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岚媗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机械的驾驭着战马向前冲,连头都不敢回。不知行了多久,不知行至了哪里,牛群的声音不见了,战马因为太过疲惫而整个侧躺在地,而她,也瘫软在一处高草之中,忍透着凉意的秋风刮过面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也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梦中,一只箭翎飞过,刺穿一排街灯灯笼,燃亮一方视野,温暖一整个心房。梦里,她依旧是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黑暗中的人形轮廓,问道:“花火羽翎点灯,夜影马蹄静等。可是故人帮忙点灯?”
然,那里,再没了回应。于是她迈开脚步重新走向黑暗……
真的好累。她试图去睁开眼睛,然而却是徒劳,眼球干涩到发痛,带着刺痒。
“媗儿……”有人在唤,那声音与夜影中传来的声音重叠,带着温暖的味道。
终于,她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灰白之后,一张倾世容颜映入眼帘。
“兰宣,你醒了。”声音忽然就不在温暖,虽然很是轻柔,但其间的疏离却如此的清晰。
夜岚媗闭合双眼,双手撑地坐了起来。
他没有带罩面。这是她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反应,而后便是无休止的不安——她甚至都不敢开口问计划执行的怎么样了,更不敢问他脸上迸溅的鲜血是谁的。
玉聪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夜岚媗,久久不动。
一阵马蹄声传来,夜岚媗下意识的撕开一片衣物系在玉聪罹的面上,而后别过脸去。
一个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重统帅,猛牛全数安置,分发各户人家,也如统帅计划那般,百姓用红枣作为酬答。我等已安排了一千将士向皇城方向沿途分发红枣。”
“好,下去吧。”玉聪罹点头说道。
待到那人离开,玉聪罹复又蹲了下来,将罩面扯下,轻轻勾起夜岚媗的下颏。
“刚刚,你做了一件蠢事。”他的语气很是冷淡,甚至夹杂着些许嘲讽。
夜岚媗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刚刚她为他蒙上罩面的事情,于是抿住嘴唇,眼睛瞥向那安静的躺在地上的布料,感受着从衣物破口出钻入的秋风所带来的凉意,不禁牵起一抹苦笑,淡淡说道:“我只是做了一个下属应该做的,如果你觉得蠢,下次我便不会做了。”
“你在生我的气。”他最终笃定说道。
“没有。”她亦说的坚决。
甚是无奈。玉聪罹放开她的下颏,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以手支头,媚眼盈盈,浅笑着说道:“你有。从你被带上男宠的名头时,你就生气了。只是找不到发泄的破口。现在,你大概是已经气到了极点吧,已是懒得和我说了。”
“既然这样,你又何苦在这里自讨没趣?”他的话明显激怒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气的不是他的所作所为,而是他的明知故问。
他轻轻摇摇头,有得逞的诡异。而后那牵起的嘴角扬起一道优美的弧度,黑珠边缘有晶亮的光芒闪耀,他说道:“我之所以会安排这次猛牛袭击奉远城是想要打破城中百姓闭门不出的状态。兰宣你知道的,奉远盛产奉远红枣,每户人家每一年所收获的红栆大部分都无法售罄,大多都是烂掉浪费。而且,因为产物单一,奉远一带的土壤已是不若往年的肥沃,所以,消化红枣和增加其他产物才是改变奉远现状的根本。”
“所以,你故意将两千头猛牛放入城中,制造混乱,而后派士兵阻拦,在百姓面前上演一部人牛大战,最终取得胜利,再顺水推舟,故作慷慨将猛牛分发给各户,让他们从种栆人变成可以边养牛边种栆的人,又故意委婉的要求用最不值钱的红枣作为答谢之礼,朝百姓索要,而后再用低廉的价格送去别的县城大批出售。玉聪罹,我说的对吗?”夜岚媗很是平静的对视着玉聪罹的眼睛逻辑清晰的说道。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不怀好意。我只是想让事情看起来更自然一些。因为,如果朝廷直接施舍百姓,就会造成依赖的心理,使得那些为生活所困却又不愿打破原有生活概念的奉远人越来越看重朝廷的给予与恩惠,从而对朝廷得寸进尺,最后导致横行霸道,误了大事。所以,我大费周章的安排了这样一场闹剧,以一个正当的理由,给予这些居民改变生活的机会。”
“你似乎自我感觉良好。”夜岚媗见玉聪罹说的理所当然,又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不禁那一股怨气直冲发顶。
下一刻,玉聪罹将她扑到在地,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以一个极度暧昧的姿势仰躺在高草丛中。
夜岚媗本能的大叫:“你做什么?放开我!”
