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
二姨的同学开了一间画室，家人看我喜欢画画就把我送到那里学习学习，另外，姥姥家的人觉得我远离父亲的那种坏脾气，心情会好一些，有利于我成长。于是这些客观原因促使我离开家了。小时候的我很被动、听话，也不会为自己主动争取什么，多余的心思都用来顾及大人的神情。
那是靠近海边的小城，我心中的马尔代夫。
比起画画我更喜欢离开父母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很像离开了煤气罐儿。我开始变得开朗爱笑，那是段相对无忧的时光。原来人生里的每段时光都是一种不可复制的颜色。当我回忆，它已远去，念旧时，心会无法抑制地想再去看看，所以《机器猫》里有台时光机，那是每个人孩童般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
不过在心理学的理论上，怀旧却显得毫无诗情画意。“怀旧”的英文单词是nostalgia，最早源于希腊语的nostos和algia，前者有“返回家园”之意，后者表示一种痛苦的状态。顾名思义，就是指渴望回家之痛苦。
我欢欢喜喜地离开了家，却还会想家。妈妈来看我时我会反感，但我也会思念她，真是想见却不愿见，很矛盾。国人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习惯在我这里很早便继承了。每次大门一响，知道妈妈来了，我会抑制住自己的五味情绪，一种油然而生的麻木如同金钟罩一般瞬间把我狠狠罩住，妈妈满脸的热情却撞在我的冷屁股上。我清晰地记得妈妈充满希望的眼神，仿佛期盼着我奔跑过去迎接她，而我却故作镇定，妈妈便和姥姥家人聊天。其中个把缘由是因为看到她会让我想到爸爸。
爸爸的病是我心底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一种复杂的愁绪，年纪小又不会梳理，也不知道怎么对人说，更不愿意说，只是暗自伤心还装没事。我很能装没事，这种本领从小到大被我锻炼得非常强。还有就是我不喜欢他们吵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样。我不愿意表达情感。
我太敏感，太爱观察，总觉察到他人的神情变化，怕大人不开心，怕别人不开心。不过这种爱观察却为日后画人物，把握其神态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总有很多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而作为一个孩子，却还觉得一定有办法的：爸爸妈妈总有办法，我会有办法的。
住在姥姥家，我和姥姥姥爷一起睡在老平房的大炕上。姥爷睡最热那边，叫炕头儿，然后是姥姥和我，如果再来人就依次排开。我喜欢人多，都躺在炕上睡觉很好玩儿。躺在炕梢儿的叫把梢儿，把梢儿的人常是妈妈，她习惯了把温暖留给别人。因为妈妈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要担当很多。
住不惯火炕的我们，常觉得头顶有风。挨着姥姥睡会梦见走廊里有人在走步，整晚地走着，其实是姥姥没有牙，呼吸漏风，噗噗，噗噗——后来习惯了，但梦里还是有人在走廊里走步。
妈妈说，原来火炕的长度是半个屋子，后来二舅结婚没新房，火炕就被断出个双人床，再拉上帘子，那边就是二舅的新房了。恐怕现今这种新房不多了。细心观察，一个家具的变化映衬着一家人的变动。
有一天，姥爷在后院松土，突然晕倒了，脑血栓，后来他变成了老小孩儿，看电视和睡觉成为了他的最大爱好。
之后，姥姥家愿意来火炕排队睡觉的人越来越少，姥爷不在了，长长的炕上只有姥姥一个人，也无所谓把头或者把梢儿了。后来，姥姥搬到了楼房，只剩下一个冷冷的火炕。
