤退法呀?你是从哪本兵书上学来的?”“《刘子兵法》。《孙子兵法》上没有的,我都补充上去了。书呆子,动不动问哪本书上的。这还用问吗?我叫你们分开跑,无非是要尽量减少伤亡。集中在一起,一死在一大片,散开了,他杀一个,只死一个,杀两个,只死一双。”
林栋和林琦也拿刘洙没奈何,捏着鼻子应了一声:“遵命!”
兄弟俩转身走了。刘洙调度完毕,不慌不忙进了后帐,摘盔卸甲,化了装,换上了一身老道士衣服,骑上马,从后营悄悄溜出了门。三“老道士”计赚葛士达葛士达得知阚訾被杀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立即点齐本部人马,杀出城来,要和刘洙决一死战。金应见葛军来势凶猛,与葛士达接战不到三个回合,便按照刘洙的将令转身后撤。葛士达一直追到刘洙的营盘,里面却空空如也,兵将早巳跑光了。他咬牙切齿,催动三军穷追不舍。可是追了一程,却鼓起两只牛眼睛停住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刘洙的兵马愈跑愈散,满天飞,东一个,西一个,不好去追哪一个,也不好先抓哪一个,追不下去了。葛士达心里头嘀咕着:“怪呀,这是什么用兵之法?他想来想去没有想通,停在那里半晌没有挪动。此时,从东南的岔道上跑出来一匹紫骅骝,马背上坐着一位老道士,来到葛士达跟前,将拂尘一摆,眯起一只眼睛,稽首问道:“将军请了,贫道请问将军,去井岗山走哪一条路好哇?”葛士达是井岗山人,听他一问,心头咯噔了一下,把目光转到问话人的身上:他头戴九梁道巾,身穿八卦仙衣,腰系杏黄丝绦,足登大耳麻鞋,斜背虎尾三节鞭,童颜鹤发,道骨清奇,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敬意,回礼反问道:“仙翁去井岗山有何贵干?”“呵,办点小事,去看看我那再传弟子钟离汉,那畜牲几年没有拜我啦。”
“喔唷,这老头原来是我的师爷爷,师祖宗呀!”
葛士达来不及多想,赶紧跳下马,给“师翁”跪下来:“师祖在上,小徒孙给你老人家磕头呐。”
刘洙十分庆幸,这一招成功了。他知道葛士达非寻常之辈,曾在名师钟离汉手下学过八年功夫,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卖艺、摆擂台,什么都干过,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的人马大多数是他的徒子徒孙徒玄孙,硬拚无论如何是拚他不赢的,于是扮装成这么一个老道模样来制服他。刘洙见葛士达跪在马头跟前,佯装一怔,眯起金鱼眼瞧了瞧葛士达,故作惊疑地说:“哟,你叫我师祖?可我和你素不相识哒。”
“师祖,钟离汉是我的恩师哩,我的功夫都是他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