“一会就好,等一会就好……”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
夜岚媗心中一凛,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向这边接近。
一抹荷青落在矮树之上,那一双眼睛危险的眯成缝,嘴边噙着撩人的杀意。高草丛中,那一双叠合在一起的身影,是那般的讽刺。风止,云却依旧流动,那如洗的天空高远明亮,阳光普照却怎生也无法照亮心中的一角。
他握紧拳头,脸侧三道狰狞的伤疤几乎纠缠到一起,一点晶亮闪过眼角,而后化作一条长长的水线,滑落。
罹……你……竟然真的喜欢那个叫做兰宣的人……那么我又算作什么……
玉泽瑛忽然想起那一日对着玉沐霆所说的话“父王远在边关海域,火灿、烟伏虎视眈眈,若我将儿女情长放于胸腔,岂不是对不起天下人那一声‘瑛王少’?瑛大哥在此答应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对花小渗有半分眷恋,苍天为证!”
如今看来,这话说的,甚是可笑。何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隐藏自己心思的借口罢了。那个媚骨嗜心、艳色倾城的男子,那个一向温润如玉的男子,那个从小便得到自己整颗心的男子,向来都是自己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以为断袖分桃之恋会被禁忌,却未想到,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原来也是个畸恋的异种——那么,这些年间隐藏得完好无损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太过痛苦,以至于,无法承受。
玉泽瑛覆上心口的位置,疼痛加深,直至麻木,最后终于冰冷。他那满是眼泪的面,那满是伤口的心,终于,被丑陋而扭曲的自己,焚化在了他深爱的男子看不见的地方。
记得儿时,玉聪罹体弱多病,泡在药池之中,忍受那锥心刺骨的疼痛。玉泽瑛的心也跟着疼痛。几乎是鬼迷心窍一般,不断的在皇宫之外寻找着能讨玉聪罹欢心的事物。比如,一个杂耍,一个雕塑,一种小吃,亦或是一曲小调……
那是一个初阳暖人的清晨。他为了给玉聪罹展示自己新学到的小曲急急忙忙的冲向甲空殿,却不料途中撞见新入宫的花小渗被一位老宫女训斥,原本善良的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替花小渗解了围,而后,便又匆匆的离去。
“许一个春日愿望,我两情真意切,许一个夏日愿望,我两朝朝夕夕,许一个秋日愿望,我两采菊溪边,许一个冬日愿望,我两窝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今日的愿望是甚?啦啦啦啦,昨日才想你……”
他唱给他听的时候,他笑得极度灿烂,他说:“瑛,这是我听过的最舒心的曲子,你可是去特意学的?”
他腼腆的笑道:“哪里,只是顺路听到的,我怎么可能去学这个东西呢。”
“呵呵,是哦,不过,瑛你唱的真是好听呢。我要推荐给父皇。哦,对了,我还要告诉邢总管,让他在祭祀的大典上安排你唱这首歌,这样,你就可以再一次展现才华啦,我们的瑛王少英明神勇又多才多艺的样子就会被更多的人看见……这样,说不准,大臣们会对奇王回朝的事情就有所改观,这样,我的瑛,就可以早一些见到父王了,就不会再这么孤单了……”
这一切都恍若梦境……
玉泽瑛在心底叹息。然,脚下却是轻点,隐去呼吸,不再多看一眼那高草中的两具身体,冰冷着一张脸离去。他每行一步,都带动着神经突突地跳起,脑子似要炸裂了一般。
不知行了多久,他终是坚持不住,扶着一面坍塌的土墙蹲下,脑海中不断盘旋这一个熬人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开始,你与我再不能如童年时那般真心为彼此的呢?
是在天罹为攻打海贼而置身沙场时吗?
那时的你对我说:“瑛,放心,权国统一西统大陆,别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的,况且父皇留四弟在海域正是去协助奇王的。”
这样的宽慰,你知道的,远远不够,所以,那个时候的很是丧气,一连几日都没有入得宫中,你却也忘记了找我。
后来有一日晚间,我听宫人们议论你美若天仙一般带着沐霆到小晓阁去喝新进贡的甘露后,便鬼使神差的去了,我站在矮墙后面,看着你仰面望天,对着天空叹道:“君行千里,终有归途。”那时,我才稍稍安心,你那看似云淡风轻的面容下面,有着一颗火热的心,你依然关心我。
可,一切,都在天钧王府那一夜被摧毁。一切都在我挥刀斩断冯时运的脖子时变成灰烬。
你没有走出来,更没有质问我。或许,这一切都是我活该,但是,很多时候,我没有办法去选择,你也一样,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
那之后,一桩桩事情开始变得混沌,我再没了向你寻求安慰的理由与信心,我告诉我自己——你一定是相信我的。
你是相信我的。虽然你用错了方式。你用我同我的父王交换三年的和平,自以为是的以为这样做是两全其美的——既让我同父王团圆又阻止了内战的发生——其实,一切都是你的假想。
我恨极了失去名字身份被天下人看成是个死人的自己,我就像活在黑暗鼠洞之中的老鼠,满身狼藉……
为何,这样了解你的我,竟是不知道,尊严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我玉泽瑛是痴了,才会如此执迷于你!玉聪罹——我发誓,只要我玉泽瑛还活着,我便不会让你快活!因为,我恨你,恨你的背叛,更恨你的同情!