其实姥姥家的平房只是个很普通的小院子，前屋住着大舅，前院种着丰富的蔬菜，有豆角儿、韭菜、玉米，还有棵杏儿树。中院有一个葡萄架和各种鲜花，还有个后厦子，用来放破烂东西。我很喜欢翻破烂东西，总觉得会翻出宝贝。事实上，我还真翻到了很多“复古”的玩意儿，比如红塑料皮儿的日记本、仿造电脑型可以插笔的小台灯、画得很精致的英语卡片……可以说，我在翻故事，翻那时的蛛丝马迹，翻岁月的痕迹。
姥姥家后院是一小块地，种着大葱，平时做菜就会听到舅舅喊：“去后院拔两棵葱来……”旁边还有一棵樱桃树，从来没人理它，但每年都会结出满树甜甜的樱桃。
姥爷在世时，中院的葡萄架丰盛得很。他擅长种植，将各种绿色植物打理得茂盛，大葡萄、大虫子都挂在上面。我们管那种大虫子叫小老虎，它只吃叶子，所以就由它去吃了，从不打药。我表弟看到那种大虫子会害怕地乱叫，我则拿起一条，装着一副不在乎的样儿，等着大人们夸我胆子大，可心里是特别担心它咬我。当然它没有咬过我，只是在手掌里乱爬。面对人类，大多数小体积动物是没有防御力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
姥姥家的大门有个电铃，我很喜欢按过电铃后贴在铁门上，透过缝隙看姥姥怎样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开门。打我记事起，姥姥就是老的，仿佛姥姥从未年轻过。其实不是，那一张张黑白老照片上，姥姥的脸因年轻而充满朝气。姥姥的样子很像韩国电影《爱·回家》里的姥姥，大抵所有人的姥姥都一个样吧：苍老、慈祥、不善言辞，被岁月打磨得一脸温和与包容。
我会使劲拍大门，然后姥姥会说：“来啦，来啦。”门缝里，姥姥加快脚步，边加快她的小碎步，边戴上毛线帽儿。看到姥姥走路歪斜的幅度更大时，我会偷笑，我真坏。也许是小时候不调皮，长大后的我顽皮的天性迟缓地释放着，越年长越顽皮，没完没了。
我特别喜欢开姥姥的玩笑，管她叫老李，开别人玩笑会得到相应的回复，姥姥却不会。她一本正经、过分认真，正因如此，我才更喜欢逗姥姥。姥姥皮肤黑黄，眉毛稀疏，笑起来露出白而整齐的假牙怪逗乐的。她常说：“我的牙呢，我的牙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疯话呢。有时吃着吃着饭姥姥会拿下假牙，看看出了什么问题，这就更让我想乐。
在姥姥家住时，她常买好吃的给我，提着小筐去小市场买菜，偶尔有卖青皮鱼的在胡同里吆喝，姥姥便提着篮子买很多，放在冰柜里留着。有一年夏天停电了，我在屋里看书，姥姥大喊：“我的肉啊，我的肉啊！”难道姥姥切菜切到手了？我急忙跑出去一看，姥姥提着化了的猪肉皱着眉头拍大腿，我在屋里使劲笑，姥姥说：“别哈哈了，别哈哈了，我的肉啊。”
生炉子这种技术活都是由姥姥来做，材料也由她来准备——买来的大块煤要凿碎了再用。那一天，姥姥在外面砸了很久才进屋，进屋后她把煤扔在炉子里烧了半天也没烧着，又把煤块取了出来，我一看，四四方方的一块红砖头被她碎成匀称的四块儿。姥姥端着铁锹，露出了小白牙，边笑边说：“我说怎么砸不动呢！”
舅老爷说姥姥年轻时只知道读书，坐在桃树下读书，桃子砸到头都不知道吃，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想。姥姥比起家里的人稍显刻板，比如吃饭必须用同样的碗，盛饭必须盛一平碗，换成盘子就不知道怎么吃，如果少于一平碗就觉得不饱。
刻板的姥姥从不批评孩子，不大声嚷嚷。姥姥手不巧，不会做饭，一般家务事都不管，像给女儿梳头的事儿也都归舅姥爷管。由此看来女人会的少也是福气。
姥姥是个无比诚实的人，那种诚实我学不来，一旦我要诚实便成了刻意。姥姥的诚实是骨子里的不会耍花样，比如我们这帮孩子玩捉迷藏时，问她妹妹藏在哪儿，她如实指给我们，搞得妹妹生气又扫兴，哭哭啼啼地埋怨姥姥怎么说出来了，姥姥反倒不会觉得有什么差错，别人问嘛，她就如实答喽。所以姥姥和电影里的傻根一样，认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贼、没有骗子的。
