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璧在燕京呆了一年。第二年夏天,将赴临江路上任,文懿孙打箅随同二哥一起回南方。文天祥把已经整理出来的诗文交给弟妹带走,又剪下一束头发给他们以寄永诀。文天祥琴棋书法剑术俱精。然而师妹送给他的雌雄剑在海丰五坡岭丢了,先生欧阳守道赠的瑶琴也毁了。从被俘至今,他不再舞剑弹琴。中秋,随恭帝入燕的南宋内宫琴师汪元量,别字水云,到兵马司造访文天祥,弹奏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琴罢,请文天祥谱写新词。十月,汪再访。文天祥采摘杜甫诗中的句子重新组合成《胡笳曲》,赠汪留念,序末落款,文天祥自称:“浮休道人文山”。
后来,汪元量加入道教,回到了南方,着有《水石集》。文天祥自称“浮休道人”,不过一个绰号而已。
一件这样的芝麻绿豆事,却引出了一场风波。监外纷纷传说文天祥被软化了,产生了超脱忘世思想。南宋降臣王积翁、谢元昌等十人聚集一起商议,准备联名奏请以文天祥为道士,放他出狱。留梦炎急赤白脸,结结巴巴地说:“文天祥出狱,放虎归山,重新号召江南起兵,我们十人还有容身之地么?”其实,浮休道人之号,仅仅表明文天祥置生死于度外,不怕坐牢与杀头,绝不屈膝投降,卖身求荣。他对于道教与佛教,从来都是持批判态度的。早年他考中状元后,成了江湖术士抬高身价、谋取信誉的偶像,登门者每日不绝,请文天祥题诗作文,他不好推脱,干脆借诗文含蓄而淋漓地表达他的轻蔑、讽剌与反感的心里、态度,仅保留下来的就有五十多篇。通宵不眠,文天祥一直在牢房内踱步。他所处的牢房,实际上是一间幽暗、窄狭的土屋,只有一扇矮门和一个小窗孔,终年不透阳光。雨天,常有雨水漫进屋里,有时甚至连桌椅床铺都浸湿了。接连几天雷雨,雨潦四集,浮动床几,人好比限进了沼泽里,在一片泥淖积水中艰难度日。天一晴,骤然暴热,屋里又不通风,人闷得透不过气来。夏日的炎蒸,牢房内外的渣屑、垃圾、粪土、死鼠等脏物,混合着污泥浊水,沤得发霉发臭,臭气熏天。
一二八一年覃末,天气奇热,种种怪气刺激鼻孔,文天祥一直没有吃好睡好。张弘毅望着他消瘦憔悴的面容,两鬓新生的华发,噙着眼泪劝他宽心进餐,保养身体。午餐时,太阳正喷涌得与炉火一样灼人,烈日晒得土墙滚烫,屋檐下的麻雀也张着嘴喘气,懒得飞出去觅食了。牢房简直成了蒸笼,好像要把人蒸熟似的;又像一个熔炉,要把一切都熔化成熔液。文天祥全身都汗湿了,唇干舌燥,实在咽不下饭菜。他放下饭碗,起身走到窗口,想透口气,借外面的景物放松一下。天空中飘浮着灰白的、像鱼鳞一样的云片,云缝中吹下来一阵阵枯风。酷热搀和在干燥的空气里,空气散发着燃烧的气息。小枣树上传来嘶声苦叫的蝉鸣,似乎要与酷暑竞争一样愈叫愈尖辣。关进兵马司不久,文天祥栽了一颗枣树和一棵槐树,树干都朝南倾斜,枝叶也朝南伸展。他望着那两丛生气勃勃的绿荫,静听着蝉的鸣叫,眼角露出一丝自我安慰的笑意。时晴时雨,天气变化无常。陆续关进监内的人差不多都生病了。文天祥却没有病,挺住了,熬过来了。真是一大奇迹!他凭借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对抗七种邪恶之气: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就是天地间的正气。
“天地有正气……”正气充满宇宙,抵御了邪气,压倒了邪气。这时候,他的心像潮水一样汹涌激荡,激动中联想起了春秋时齐国的太史和晋国史官董狐,战国时的张良,汉朝的苏武,三国时的严颜、管宁、诸葛亮,晋代的嵇绍、袓逖,唐朝的张巡、颜杲卿、段秀实等十二位忠臣烈士,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不顾安危,大义凛然,冒死犯难,坚贞不屈……文天祥心往神驰,思路畅通,趁着满怀激情,举起笔来,凤走龙飞,迅笔疾书:“……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监狱中的生活苦不堪言,度日如年,他周围的环境恶劣而艰险。丹心耿耿的文天祥,昂然抬起头来,义无反顾:“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哲人日巳远,典堕在夙昔。”
他决心追随前贤先哲,含笑赴死,为国尽节。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易经》是他最喜爱读的书之一。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我要继承古代传统的美德,无论何时何地,也不放弃自己的哲学思想和政治主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息地斗争到底。”
文天祥好像暂释沉重的负荷似的,感觉轻松而满意,用手掠一掠微微翘着的五绺胡须,心头进溅出灿烂而快慰的火花,宽阔的前额熠熠放亮。他起身来回走了走,在矮门旁边立定了,那魁伟的身躯宛若悬崖上的孤松,傲然挺立在破晓的光晕中,白晳、清瘦的脸大理石般庄重、严肃,面容从庄严中舒展开来,炫烨光耀,如同划破乌云的闪电,又似晨熹驱散了黎明前的黑暗,给阴森、晦暗的牢房带来了一派勃勃生机,给混沌的大千世界抹上了一层绚丽而圣洁的异彩霞光。张弘毅跨进门坎,见文天祥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和少有的陶醉的喜色,目光明亮闪烁,像两团燃烧着的火,放下饭篮,问道:“文丞相,今天脸色开朗,人也显得精神。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只怕是又熬了一个通宵吧。”