玉聪罹放开夜岚媗,一双明亮的眼安静的流连在她的面上,风过草响沙沙,他瞬间别开眼去,若是仔细看,可以看见他艳色绝美的容颜上泛起了点点红晕。
夜岚媗也觉得尴尬,理了理衣物,说道:“下一步,你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玉聪罹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双魅惑的眼里充满了迷茫。
“我是说我,刚刚来的人一定看见了我们那个样子,你那个断袖分桃的传说刚刚被打破,现在,前功尽弃了。”夜岚媗说道。
玉聪罹单眉一挑,朗声道:“还能怎么办,继续夜夜承欢,我没有什么损失的。怎么,你害怕了?害怕那些嚼舌根的人继续说你男宠?”
“我哪有怕?我只是觉得很是不公平。明明,我是个女人……”
玉聪罹引俊不禁,站起身,向夜岚媗伸出了手臂。
夜岚媗一愣,随即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下一刻,还不等夜岚媗握紧,玉聪罹便抽出了手,轻轻抖了抖手尖,玩味说道:“我要你将罩面递给我。”
怒发冲冠!夜岚媗整张面都红得发紫,那娇羞的模样比女人还要女人。
于是,在夜岚媗还没有放落手臂时,玉聪罹瞬间抓住了,十指交缠,热度传递,他的轮廓被阳光勾勒的分外清晰。她几乎被晃得晕眩,原本虚弱的四肢,此刻已是没有半分可以用来支撑身体的力气。明明是极度相反的两种光晕,却为何给了她如此相似的感觉——那个夜晚为自己点燃街灯的身影,此刻握住自己手掌的轮廓——他们……是一个人。
“花火羽翎点灯,夜影马蹄静等。可是故人帮忙点灯?”没有思考,她幽幽的问道,眼神有些许的失焦。
然,他却只是扯起嘴角,那悠扬的弧度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她的眼底映进这个笑,一瞬间,所有的奢望,所有的幻想都破碎成片。她甩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拖着一双灌了铅的腿,向回走。
“风雅韵事故里辞,野蛮损招巷弄滋。小兄弟,小心夜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在心底重复,那一片平静的心水,激起涟漪。
回到军营。
夜岚媗本以为会看到许多被猛牛撞死撞残的身影,结果,一个都没有。相反的,一处处篝火上烧烤着牛肉,将士们欢腾笑闹,这是自平定奉远盗贼战役之后,又一次庆功宴会。
有眼尖的士兵看见玉聪罹回来了,大喊道:“参见重统帅!”
紧接着,“参见重统帅!”
“参见……”
“参见重统帅!”
不刻,除了夜岚媗自己,所有的将士都跪在地上,合十双手抱拳,恭敬请安。夜岚媗明显感觉到了,这个奉远军对待玉聪罹的态度完全变了。从最初的不得不服从到现在的心服口服、甘心膜拜与追随,这中间的过程,是多么的艰辛,她夜岚媗看的清楚,又不清楚。清楚的是,他的聪明才智谋略攻计拿捏到位,走得小心翼翼。而不清楚的是,她看不透,他是如何的坚信着自己,如何做到不畏惧的向前冲的。
她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苦笑,很是伤神。
而他站在人前,自信的说道:“大家请起!我重某并没有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在其位谋其职,相信就算别人做了我这个统帅,也会做出决策,甚至比我这个更好!所以,众位,今夜就把酒言欢吧!这个胜利是属于大家的!”
“重统帅!此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你不顾安危骑上那领头的猛牛扎瞎它的眼睛,我们又怎会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完成了任务呢!重统帅,您的英勇令大家伙佩服,你的聪明才智更是我们这等粗人无法攀比得上的!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哥几个,决定跟随你的身后!”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此人一看,便知道定是在军中有一丝地位的。
玉聪罹双手抱去,大力一拜,诚恳说道:“多谢兄弟!重某甚是快活!”
这之后,刚刚发生的誓言效忠的场景不断上演,夜岚媗看的疲惫,便走到篝火旁,拿起一块牛肉向嘴巴里塞去。
可是太热,夜岚媗张大嘴巴,不断的呼气吸气,样子很是狼狈。
“呦!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男宠兰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