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晨,黛梓在殿中与犹泫捻着彩线,绞着锦缎,准备做一个笼手,相从从殿外走了进来回话道:“禀娘娘,五块宋锦料子已经送到云归殿了。听披芳说,今天是柴御正的生辰,按宫规,内府局应送来福禄礼和贺寿钱,她们去要,那边竟然说这个月的都已散光了,明年再送吧。您说可不气人?”
黛梓听罢放下手中的针线说:“早想去看柴御正一直不得空,今天是她的千秋节,正是拜访的好日子。”她命相从将一个褐彩云纹四耳罂放进锦盒中作为寿礼,想起现在已近年关,便让犹泫又装了两盒干果蜜饯,最后为柴御正准备了一盒过节打赏宫人用的金菱角。四个锦盒包好后,黛梓让相从先给云归殿送去,自己则对着菱花镜重新梳妆一番才出了殿。
到了云归殿,柴御正与宫人已在门口迎候,黛梓下辇施礼道:“姐姐千秋节大喜,妹妹前来贺寿。”
柴御正赶忙回礼道:“华仪位份比我高,我岂敢受礼。”
黛梓道:“自家姐妹,切不可因此而生份了。”
柴御正点头称是。
黛梓看她姿容端丽,神态安祥,心里自然感到亲切。
两人携手进了殿门,黛梓抬眼打量这殿里庭院狭小,布置如普通人家,可仔细一看,里面却大有玄机,惊得她手心都出汗了。
按说云归殿前立的两个白泽像,是当今仅存的两个白泽像,价值连城自不必说,可要与殿里的这几件比起来,却也算不得什么。
黛梓最先看见的便是庭院里种着的一株绿梅,绿梅颜色本就新奇,最奇的是这梅花的花瓣不是一层,而是三层重叠,共有十五个花瓣。黛梓看了禁不住问:“这可是浮图梅吗?”
柴御正道:“正是”。
前朝有位萧皇后,深受圣宠,平日里最爱梅花,皇帝也为她尽搜天下名花。一次皇帝听说一个龟兹商队进京,带来一株梅花,中原罕见,便派使者拿千金前去交换,没想到被龟兹人一口拒绝。多次交涉都无果,最后,皇帝念龟兹人信佛,便提出用洛阳城外白马寺前的七层浮图塔交换,龟兹人这才答应,因而将这株梅花移植到宫里,取名浮图梅。
黛梓道:“据说此梅在萧皇后死后就已枯萎,莫不是姐姐这里还有第二株吗?”
柴御正道:“非也。当年我入住云起殿时见院里有株枯木,宫人想拨掉,我怕它还有一线生机,拨了岂不可惜,便让人经常用虾糜与熊白和了埋在梅树下,勤于浇灌,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然抽枝吐叶了,开花后便是这浮图梅。”
赏过了奇梅,黛梓见宫墙边上横了一株圆木,上面盖有残雪,尽管如此还能看出此木虎首鹤尾,色如泥金,走进仔细一看,见其表面的纹络如鹿皮一般,根根细毛都能看清。黛梓知道这也是故国之物——相传梁氏皇族还未建国之时,有一道士来到府上,对族长说,五日以后到东海边等候,上天有礼物要赐予你,言毕,化作一缕清烟而去。族长不敢怠慢,率人五日后来到东海边,果然,从海上蓬莱仙岛的方向飘来了三根大木头,族长命人捞起。这些木头皆是虎首鹤尾鹿皮,敲之声若钟罄,得名仙山木。仙山木就成了梁国皇族传家之宝,书中关于仙山木的最后的记载是梁帝将两根仙山木用于修建宫殿,将最后一根赏赐于固芬公主。
柴御正见黛梓认出了仙山木,便解释说:“此木也是我刚入住时就在这里,我见它不腐不蠹,又是从仙山而来,必定需要吸日月灵气,因而也没有搬动它,让它自在呆在那里。”
两人边说边走,已到正殿门口,黛梓抬头看到殿顶的青瓦,不禁哑然失笑,对柴御正道:“稀世珍品都要在姐姐这里聚齐了吗?”