“你真细心,千载兄,这些天我一直在构思一首长诗,今天终于写完了。”
说罢,文天祥从桌案上拈起诗笺,递过去。张弘毅伸手接过来,边看边念着: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是气所旁薄,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哲人曰巳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愈读声音愈响亮,脑袋有节奏地摇动着,眼睛愈睁愈大,愈来愈亮,恰似干旱得到雨水,饥寒取得衣食,贫困获取宝物,黑夜赶路望见了远处的灯光,长满胡子的嘴张得宽宽的,心里翻卷着浪花,许久才回过神来:“哎呀,太美啦,太美啦!一腔热血,满怀激情,这篇《正气歌》真是千古绝唱!”
“你喜欢这首诗?”“喜欢,喜欢……丞相,不仅只是诗好,更主要的是你的品格好。老实说,我自愿陪伴你,也不单纯是被你的爱国情怀所感动,同时嘛,也想向你学点东西。”
“我并没有多少地方值得你学习,要说有一点的话,也是从前辈,以及你们这些同辈身上学来的。”
“别谦虚,文丞相。”
“这是心里话。”
文天祥诚实地说,“我以为做人首先就要善于向别人学习,取长补短,不断丰富自己,提高自己。”
“《指南录》和你的其他一些诗文我都看过了,受益非浅。不过,要说喜欢,其中最喜欢的,除了《过零丁洋》,就是这首《正气歌》了。”
“噢,那么,你把《正气歌》也带回你的住处去好啦。”
六“南来冠不改,吾且任吾囚”朔风卷着雪花,狂暴地从屋檐下扫荡过去。牢房在风雪的压力下呻吟着,仿佛矮了许多,并向着一边倾斜。几棵古树都被折弯,蜷缩着,颤抖着,凄厉地呼号着。天低云暗的冬天,冰封雪锁。雪愈落愈大,风愈吹愈冷,雪片被风碾碎了,碎成了又轻又细的雪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把一切都装点成了冷峻而圣洁的纯白色。曾水仙头扎粉白幞巾,身披素色披风,天使般降临在文天祥的面前。文天祥抬眼一看,又惊又喜:“咦!师妹,你怎么进来的?”“进来出去都很容易,”水仙抖抖衣帽上的雪花,“现在就是不知道你的打算。我们已经安排妥了,准备劫你出狱。”
“迟啦,没有必要啦。”
文天祥无力地晃了晃脑袋。
“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计划?”“南来冠不改,吾且任吾囚。”
“这是什么意思?”“以死殉国,如此而已。”
文天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南方,眼神是冰冷的、凝固的,仿佛僵化了一样。等到缓过气来重新说话时,音调却是异常地忧郁和沉静。
“元朝大局已定,南宋不可复生。”
他说,“我们何必再去做那种徒劳无益的事,毫无价值地葬送万千生灵呢?”“怎么,”水仙的杏眼瞪得大大的,“你不打算走啦?我们都等待着你东山再起哩。”
“那只怕还要等上几十百把年呐。”
“大哥,我对你这一套玄妙的怪话,一个字也听不懂,你一定是胡涂了,或者……”“你的意思我倒是很明白,你们都不想我死。
“是呀,就算要等待时机,也不要呆在这里等嘛。”
水仙的胸脯一起一伏,怀里像揣了个兔子,心脏不住停地冲动,“老兄哥,这是监狱,又阴暗又潮湿又邋遢,不死也会被这些瘴气熏死。”
“不。”
文天祥打断了她的话,“我有正气,可以克服,仍然可以跟忽必烈他们展开斗争。”
“什么斗争?”“现在主要是语言和文字上的斗争。”
水仙本能地意识到,文天祥骨子里那种沉毅和坚韧的顽强是超常的,以至超常得有些令人不解。战友和义士坚持要把他劫持出狱,并且已起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他却宁死也不走。凭心而论,她不能见死不救。照她看来,不管怎么说,生总比死好,外面无论如何比监狱好。他这样在牢里蹲死,实在没有必要。头脑简单的水仙不由得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想在苦中寻乐,在这种苦不堪言的环境中寻找一种新的刺激,进一步磨炼自己的意志与毅力?文天祥在她的眼里,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怪人,怪得那么玄乎,好比丈二和尚摸不到顶。水仙的看法和想法,某些方面不能说毫无理由。这些年来,文天祥在九磨十难中巳经养成了一种吃苦耐劳、拚命冒险的习惯,苦中求乐,死里求生,知不可为而为之。但她毕竟不可能全面了解和理会文天祥的所作所为的深层含义。其实,文天祥并不那么任性,也很少盲目冲动和意气用事。他的坚韧不拔和宁死不屈,正是他法天不息的哲学思想和改革不息的政治思想的高度概括,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爱国主义的集中反应。