我们讲笑话时，姥姥听见了会说：“是真的吗？”姥姥无论对谁都是有一说一，问啥答啥，这一点我可做不到，相比之下，我常“自作聪明，花言巧语”。
姥姥和姥爷可以算是互补型夫妻，姥爷做菜很好，能包办一桌酒席，喜欢嚷嚷，活泼、外向。他们共同的爱好便是文艺。姥姥和姥爷曾是一个小学的老师，姥姥教音乐，姥爷教体育，他们还是同一个老年合唱队的。据妈妈说，她上课时自顾自在前面讲，底下学生干吗都不管，纪律实在差，姥爷就在教室外面溜达一圈，透过窗户瞪几眼学生们，教室内就鸦雀无声了。这事儿姥姥不知道，姥姥以为是学生们听得入神了。
家里二姨、老姨、大舅、二舅，还有后来大舅的儿子、老姨的孩子都上的这所小学，小学校就在姥姥家旁边，步行几十秒就走到了。
院子里有口洋井，洗衣、做饭都用它，夏天井里的水也冰凉好喝。后来有了自来水，老井就下岗了。
在姥姥家时，吃饭场地是可以选择的。姥姥做的饭好吃我就在前院吃，大舅家的菜香我就到大舅家吃，那时大家都健康，欢声笑语也多。我最喜欢周末，亲戚们都回来了，姥姥打开装钱的铁盒子，交代我大舅去采购，忙忙活活地做出一大桌子菜，团团围坐吃吃喝喝，我们小孩子单开一小桌儿，还有饮料喝。荔枝味的汽水和健力宝是主打。
那时的我怎知日子不是越过越热闹，人会老，会病，会少，会聚少离多，错不过岁月的无常，逃不离时光的流逝。
我们还经常集体爬山，或去海边玩儿，每次去海边都是大舅骑着车子带我，我常把脚后跟塞进车轱辘里，如果磨破了就等到海边蹚水也就杀了菌，不在乎它，几天就好了。我最纠结的事是回回都想着注意，却回回都把脚丫子卷进去，而快乐可以让一切勾销。
姥爷负责送饭，骑着自行车给我们送好吃的，一盒盒的。
那是全家人最健壮的时期，快乐特别多，就像盛开的花苑。
姥姥的房间家具很少，就摆放的那几样也是女儿们淘汰给她的，但姥姥总是整齐地摆放着，并擦得干干净净。电视机旁放一红一绿的暖壶，里面装着满满的白开水，电视下面是一个写字台，里面的东西分类也是井井有条，相比之下我的就更邋里邋遢了。
记得有一次吃韭菜馅儿馅儿饼，我打了一个嗝儿，就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拿着那半块馅儿饼笑个不停，笑得肚子都疼，索性放下饼，去一旁笑个够。
这种笑，我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了。笑点在哪儿？笑点在打嗝儿本身是件好玩的事儿，再配上大家安静地吃馅儿饼，有种突袭空降的感觉。
我喜欢这种恬淡、简朴的“乡土”生活。姥姥常说：“减衣增福，减食增寿。”但我总是做不到。
刚到那时，我每周都会收到同学的来信，班里40个人真的每个人都给我写信。我同桌在信中写道：“你不在，上课想上厕所没人帮我举手了。”小孩子表达思念时，不会说“我想你”，会说如果没有你……我的回信由班长在班里统一念，再收到同学的来信时，得知同学们听着我的回信会哭。英语老师还寄给我他女儿的照片，那些信我现在还保留着，每每读起来都哭得鼻涕冒泡。年少时的情感竟是这样的单纯，它是岁月平原里刚冒头的嫩芽，绿得发光。
新的初中我结交了新朋友，我同桌是个爱欺负男生的女孩，叫双姗姗，家里条件不错，经常带好吃的。她总会分给我开心果吃，那时候吃开心果可是稀罕的。她还喜欢欺负年轻的男物理老师，难道她和所有男生都有仇吗？我一直特别规矩老实。她姐姐叫双婷婷，我记得后来我去了北京还会给她打电话，打着打着不知怎的就忘记了。
而现在，我多想把所有认识过的朋友的电话都打一通，却又怕除了“当时”便没有别的话题可聊了，也担心此时的遭遇与现实冲淡了回忆里的彼此，也许分离是保鲜当年友情的最好方式吧，想起故人时彼此还是故时。