梁帝在位时为了修建金台殿,命御造坊督造一批五万块的七彩瓦。御造坊便用七色宝石磨成粉混入红泥烧制成了七彩瓦。此瓦白天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在满月之时,月光洒在瓦上,瓦便会反射七彩光芒。黛梓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此瓦形状与普通瓦不同,此瓦本为梯形,烧成后又将右下一角磨圆。这样设计是经过匠人反复实验的结果,只有这种形状的瓦,重叠成大殿顶后,反射出的七彩光芒才能亮而不散,汇聚在一处,如同一汪七彩池水,梁帝见了此景,便说天上霓虹都由此池孕育,起名此瓦为霓池瓦。修建金台殿时只用了四万五千块,剩了五千块,梁帝舍不得再用就全部放入仓库。如今金台殿已毁于战火,这云起殿的霓池瓦从何而来呢?
看到黛梓面有疑问,柴御正道:“当日初入云归殿时,因年久失修,殿内多处漏雨,我便报了内府局,让他们前来修缮。可能是他们从仓库找到了这些霓池瓦,觉得形状不规整,以为是次品,便全数运到我这里来,重铺了殿顶。”
黛梓听罢道:“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黛梓听到隐隐约约有潺潺的流水声,寻声而去,发现声音是从宫墙边的井中传来的。披芳在一边道:“华仪娘娘不知,此井里是地下暗流,从云归殿出去不远便涌出地面成了小溪,蜿蜒汇入九洲池。”黛梓知道,这皇宫之中只有这一处活水,可谓是龙脉,没想到竟然发源于云归殿。
黛梓见这云起殿门口立着白泽像,庭前种着浮图梅,墙边倚着仙山木,殿上铺着霓池瓦,井里镇着龙脉泉,随便一件便是传世国宝,最难得的是每一件都非金银所能得,而需机缘巧合才可。看来这紫微宫中除了神龙殿外,便是这云归殿是最为贵胄之地了。
柴御正见黛梓对这些宝物赞叹不已,便说:“华仪有所不知,其实在我眼中这些并不是宝物,只是我殿中之友,他们既然来了,便与我在这里共眠共休,同坐同行,共看春泥冬雪,夏花秋霜,一起挨着岁月罢了。”黛梓听她说出这些话,知此女胸襟非常人能及,想起初见她时闻到的异香,便知她的福泽深厚,非我辈所能及。
两人携手入了正殿,正坐着吃茶,黛梓看着柴御正道:“今日一见便倾倒于姐姐婉丽姿容,典雅气度,可为何……”柴御正见她欲言又止,便坦然说:“为何我总不得宠是吧?这是有原因的。”
“当年皇帝还在作铺国大将军时,先帝已然在病中,朝中各方势力为争诸位都暗中角力。我的父兄皆为太后的心腹,但他们又摄于皇帝手中所握重兵,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将我献于皇帝做了侧室。皇帝心中自然知道他们的目的,虽然表面不能推辞,暗地里是防着我的,一入将军府便将我安置于偏僻之地,少与我亲近。后来太后一方与皇帝在紫微宫的延兴门展开决战,我父兄皆被皇帝斩于马下。皇帝登基后,念我多年本份守礼,没有诛我族人,只是将他们流放于交趾,也算优待了。”
黛梓听完她的话,忙说:“妹妹无知,触及了姐姐的伤心事,实在有罪。”
柴御正淡淡一笑:“其实并不伤心。我母亲早逝,父兄本就把我当一件礼物,必要时送出去,让他们得到最大的利益。因我是庶出,难被立为正室,所在无论嫁给谁也都是侧室。皇帝虽不宠我,但也没有为难过我,这样已经不错了。”
黛梓听罢,安静喝茶,心中感慨不已,她知道皇帝性格虽然温厚,但骨子里倔强,若是让他一开始便心有芥蒂,后面纵然再好也不会接受。
待到起身告辞时,柴御正命披芳用素瓶插了两枝浮图梅赠予黛梓,黛梓道:“我用一些干果蜜饯就换了姐姐的国宝回来,可是占了大便宜。下回再带些细粉胭脂来,能不能换片霓池瓦呢?”
柴御正笑道:“你若喜欢全掀了去都行。”
两人谈笑间告别。
回到沉泉殿,冯安上来禀报:“皇后娘娘命人来通知,说楚王进献了六颗鸡卵大的南珠,中午要在长福殿办赏珠宫宴,朝中二品以上的命妇都来参加,请华仪娘娘前去赴宴。”
黛梓听罢,沉吟一下,打开描金宫绢写了一折请罪帖,大致意思是:近日天气寒峭,偶感不适,怕在众命妇前失仪,所以请罪不能前去。写罢,命犹泫用檀香盒装了一块九阳消寒缂丝绣品,与请罪帖一起送到长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