他的八百多首诗词和千余篇文章,都是用生命和热血谱写出来的,不仅是他理想美、人格美的体现,而且是其爱国思想的结晶、升华,是中华民族魂的燃烧的火炬,永远启迪和鼓舞各族人民追求正义、主持正义、为正义的事业奋斗不息。北方民众景仰文天祥忠烈,求诗求文求字者接连不断。文天祥从不吝啬笔墨,也不吝啬口香,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这样,他的诗文和手迹,不胫而走,被争相传阅,传抄,书肆刊行,突破了监狱的铁窗,翰墨满京都,声言传遍大江南北,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水仙心里像沸水般剧烈地翻腾着,无法控制住激动。当她发觉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能动摇他那倔强的死的念头时,只好拿出最后一着来。
“我们现在不会依你的了。”
她用武断的态度强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已经万事俱备,趁雪雾大,我把你带出监狱,监外有张弘毅和杜浒接应,路上有吕武、刘洙等人掩护,我爹爹在西山等着,上了山,白云观的灵阳子就有办法帮助我们逃出燕京。路在脚下,希望就在眼前,告诉你,不走也得跟我走。”
“……”文天祥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语又止。
“大哥呀,难道你的棱角都磨平了,意志就这样消沉了?”门框上嚓地响了一下,是宣差乌马儿的佩刀柄划的,接着一张小纸条从门缝塞进来。文天祥捡起来瞧了一眼,把它递给水仙,纸条上写着:“冬至,入假。”
“这话是什么意思?”水仙不解其意。
“假满之日,”文天祥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动作,“即是杀我之时。”
“哎呀,你怎么还不走呢?”“走不走得了是一回事,我愿不愿意走又是一回事。师妹,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只等着临刑的那一天。”
文天祥疲倦了,顺便地在草垫上坐下来。水仙细细地、探究似的看了他一气,心里一酸,眼圈儿红了,眼睛蒙上了一层闪烁如云母片似的半透明的泪雾,忧闷地在坐到他身旁,捏住他的一只手,心疼地用指尖抚摩着它。牢房静了下来,静得连掉下一根绣花针也听得到声音。痛苦在他们的身上,激发的已经未是眼泪,而是深长的沉默。沉默中,水仙觉得似乎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在她的心口上一刀一刀地划着、割着、切着……文天祥的心里泛起一股凄怆的感觉,难受得扭歪了脸,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深深爱着师妹,永远也忘不了他俩小时候的那种浪漫、暧昧而又纯真的爱恋,及师父、师妹在他的危急关头,往往出现在他的面前,搭救他脱离危险,转危为安。师妹和他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由两小无猜到肝胆相照,心心相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七情六欲本是与生俱来的生理本能,并非邪恶之源。相反,道教、佛教所宣扬的“不视”、“去眼、“绝物”、“绝欲”,倒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荒谬论说。文天祥不但有情有义,而且有着广泛的爱好。他懂生活,也热爱生活,生活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刺激和乐趣,带来了理想和信念,带来了对于未来的美好向往和憧憬。但是,为了一个内涵更深的爱,即对祖国和民族的爱,他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可以抛开,放弃。
“你也应该替我想一想,”水仙用一种温柔的、近乎乞求的口吻说,“假使你死了,我能活得下去吗?”她把头靠在他的“评枰”跳动的胸口上,紧紧偎依着,就像从前在一起玩耍那样子,缠缠绵绵,浸泡在幸福与甜密的爱的梦幻中。文天祥双手搂着她,一边安抚着:“你得活下去,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我料想元朝的历史是不会太长久的,你们这种人,精气神保养得好,寿命特长,可以活一百多岁。等到元朝灭亡的那一天,你就告慰我的在天之灵。”
“你叫我告慰你,为什么不和我……”水仙羞羞答答,吞吞吐吐,“让我给你生个儿子,那时候,儿子告慰老子,天经地义,多好呀!”“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文天祥加重了语气,“孔夫子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所要的不是后代不后代,而是声名和事业。;“可惜呀可惜,可惜我不能透彻了解你。我只觉得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同时又是世界上一个最古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